放学后,我害怕王少红拿我撒气,躲在教室里,等王少红和王少卫走了好久,才背起书包出了教室。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当我走到**坡根,远远看见王少红和王少卫正坐在我“闪”过王少红的那块草地上,朝这边张望。
我想悄悄溜掉,不想王少红叫住了我:“世文,过来。”
我犹豫了,不敢近前。
“快过来。”王少红笑着喊道。
我只好乖乖地转过身来,一边往草地走,一边思谋着对付王少红的办法。
“世文,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王少红的口气挺友好,似乎没有拿我撒气的意思。
“啥事?”我不知王少红葫芦里卖的啥药,还是不敢靠近,在离王少红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这是个秘密,你靠近点,我告诉你。”王少红向我绕手。
我勉强靠近了一点。
“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传给别人。”王少红低声说。
我使劲地点点头,唯恐王少红不相信。
“‘左撇子’喝过我的尿。”王少红说着,诡秘地一笑。
“这咋可能。”我故意摇了摇头。
“你不信,问少卫。”
王少卫说:“真的,李老师不光喝过我哥的尿,还喝过我娘的呢。”
接着,王少红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我。
那时,王少红刚上一年级,“左撇子”李老师代他们班的语文。那一阵子,“左撇子”得了胃病,经常闹胃疼。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听说童子尿可以治胃病,也想试试。
他选来选去,选中了有点蠢但身体很结实的王少红。
王少红听了“左撇子”的话,如同得了圣旨,每天早晨起来,把第一泡尿尿进瓶子里,带给“左撇子”,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可有一天,少红娘“大磨扇”起床穿鞋时,没留神将王少红搁在地上的尿瓶打翻了,热腾腾的尿淌了一地。
王少红一见,不依了,躺在地上哭起来。
“大清早的嚎啥丧,不就是一泡尿嘛,倒了再尿呗。”“大磨扇”说着,拾起尿瓶,让王少红再尿。可王少红吭吭哧哧挣了大半天,没挤出一滴。
“你告诉李老师,尿叫我不小心倒了,明天再尿。”“大磨扇”气嘟嘟地拾起尿瓶,扔到院子里。
“不中。”王少红不肯。
“不中咋呢,要命哩?”
王少红“哇”的一声,哭开了。♀
“好了好了,你嫑闹,我给你想法子。”“大磨扇”拗不过,拿了盆子,跑到茅坑里,自己撒了一泡尿,端回来灌到瓶子里。
“这中吗?”王少红有些担心。
“你不说,他能知道?”
王少红磨磨蹭蹭地接过尿瓶。
说来也怪,“左撇子”自从喝了“大磨扇”的那泡尿,老胃病渐渐好了。
过春节的时候,“左撇子”为了感谢王少红,买了点心来他们家相谢。
“多谢你家王少红,要不是他的尿,我的胃病咋能好这么利索。”“左撇子”见了“大磨扇”,千谢万谢。
“李老师,你看你,娃的先生,还客气啥?只要你的病好了,嫑说是一泡尿,就是一泡屎,咱也舍得。”“大磨扇”裂开大嘴,粗声野气地说道。
“左撇子”一听,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王少红讲完“左撇子”喝尿的事儿,抑制不住兴奋,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大笑。
我这才明白,王少红今天受了“左撇子”的侮辱,就揭“左撇子”的短,拿“左撇子”喝尿的事儿出气。
这是一个星期天,我提着竹篮子到银川河滩给家里养的猪捡野菜。
河滩边的野地上,长满了苦苦菜、驴耳朵(车前草)、黄花郎(蒲公英)、灰条,这些都是猪爱吃的野菜。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我就捡了满满一竹篮。
我正要提着篮子准备回家,却见王少红和他妹妹王少卫,顺着庄子背后的盘盘路朝这边跑来。
“世文,一块去凫水吧。”王少红一见我就喊。
“不啦,我还回家做活呢。”我有意推月兑。
“天这么热,做啥活呢,走,凫水去。”王少红拉起我,不容分说,就往河边跑。
到了河边,我们月兑了衣服,一道下河凫水。
这些天天旱,河水很浅,根本凫不起来,三个人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子,觉得没意思,又爬上岸,在河滩边的小水洼里捉起蛤蟆骨朵(蝌蚪)。
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只虻噆(虻子)飞过来,在三个人头顶盘旋了一阵,然后“倏”地落在王少卫上。
出于好心,我悄悄猫过去,对准王少卫上的虻噆,“啪”地一声,拍了下去。
王少卫以为我故意沾她便宜,大哭了起来。♀
“咋了,咋了?”王少红扔下手中的蛤蟆骨朵奔过来。
“哥,世文打我。”王少卫边哭边说。
“你,你敢耍流氓。”王少红指着我骂道。
“没……我没有。”我话还没说完,王少红就向我扑来。
“我没有,是虻……虻噆。”我一边躲,一边一个劲地解释。
“还抵赖。”王少红哪里肯听,一把将我掀了个仰面朝天,骑在我的胸口上,死死捏住我的腮帮子。
我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张大嘴巴不住地喘气。王少红顺手从旁边的水洼里捞了一只蛤蟆骨朵,塞进我的嘴里。
我接不上气,“咕噔”一下,把蛤蟆骨朵咽进了肚里。
王少红这才撒手。
我赶紧翻起身趴在地上,挣了好半天,才把蛤蟆骨朵吐出来。
王少红和王少卫回到家里,将我拍王少卫的事给他娘“大磨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这娃越发胆大起来,敢模少卫的,真不要皮脸。”“大磨扇”一听,立马到我家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了一番,最后还说:“这娃可不得了了,他今儿个模了我家少卫的,明儿个要是真格动了少卫,我可咋活人呀。”
我在大门口偷听了一会,就赶紧离开,躲到我家背后马脊梁那边的林棵里,直到半夜,我父亲才把我找回去。
这年秋季刚开学,公社召开批斗大会,我父亲和几个黑五类分子被押到学校的操场上,王少红的叔叔——大队书记王世红拿着红柳条子,把我父亲打了个半死。
我开始讨厌学校,讨厌上学,进而发展到逃学。有时我跑上山去,和羊倌石娃厮混;有时我溜到银川河边,数着满河滩的石头打发时日;有时我就在阳洼的土崖边,像鹰鹫般呆呆地坐上一整天。
终于有一天,我逃学的事被我父亲知道了。
那天傍晚,我估模学娃们放学归家了,便也夹起书包从河滩回家。每次回家,我都装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来,尽量不让父亲看出破绽。
我刚进家门,见父亲阴沉着脸,坐在廊檐坎上抽黄烟(一种当地自产的旱烟)。
父亲一向很少说话,闲着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地叼着羊脚巴(烟杆),“吧唧、吧唧”地抽烟。
“你们老师刚走。”父亲用严厉的目光盯住我。
我不敢说啥,只是低着头,等着父亲训斥。
“猴娃的尻子当疮医,白费工夫。”父亲生气地在鞋底上“叭叭”地磕着烟锅子。
在这样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我悄悄地拉到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相劝。
我母亲是标准的农村妇女,下地、做饭、纳针线,起早贪黑,手脚不停。我母亲跟着我父亲,吃了不少苦,但她没有一点怨言。我父亲每次挨了批斗回来,我母亲总是一边流着泪,一边找烂棉花烧成灰,敷在父亲的伤口上。我父亲因为挨批受了气,少不了拿我母亲撒气,我母亲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从来不给我父亲添堵。
在父亲的逼迫下,我又开始上学了。本来,“左撇子”李老师嫌我成份高,下看我,这下可好,乌鸦的身上又抹了狗屎,又黑又臭。
好不容易捱到二年级,学娃们都为升级而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的时候,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上学对我非但没啥好处,反而给我带来许多麻烦和痛苦。
每当学校里开忆苦思甜会,我总是悄悄溜到最后一排。当学娃们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万恶的地主阶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我怕学娃们刺一样的目光,会把我软弱的自尊扎出血来。
上学成了我生活中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
王少红是我命中注定的一个坎儿,我无法回避,也无法逾越。他的存在,使我的生活随时处于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状态。
刚上二年级不久的一天,我正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有一股旋风从我身旁刮过。王少红和一帮学娃摘下帽子追着扣它。
我们那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旋风是鬼魂的化身,遇到它,要么远远地躲开,要么用帽子扣它,如果能扣死它,帽子底下就会有血。
“扣着鬼了,扣着鬼了。”王少红的帽子扣准了旋风,大伙儿一下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喊着。
“快把帽子揭开,看有没有鬼血。”有人嚷道。
王少红在大家紧张的注望中轻轻掀开帽子。
“嗨,啥都没有。”大伙儿失望了。
“鬼没扣着,倒是扣住个小地主。”这时,王少红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瞅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说。
“在哪儿?”有人问。
王少红朝我努努嘴,大伙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遭受到了难以忍受的侮辱和挑衅。
王少红一伙得胜似的叫嚷着远去了,而我像羊油一样沁(即凝固,这里是“发愣”的意思)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仿佛觉得,有一块冰在我身体底部迅速膨胀,并很快没过我的月复部、胸口,只觉“哐”地一声,冲过我的脖颈,直达头顶。
我昏了过去。
就在我倒地的瞬间,恍惚看见,一位冰清玉洁的白衣仙子,挥舞着宽大的袍袖,从遥远的天空,向我款款而来。
她像一片轻盈的云,又像一阵清凉的风,一股甘洌的水,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
人们把我僵尸样抬到我家炕上。
我一连躺了好几天,冰冷的身体才渐渐地热起来,那些嵌在我身体里面的冰块,也开始慢慢融化。
我经受了一场生与死的历练。尽管那时,我对死没啥理性的认识,但那种起死回生的感受,实在是奇妙无比。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高兴地流出了眼泪。
我觉得小月复胀得很厉害,一骨碌爬起来,直奔茅坑。
那泡尿可真多,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尿得干干净净。
“镇上的法师说,你中了邪,叫鬼提住了。我亲眼见法师拿一个大黑碗,把鬼魂从你身上捉走了。”我刚从茅坑出来,弟弟把我拉到一边,一脸神秘地告诉我。
弟弟说的那个法师,专搞捉鬼弄神的那一套,在当地颇有名气。但那时政策紧,谁也不敢明火执仗地请法师捉鬼。我犯病时,母亲托人带了二斤白面,万般央求,那法师才在半夜里偷偷溜进庄,为我捉鬼驱邪。
“嫑胡说,那不过是一泡尿,尿完就好了。”
“你要是不信,去问阿娘,她还在神石前为你祷告呢。”弟弟急了,赶紧解释。
供奉在祠堂院里八角大碉上的那块白石,一向被庄里人视为神物,庄里人有了难事,都到神石前祈祷,据说还很灵验。
就这样我落下了昏厥症的病根。一生气就感到手脚冰凉,浑身发冷。最厉害的时候,身体内的冰块急剧膨胀直冲脑门,我就会昏死过去。
我母亲和大多数庄户女人一样,十分迷信。就在我刚醒过来的当天,她就硬拉着我去“叫伴儿”(又称叫魂)。
叫伴儿,是当地很流行的一种风俗。要是谁家的孩子受了惊吓,当晚就要被家人领到受过惊吓的地方烧香、化纸、磕头、祷告。临走,捉一把土放在孩子的兜里,想必那受惊吓而丢掉的魂儿,就附着在那泥土里。
回家的路上,大人一边呼唤着孩子的名字,一边在地上扔馍洒水,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在外边忍饥挨饿的魂儿引回来。
“文儿,嫑怕,渴了喝来,饿了吃来。”
“文儿,嫑怕,渴了喝来,饿了吃来。”
母亲在那黑暗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的呼唤,至今想起来我心里还直发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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