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冷漠无情地悬在空中。
一缕惨白的光透过窗棂,悄无声息贴在裘生脸上。睡梦中,裘生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于是使劲裹了裹被子,却还是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冻得发抖。还没到腊月,晚上冷得像下雪天一样,老天脾气最近变得很乖戾,很不像话。
睁开眼,床前漫起淡淡的雾气,他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
外婆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鬼话nǎinǎi住在街后一个废弃的屠宰场里,穿过卢大爷家的菜园,再走一截小路左拐就到了。可是,卢大爷的菜园出口是一条小河沟,只有一个三根树棍搭的小桥,外婆老眼有点昏花,万一……裘生想到这里,“呼”地一下坐起来。是不是该去看看?正要穿衣起床,转念一想,外婆以前经常晚上走那里上街,没见过有什么闪失,应该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卢大爷陪着呢!
迷糊中,他准备躺下再睡,忽听隔壁厨房出来“咯嘣咯嘣”的脆响。
这么晚了,是什么东西在厨房作怪?
他浑身汗毛一下全竖立起来。是不是听错了?屏息再听,确实是那种“咯嘣咯嘣”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他想起锅里的狗头和满地骨头,——会不会是疯子到他家来了?这事恐怕只有疯子才会干得出来。他赶紧套上nǎinǎi的大棉袄,抓起床头一只插蜡烛的空酒瓶,轻轻拉开门闩,小心在走廊上挪步,慢慢离厨房门越来越近……
厨房木门半掩着,“咯嘣咯嘣”声清晰入耳,——又会不会是野狗跑到厨房啃骨头?
借着淡白的月光,裘生快速伸头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不是疯子也不是野狗,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背对着门坐在小桌前,正在大口咀嚼着骨头!由于“咯嘣咯嘣”声音很大,那女人完全没有注意有人到了厨房门口。
她是谁?裘生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再伸头细看,是一个穿着蓝布褂的女人!他心突突跳起来:齐耳短发,蓝布褂……不是妈妈吗?
裘生“刷”地泪奔了,他强忍着不发出哭声,——要让妈妈吃饱啊!
想起二年级的那个秋天,家里断粮了,他一整天没东西到肚,晚上早早昏睡过去,半夜忽听妈妈在他耳边轻声喊:“小生子,快醒醒,快醒醒……”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妈妈把大肥肉一块接一块塞进他口里……原来,村里晚上会后聚餐,妈妈是埂东生产队长,好不容易等到开饭,妈妈却说自己有急事要先走,江书记心知肚明,就让李厨子盛了半瓷缸米饭,又舀了一大勺肥肉盖在饭上,让妈妈带回来。
裘生咂咂嘴,那一夜的美味似乎至今还留在舌尖。可是,妈妈却在他读三年级的时候死了!妈妈,您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好的总是省下来留给我和nǎinǎi!这两年您在哪儿,您一定是饿坏了才现出人形,到家里就尽管吃,不要怕……想到这里,裘生禁不住抽泣起来。
蓝布褂似乎听到外面有声音,她停止咀嚼,握住骨头的两只手僵在空中。
“妈妈——”裘生再也忍不住,站在门口大哭起来。
那女的吃惊地站起来,猛地扭过头,发出“咿呀咿呀”恐怖的叫声。
天啊,她不是妈妈!那女的脸很黑,手腕没戴玉镯,右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似乎血迹未干!
她是谁?怎么跑到我家来了?小花是不是溺水死的?还有锅里的狗头……裘生脑子越来越糊涂,尚未缓过神,女人已经扔掉手里骨头,张牙舞爪直扑出来,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用力撕扯。裘生扭身挣月兑,忽听脚下“当”地一响,女人大叫一声松开手,眨眼闪进厨房,抱起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从后门窜了出去。
裘生从厨房追到屋后猪圈,蓝布褂却飞快穿过竹林,跟着河边传来“噗通”一声,就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一片波光在无声跳跃,月亮在水中被无情扯碎,像一张狰狞的鬼脸,不停地扭曲变幻。
站了好一会儿,裘生冷得牙齿“格格”打颤。恐怕真是遇见鬼了!他突然觉得河水变幻莫测,深藏着巨大的危险,心里一阵阵发慌,赶紧裹着大袄跑回家,关死门窗蜷缩在被窝里。
喘过几口气,他感觉胸口有点痛,用手一模,手上粘糊糊的,伸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血!他脑子“嗡嗡”作响,那女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她身上蓝布褂怎么和妈妈的一模一样?这一整天遇到的事都让他头皮发麻,细想都怪那个破烂乞丐,要不是那截绳子……
裘生就这样胡思乱想,慢慢打起瞌睡。
鸡叫二遍的时候,寒意正浓,一阵敲锣打鼓声由远而近。
裘生正在做梦娶媳妇,但很快被搅醒了,他艰难地睁开睡眼,发现电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锣鼓声中又响起一阵高亢激昂的唢呐声,直冲他家而来!裘生赶紧穿衣下床,刚打开半扇大门,看见鬼话nǎinǎi率领徒子徒孙已经到了门口,赫然摆出双蛇交颈阵列。
鬼话nǎinǎi身穿黑sè长袍,她挥起一面白sè令旗,所有乐器嘎然止声。鬼话nǎinǎi接下说道:“大家心诵降魔咒!”众徒嘴唇顿时开始蠕动,却没有发出一个字音,四周静得掉下一片树叶都能听到。
裘生在门口惊奇地看着。那些弟子都戴着十分怪异的帽子,有的像猪耳朵,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蚌壳,有的竟然像一堆牛屎……他们腰里挂着各式法器,背着刀叉之类的武具,这阵势还怪吓人的!难道他们要为死去的妈妈做法事?可从没见过这样半夜三更大张旗鼓而又武装整齐的。
鬼话nǎinǎi的的方术源自世代秘传的亘古心咒法门,该门派主要运用意念和心咒之力降服妖魔鬼怪,听大人说非常灵验。她门下一共有四个大徒弟,分别为地师、火师、水师、风师,法术相当,念力各异。现在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生子,快给师太烧水去!”nǎinǎi低头哈腰忙个不迭,忽然瞥见裘生一旁看得发呆,凑过去小声说道。
裘生“嗯”了一声。大人的事小孩也不能多问,他只好走进厨房烧水去了。
拽亮电灯,厨房地上只剩下着两根短小的骨头,却多了一堆泥土一般松软的骨头渣子。想起刚才脸上有刀伤的可怕女人,裘生额头直冒冷汗。揭开锅盖,发现锅里的狗头不见了,这又让他抖乎好半天。尽管恐惧未消,他还得咬着牙刷锅烧水,——外婆的话哪敢违拗!
这降魔咒看来很长,直到裘生把水烧开了,师徒们还在闭目念诵。
“拿水来——”裘生正在厨房门口发愣,忽听师太一声吆喝。
外婆赶紧跑到厨房舀了一碗开水,颤颤地端到给师太。
“水师,看你的了!”师太让nǎinǎi搬出一张凳子,把水碗放在凳子中间。
水师抖动山羊胡子,大声念咒。
碗里的水开始冷却,不一会竟然结冰了。
师太凝视水碗,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突然,“叭——”的一声,水碗裂成两半,众人目瞪口呆。
“快,别让她跑了!”师太尖利的声音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水师抽出腰间一个加长手电,率先沿着河边向坟堆冲去。
电光在水面扫shè,河里还有一条浑浊的印迹,直指土坟。
师太在后面颠簸,一边大嚷:“赶快围住!赶快围住!……”
众徒手握刀叉,死死围住妈妈的土坟,师太气喘吁吁地站在土坟前,半晌没见什么动静。
“生子,别人的东西不能拿……”裘生想起昨晚土坟传出的声音,然而此刻所有的坟墓却一片死寂,草棵里连半声虫叫都没有。
“会不会跑了?”水师走到师太身边,在她耳边低语。
“一般不会。降魔神咒能让死尸重如泰山,别说跑,就连站也是不可能。”师太满脸自信。
“不过,如果这走尸怨魂上身,吸收rì月jīng华,那也可以变形……”水师抚模山羊胡子,面sè忧虑。
师太脸sè一沉,打断他的话:“走尸变形非一朝一夕之功,小鬼才几年咋能炼到那个境地!再说,这丫头是失足落水死的,未地厉鬼又被虚无大师统摄,哪来的怨魂上身?你们还是赶快找找,这坟肯定有出口,找到出口就好办了!”
众徒小心仔细在坟周翻看,果然在临水的坟基杂草中找到一个碗大的洞。
师太俯身察看,在洞口抠了一点黄泥搓了搓,又送到鼻下闻了闻。
“肯定进去了,拿叉来!”师太大声说完,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小壶,仰头喝了一口,猛地向洞口喷去。洞里眨眼冒出一指多高的淡蓝sè火焰。水师拿着电筒从照进洞去,俩人探头一看,都吃惊地“啊——”了一声,几乎同时缩回头颈。裘生等人围过去一看,差点吓晕过去,——原来黑洞里有一双灼亮的眼睛,就像两个眼珠子燃烧起来一样!
“快跑啊,坟里有鬼!”有人大声说道。
“看叉!”火师从人群中跳了过来,高举一个银sè叉子。
“不要杀我妈妈!”裘生大声叫道,一把抱住火师双腿。
就在这时,“哇呜——”,只听从洞里传出一声怪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嘭”地窜出来,跃过师太等人的脑袋,瞬间钻进埂草丛中不见踪影。
师太跌坐在地上,双手乱颤,张嘴说不出话来。
水师拿电筒一照,只见师太半边嘴脸已经歪斜了,口水流得好长……
“大家快把师太抬回去——”水师大声说道。外婆急得转来转去,“这下坏了,死鬼现身了,祸害大唻……”大家七手八脚把师太抬走,最后只剩下水师和裘生站在坟前。
河里有鱼“叭嗒”跳出水面。水师拿电筒四处照了照,最后灯光打在裘生左眼上,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惊得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他走近一步,在强光照shè下,那只眼珠缓缓从中间凹陷下去,接着一束白光从裘生后脑勺冒了出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眼?水师心如摇铃,拿电筒的手抖得很厉害,他赶紧关掉电筒。
过了一会儿,水师咳嗽两声,拍拍裘生肩膀。
裘生以为水师要训斥他,岂料他语气温和地问道:“穿这么少,不冷吗?”这让他突然念起死去的爸爸。“不冷……”裘生眼眶有点湿润。水师继续问道:“最近见过什么陌生人没有?”裘生答道:“见过啊,晚上我看到一个女的,脸上有刀疤……”水师连声问:“那女的在哪里?到哪里去了?”裘生手一指,“从那边跳到河里了。”
水师急忙拉着裘生就跑。到他家厨房门前,水师弯腰捡起一个东西揣进怀里。裘生顾不了那么多,他带着水师从他家厨房后门绕到屋角猪圈,再穿过那片小竹林,就到了北岸水边。水师用电筒一扫,赫然发现水边有一双黑sè布鞋,他急忙拎起来一看,——两只鞋子都没有鞋底,下面却有一对鲜红的血脚印!顿时,他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这不是一般小鬼,而是一具千年怨魂上身的变形血尸!
“你说,真是鬼吗?”裘生见水师惊魂未定,紧张地问道。
“还用问吗?不过,这可不是没有来头的小鬼,这种鬼身上有人一样的血液,是很可怕的血尸,它能噬魂变形,普通咒师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水师看着血脚印,抖着手指说。
“那么,这个血尸是不是我妈变的?”裘生拽着水师的袖子问。
“嗯,差不多吧。”水师点头答道,“谁变的倒不要紧。”
“她现在藏在哪儿?我一定要找到她。”裘生看着平静的水面说。
“找她?”水师一脸恐惧,“躲都来不及,你还要找她?”
“我一定要找到她。”裘生语气很坚决,想起妈妈,裘生倒不觉得害怕,要是妈妈真来吃他,他不会说一声疼的。
“唉……恐怕只有虚无大师能找到她了……”水师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
“那个虚无大师住在什么地方?”裘生很着急。
“据说在鬼子洼……”水师还没有说完,裘生就激动得跳起来:“我要去!”鬼子洼是爸爸老家,妈妈在世的时候只对他说过一次。可是,当他求妈妈带他去鬼子洼,妈妈却总是冷冷地回他:“小孩子好好呆在家读书,不要去那个地方!”妈妈这样说,他就觉得爸爸老家鬼子洼是个神奇的地方,那就非去不可了。
“你?”水师听了大吃一惊,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真的……要去……鬼子洼?”
“嗯,我一定要去的!”裘生握紧拳头,胸脯波浪一样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