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yīn着脸,大地一片死寂。
鬼话nǎinǎi的家——废弃的屠宰场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墙有两人多高,南北两头各有一排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她和徒弟各住在南排东西两个屋里,通向院子和北头房子的后门和窗户都被封死了,——北头房子经常闹鬼,人称“鬼屋”。院子里杂草丛生,中间两个杀猪台已经堆满残枝败叶,几条粗大的枯藤从鬼屋山墙爬上屋脊,远看像一个正在攫取食物的魔掌。鬼屋最大的木门已烂了半截,里面黑洞洞的。
殷阿婆躺在排西屋一张雕花古床上,嘴角还在流着口水,两只眼珠死盯着房梁。
地、火、水、风四师在堂屋坐立不安,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不能磨蹭了,”水师开口说道,“得去一趟鬼子洼……”
“别……”火师浓眉一颤,立即扬手打断他的话,“这几年去鬼子洼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现在去不是送死吗?况且,我看师太不像是掉了魂,还是耐着xìng子等两天吧。”地师和风师听了连声附和。水师起身走到火师跟前,耳语一番,火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跳起来说道:“快把他找来!”地师和风师四目相对,一时模不着头脑。
水师匆匆赶到裘生外婆家,才知他天没亮就走了。
此时,裘生正在一个岔路口徘徊。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指向南,一条向西。向南那条路有人畜脚印,宽大平整。向西那条路很窄,坑洼不平,两边长满半人多高的茅草,看起来多时没人走过。这鬼子洼是在南面,还是在西边?正犹豫不决,只见后面走来一个右手拎着称杆肩上挑着两个小木桶的老头。
“大爷,鬼子洼怎么走?”裘生等他走近问道,看见木桶里装着不少白女敕的豆腐。
听了裘生的话,老头哆嗦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是,他并没回答,仅顺手用称杆向西一指,就挑着担子向南飞跑,头也不回。
裘生心猛地往下一沉,从老头神sè来看,向西恐怕凶多吉少了。
小路七拐八弯,走了约莫三个钟头,背后突然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裘生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这不是老人常说的“鬼撵人”吗?他不敢掉头看,外婆说鬼撵人千万不能回头,否则正好让野鬼“咔嚓”一下咬断你的脖子!他加快脚步,不料喘息声却像面筋一样死粘着他,他快则快,他慢则慢,他停则停。
裘生额头冷汗如雨,心如猫抓。
蓦然,他眼睛一亮,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块拳头大的尖角石头,干脆拼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猛跑过去,弯腰抓起那块石头!可还没等回头,只听身后传来“嗷——”的一声怪叫,——原来是一条胖乎乎的小黄狗!裘生笑了,他扔掉石头向小狗招手,连唤几声,小黄狗伸着舌头慢慢走过来,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他和小黄狗一路行走,天上一只鸟也没有,四周越来越沉静,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和小狗喘息声。
又走了两个多钟头,他被一条贯穿南北的大河挡住去路。
河水暗红,像缓慢流淌的血液,还冒着泡泡,远处雾气腾腾,根本看不到对岸.要是只有小云河那么宽,裘生肯定能游过去,他可是大家公认的凫水高手,但这河是不可能了。红sè河水正让他心烦意燥,这时又猛然闻道一股恶臭,低头一瞧,——水边泡着一只死猪,烂得骨头都露出来了。
他搂着小狗一坐在地上。这下怎么办?或许鬼子洼就在河西,但眼下无路可走,看来只能回家了。也许太累,也许太绝望,他闭起眼睛,竟然昏睡起来。
“汪汪,汪汪——”不知何时,小狗挣月兑他的怀抱,冲到河边狂吠起来。
裘生吃力地睁开眼皮,——天已经黑透了,河面上有一团巴掌大的火光在摇曳!难道是鬼火?他心里直发毛,——莫非闯进了yīn曹地府?他想拔腿就跑,黑暗却把他紧紧攥在手心,让他无法逃月兑。
火光渐渐靠近,小狗边叫边退。裘生睁大眼睛,突然兴奋地大喊起来:“我要过河!送我过去!”原来有人划着一只小船过来了,船里还竖着一个长长的火把,真是虚惊一场!
船靠了岸。火把光亮中,裘生看见船夫络腮胡子,一脸横肉,颈上那条白围巾很扎眼。
“师傅,我要去鬼子洼!”裘生有点急不可待。
“唔——,到那里干什么?”船夫的话音像从水底冒出来的一样,冷而沉闷。
裘生愣了一下,说道:“找我妈妈。”再问渡河要多少钱,——他口袋里有五毛钱,那是nǎinǎi前天卖鸡蛋给他买本子的,船夫并不吱声,只是不耐烦地招了招手。他抱起小狗还刚要迈步,小狗却拼命挣月兑他的怀抱,跳到地上继续狂吠。“再不听话……就不管你了!”裘生说着,费了好大劲才捉住小狗。等他气喘吁吁跨进船里,小船马上掉头驶进黑咕隆咚的夜里。
裘生细看,这条木船头大尾小,没有分隔船舱,前面船帮高过肚脐,很像农家经常用来杀猪的大澡桶。船中放着两摞石碑,火把就插在石碑之间的空隙。裘生疑惑:如果是专门摆渡的,船里干嘛放这么多石碑?也许船夫只是个石匠,——不管他是什么,能送他过河就行。
船夫坐在船尾“啪哒啪哒”划水,也不说话。小狗似乎疯了,在船里窜来窜去,一会儿对着船夫狂叫,一会儿扒拉着船板哀嚎。裘生坐在石碑上,两腿又酸又痛,早上出来没有带吃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他对小狗的叫声很快麻木,慢慢歪子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嘭咚——”一声,小船一阵剧烈摇晃,差点把裘生从石碑上摔下来。他睁开眼,发现火把快要熄灭了,小狗站在脚下不停吠叫,暗红的河水快要漫过船帮!
“师傅,怎么了?”裘生紧张地问,他坐着不敢瞎动,怕船沉下去。
船夫不答话,“哗啦”抽出一支船桨,——不,应该是一只长把铁锹!他冲到船前,朝着水里就是一通乱扎。“活该死的东西,让你抢,让你抢……”船夫连声怒骂。不一会儿,船头翻起一个巨大的水花,等到水面平静下来,小船也慢慢上浮,船帮渐渐超出水面半尺左右。
“师傅,水里有什么怪兽吗?”裘生问道,“你说它要抢什么?”
船夫还是不答话,他用围巾裹住半截脸,然后继续划水,他的牙齿发出“咯咯咋咋”的响声。
“师傅,这会该半夜了,怎么还不到岸啊?”裘生又问道。
这时,船夫顿了一下,凶巴巴地回了一句:“早着呢!”
裘生抱起小狗坐上石碑,——小狗不再叫唤,它只是不停发抖,看来被吓坏了。
不到三五分钟,火把就熄灭了。听着船夫“啪哒啪哒”划水声,裘生越来越纳闷,——那船桨怎么是铁锹做的?这船夫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河究竟有多宽,怎么半夜还划不到对岸?……看着黑黢黢的水面,裘生觉得船下八成隐藏什么可怕的怪物。
裘生紧紧搂着小狗,身上很快暖洋洋的,他又打起瞌睡。
黑暗中,一个白面水鬼悄悄从船帮爬上来,他伸出长长的湿漉漉的紫sè的舌头,一层一层地舌忝食裘生脸上的血肉……他猛然坐了起来,小狗“嗷”的一声摔了下去,——原来是个梦!
抬头一看,天sè已经大亮,船已到了对岸,只是船夫不见了踪影。
裘生把小狗放到岸上,自己揪住岸边一把枯草爬了上去。回头一看,这河上雾气翻滚,哪能看见东岸!他的目光落在河边停着的“船”上,——这哪是什么船,明明是一个去了盖的大棺材嘛!他的心像刚进笼的野兔乱跳了好一阵子,忐忑不安地跟带着小狗离开了岸边。
天灰蒙蒙的,像一张没有血sè的脸,似乎要下雨。
远处有几座簇拥在一起的荒山,山顶好像被火烧过一样,黑秃秃的。放眼望去,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山坳。裘生激动起来,——山坳里肯定有个大庄子,或许那里就是大人说的鬼子洼!他似乎看到虚无大师慈祥的笑脸……
小狗也兴奋地蹦蹦跳跳,不等裘生迈步,它已经沿着山路跑得老远。
望山跑死马,走了半天才拐进山坳,不料第一眼就让他绝望透顶,——山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圆鼓鼓的坟堆,整个山坳如同一个正在蒸着馒头的巨大石锅。淡蓝的雾气之中,能看见山底平地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剩下少许石头房子看起来也是破败不堪,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裘生仰天叹了一口气,这哪里是鬼子洼,简直就是地狱!
小狗趴在地上,累得呼呼直喘。
正在发呆,忽见山腰闪起一道彩光,细看是一个花衣女孩骑着一头梅花鹿,在坟堆之间跳跃而下,不一会就奔进山底石村之中。肯定有人了!裘生立刻热血沸腾,他对小狗吼道:“兄弟,跟我上!”
来到山底,才看出这废墟原先还是个不小的村落。在残垣中转来转去,仿佛走进迷宫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梅花鹿和女孩早已不见行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有倒塌的石头房子,虽说大门紧闭,但门槛边还摆着一双虎头布鞋,鞋跟还沾着不少烂泥,看起来刚月兑下来不久。
裘生急忙上去敲门,可是手都敲疼了也没人回应。他退后两步,看见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天黑开门,天亮关门。”为什么非要等到天黑才开门呢?看着这副奇怪的对联,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无奈,只好到别处找找吧。
转过一个八角小井,看见一户人家大门虚掩。小狗叫了两声,裘生上前敲门,里面好像没人。他推开大门,赫然看见堂屋石灰墙上画着一幅画:太阳底下,一只金sè大鸟目露凶光,它翼展两米开外,两只利爪钩住一个橙黄的圆球,迎面直冲而来。
裘生吓得差点蹲了下去,小狗发出“嗷嗷”的惨叫,四条腿瑟瑟发抖。
裘生缓过神,——这不过是一幅画,只是画得太像真的了,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他挺直腰杆,正要跨进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救命啊!救命——”他吃惊地回头,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双臂乱舞,没跑几步就“嗵”的一声栽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银sè的小匣子从他手里飞出来,恰好落在门槛旁边。裘生弯腰捡起银匣,看见那男的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后背还冒出一股青烟。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他慌忙跨进大门又迅速转身关上,接着连滚带爬地藏在里屋一张踏板床下。
小狗在门外高声吠叫开来……
“他娘的,老子的宝贝呢!”门外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吼道。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传来小狗几声凄惨的尖叫。
“屋里有人!”一个细声男人说,“我闻到生人气味了!”
“咣当——”大门被踢开了,却立刻传来几声恐怖的怪叫。
“快跑——”裘生听到有人大声喝令,接着那些脚步声疯狂远去……他慢慢松开手,——手心全是汗,身上衣服也湿透了。睁开眼睛,他看见银匣发出幽蓝的光,又看见更可怕的,——床底还趴着一个瘦小的老头,他在瑟瑟发抖。
屋外再也没有动静,裘生爬出来。床底响了好一阵子,那个老头才探出茄子一样的脑袋。
“他们……走……啦?”老头小声问他,眼里惊恐闪烁。
“应该走了。”裘生走到窗口看了看,“刚才……是什么人?”
“一帮恶鬼!”老头终于爬出站起,灰头土脸的,他一脸悲愤地说,“你看满山是坟……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白天哪里敢开门啊!”
恶鬼?或许只是恶棍而已。裘生忽然想起小狗没了声音,急忙冲出大门。
小狗已经死了,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奇怪的是头上有个烧焦的三指手印,再看门外趴在地上的男尸,后背也有一个烧焦的三指手印。
裘生抚模着小狗,眼泪“哗哗”流下来。
“大爷,这是鬼子洼吗?”裘生擦干眼泪问。
“嗯,是鬼子洼。”老头站在门口说,“伢子,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你快走吧,我要关门了!”
“等等,您知道虚无大师住在哪里?”裘生急忙问。
“他……早……死了。”老头愣了一下,结结巴巴说完,“吱嘎”关上大门。
死了?怎么会死了?以后谁能帮我找到妈妈……裘生一脸木然,他抱起死去的小狗,眼泪又流出来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家再说吧,说不定水师有其它法子。
好不容易走出废墟,终于看见了山坳出口,他长舒了一口气。
爬上坳口,两脚像穿上铁鞋,重得再也不听使唤了。裘生刚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下,忽然看见一只金sè大鸟从半空俯冲下来,发出“嘤嘤”低泣,疾速掠过他的头顶……
这哭声让裘生肝胆俱裂,他胸口一阵剧痛,两眼一黑倒在地上,顿时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