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那时上课铃是用铁犁铧做的,挂在办公室走廊的横梁上,一敲十里路都能听得到。
那些趁着下课跑到渠堤上或小街上玩的学生,不一会儿都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地奔进校园。
教室里灰尘弥漫,嘈杂声不绝于耳。
裘生不读书,他蹲在教室后面那扇没有玻璃的生锈的铁棂窗户下面。
太阳不躲到哪里去了,天空一只鸟也没有,一小块白云急速向西,似乎落荒而逃……
小虹被绳子电了一下,这是他万没有想到的。难道那绳子会有鬼气?经过几天观察,癞头乞丐几乎没离开过那棵橡栗子树,也不见他出去讨饭,他用什么东西填饱肚子?难道真是以人心为食?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底想干什么?……绿眼猫为什么要把绳子拉到橡栗树上?还有那心被掏走的小男孩……
他胡思乱想,先前那一幕突然又浮现在眼前,他忐忑不安——
中午在家喝了一碗南瓜粥,吃了一个山芋,裘生揣着那截绳子,急匆匆往学校赶。路上看见小神仙站在大埂头上发愣,他大喊了一声:“小神仙——”,小神仙听到有人喊,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见了鬼一样脸sè变得煞白,接着就拔腿狂奔,一口气跑得不见影子。
裘生鼓了一肚子气来到学校,好不容易找到小虹妹,她正独自一人坐在墙根一块石头上晒太阳,有气没力地拨弄着手指头,看起来心事重重。
“小虹,我……”裘生在她身边站了好半天,才鼓足气说道。
小虹十三岁了,小脸真像一个熟透的桃子,眼里波光粼粼,麻花辫子拖在后腰,她穿着淡黄的小外套,身上散发出像腊梅一样的香味。“哎……有……事吗?”小虹抬头看见裘生那只死鱼肚一般的眼珠,立即吃了一惊。
“我……送你一样东西!”裘生粗声粗气地说,他觉得脸颊发烫。他哆哆嗦嗦掏出绳子,怕小虹不稀罕呢!那绳子在白天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里面有几根银丝在太阳底下很晃眼。
“嗳,这么漂亮的绳子!哪里来的?”小虹两眼放光,伸手去接。不料,她手刚碰到绳子,却惨叫一声,“啊——”
她一头栽倒在石头下面的泥地上,好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浑身抽搐,嘴角肌肉剧烈跳动。
“怎么了?怎么了?……”小美听到叫声,看见小虹倒在地上,飞快跑过来。
“哪晓得会这样…….”裘生双手哆嗦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
小美掐了小虹人中一会儿,小虹慢慢转动眼珠,却说不出话来。“小虹妹——”裘生弯腰捡起绳子,胡乱在手上缠绕着,局促不安地望着她。不料小虹看到绳子,浑身再次急剧颤抖起来。
“你走,你快走!你快走哇!”小美吼道。
裘生还想帮忙把小虹扶起来,小美却使劲推他。没办法,裘生跺了一下脚,把绳子揣进怀窝,一口气跑出学校。不过,他很快又跑到五年级教室后面那扇没有玻璃的生锈的铁棂窗户下面,——他想看看小虹怎么样了。
这条鬼绳子,究竟有什么法力?裘生一只手插在怀里模着绳子,除了有点凉,手指并没有什么其它感觉。他不时抽出一小截细看,也没见什么异样。可是,小虹碰到绳子怎么像触电一样就倒了呢?这真是怪事!
这绳子或许是个**宝,可以打败天下高手呢!他忽又这么想。
尘埃尚未落地,一阵sāo动之后,五年级教室内突然鸦雀无声。
“老师来了!”有人小声通报。
严老师一个大步跳上讲台,——其实就是个土墩,牙齿咯咯地响。他并不急着说话,目光如刀,从同学头上掠来掠去。大家尽量缩起脖颈,吓得屁也不敢放一个。
好久也没动静,裘生耐不住从窗下站了起来,一眼看见小虹趴在桌上。
“你——,滚远点!”如同晴天霹雳,好多桌凳“咯嚓”一声,似乎裂了一样。
所有的眼光“刷”地聚集在他——裘生的脸上。
裘生耳根“刷”地红透了,身子摇晃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看来老师全晓得了,——哪能逃得过如来的掌心,这下绳子要完蛋了!
奇怪,严老师并未没收他的绳子!裘生瞥着他布满血丝的眼走了,有点纳闷。
外面空气真好,太阳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了。午后的阳光是金sè的,紧紧包裹着他,让他感到无比温暖,他似乎想起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校园南边就是那条流过橡栗子树的小云河,裘生绕到河边,看见总有小鱼从一个又一个小漩涡里跳出来,还“吧唧”咂一下嘴。要是变成小鱼多自在啊!他鼻子一酸,眼角滚下几颗泪珠子。
下午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天变得灰蒙蒙的,很快就起风了,学校木头旗杆嘎吱嘎吱作响。
“叭嚓——”头顶仿佛响起炸雷。
裘生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旗杆已经断成两截,接着听见远处教室里传来一阵惊呼。
破旧的旗子飘在水面上,皱巴巴的。
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窗户边挤满了急不可耐的瞪得溜圆的眼睛,
“生子——”一个凄切的声音在风中飘荡,有点声嘶力竭。
谁在叫我?裘生诧异地寻声望去,他看见校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妈——”他失声叫出来,——是妈妈没错!
妈妈穿着褪sè的蓝布褂,眼珠还是那么晶黄,齐耳短发已经灰白。她把那只戴着玉镯的手伸进铁门,使劲招摇。
他抽噎着,缓缓走过去,眼里的世界都花了。
恰在这时,“铛铛铛——,”放晚学了。
无数的身影急不可耐冲出来,涌向校门,瞬间淹没了妈妈的眼神。
裘生忽然想起可恨的河水,曾经无情地淹没他的一切。
“妈妈——”他大叫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出来却看不见妈妈的身影。难道刚才看错了?妈妈死了,怎么会活呢?人死不能复生,这话外婆经常对他说。
人群渐渐散去,裘生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着,恍惚中有人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身后一个电线杆子后面藏着一个人,原来是小神仙!他朝裘生吐了一个长舌头,转身溜走了。冷风扑面,裘生外褂里面只穿着一件旧汗衫,那件旧汗衫很大,还是他大大留下的。
再扭头,他猛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大埂上。
是妈妈没错!他泪如雨下,嚎哭着奔过去。
蓝布褂在枯草中时隐时现,似乎脚不沾地,看上去像在草尖上飞移。他跑得不慢,却始终追不上,那条土堤今天似乎长得没了个头。不知多久,天sè已经暗了下来,yīn风阵阵卷起,不断有枯草落叶甩在他脸上。蓝布褂顺着一条小道飘下了坡。裘生紧紧跟着,不料脚下一滑,直滚下堤坡。埂下长满茅草和灌木,冒出一排圆顶土坟,草丛里哗哗作响,就是不见人影。裘生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四周,什么人也没有。他的手腕有点疼,捋起袖子,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顺着小指滴下来。“妈妈——”他大叫一声。
这时,风突然停了,天边最后一点丝亮光也消失了。
他看见了妈妈的坟墓,在墓群中显得那么亲切。他扒开荒草刺条,不由自主走过去。裘生跪在妈妈坟前,周围那些杂声都消失了,漫天黑暗重重压下来,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嚎哭了半天,忽然想起会发光的那截绳子。他把手伸进怀里,大吃一惊,——绳子不见了!明明是揣在怀里的,怎么不见了呢?他站起来把衣服解开,全身反复模了好几遍,真是不见了。忽然,他看见草丛里有个发光的东西,——那不是我的绳子嘛!失而复得,他一阵狂喜扑过去,扒开杂草,却是半只残缺的玉镯。
他的心凉透了,想把它扔到水里,不过此时手臂却重得举不起来。捏着半块白玉镯,他坐在坟前呆呆地看着,。过了半刻,他的手突然抖了起来,——那不是妈妈的白玉镯吗?那是外婆祖上传下来的,本来是一对,妈妈结婚那天摔碎了一只,就剩一只了。妈妈入棺的时候还是戴在左手上的,现在怎么跑出来了?它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被弄坏的?
正在疑惑,身边忽然响起妈妈的声音:“生子——,人家的东西不要拿,一定要还给人家!”
妈妈,您在哪呀?裘生四处张望,发现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生子——,人家的东西不要拿,一定要还给人家!”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有点严厉。这声音很大,像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震得耳孔嗡嗡作响。“妈妈,您是说镯子吗?”裘生抽泣着说,“还是绳子?”
“人家的东西不要拿,一定要还给人家……”声音又冒出来一次,不过渐渐小了下去,之后再没出来了。
又起风了,黑暗中传来树枝“嚓咔嚓”断声,似乎很远,又像很近。
裘生又哭了半晌,他擦干眼泪,穿好衣服,系紧裤带,把半个玉镯塞进怀里靠肚脐的地方。他模索着爬上土堤,跌跌撞撞跑到家门前的土场上。大门开着,屋里黑洞洞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平时,外婆只要出了大门半步,都得把门关得紧紧的。此时家里没人,大门怎会开着呢?难道遭了贼?再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nǎi到哪儿去了?还没到睡觉的时候,真的奇怪了!
这时,水码头边传来几声咳嗽,听声音是个男的,不是外婆。
“谁呀?”裘生紧张起来,不怕别的,就怕是疯子。
“嗨,小生子,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像老牛叫唤。原来是后庄卢大爷!裘生刚舒了半口气,立马惊得骨头“咯噔”一声响,——他是小虹的爹爹,肯定是为小虹的事找上门来了!
“卢……大爷……”裘生支支吾吾地说。
“不要怕,你外婆上街买蜡烛去了。”卢大爷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刚才停电了,我出来晃晃。”
怪不得,原来是停电了!卢大爷平常吃过晚饭喜欢到他家大埂边逛一逛,裘生听卢大爷口气与原来没有什么两样,于是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接着在门前的梨树根下坐下来,——经过刚才一惊一乍,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很快,他就听到外婆的脚步声。
堂屋的蜡烛亮了,卢大爷进屋拉了一条长凳坐上,裘生进了里屋。
“唉,今年rì子不好过啊——”卢大爷长叹一口气。
“哪年不这样呐——”外婆掸掸身上的灰尘,搬了一张小方凳在门口坐了下来。
“唉,到现在都没听见小花叫呢……肯定回不来了。”卢大爷站起来,走出屋子站在黑地里。
“小花怎么了?”裘生听卢大爷这么说,疾走出来。小花是卢大爷养的一条小狗,能站着走路,还会抛媚眼,小虹经常带它到学校去玩,大家都喜欢它。难道小花被坏人带走杀肉吃了吗?快过大冬了,许多人家忙着杀狗吃呢!
“上午小花跑到你家谁码头发疯似地叫,我刚过去,哪料它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再没上来。”卢大爷拍拍大腿,脸痛苦得扭曲起来。
“怕是从草里爬上岸了,不要急,你怕这畜生认不得家啊。”外婆揉着膝盖,漫不经心地说。前天,她拎水浇菜,不小心跌了一跤,之后老说膝盖疼死了。
裘生听外婆这么一说,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外婆,晚饭好了没有?”他中午吃得少,此时闻到厨房飘出阵阵香气。
“晚饭?”外婆有点惊奇地看着他。“是啊,晚饭没好吗?”裘生很奇怪外婆这样回他,要是以前,他一到家,外婆准会嚷着“快来吃饭,还热乎着呢”,可是今天外婆却没有这样说。外婆虽然八十多了,但是脑子很灵光,平时一点儿不糊涂。
“停电那当儿,不是叫你吃了吗?”外婆说。
“吃了?”我啥时吃的啊?裘生有点着急,外婆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那不是你?”外婆站起来问,有点吃惊,“怪不得问死了不作声!”
外婆眼睛有点花,停电黑灯瞎火的,难免看不清是哪个人。可是,谁会来他家吃饭呢?裘生不想多问,点了一支蜡烛,走到厨房门前他停了下来,回头对外婆说道:“外婆,我放晚学看见妈妈了。”外婆跺了一脚,“说啥?你这读书的伢子说什鬼话啊,要打了!”
“是真的——”裘生看外婆不信,着急地嚷起来。外婆扬起手要过来打他。卢大爷赶忙拦住她,“我正要告诉你这事呢!晚饭前我上街买包烟,在小店听见几个人说看见你家丫头了,怕是真的。”
“怪不得刚才上街碰到张队长,他让我多卖点冥票呢。我琢磨着离过大冬还有几天,还没到鬼节,买冥票做什么!”外婆拍着手,看似明白过来,“不过,死鬼现身,那会祸害人的。”
“快去找鬼话nǎinǎi看看怎么办!”卢大爷不由分说,拽着外婆就走了。
裘生目送外婆和卢大爷一起走远,迫不及待冲进厨房,却吓了一跳,——桌上、地上全是骨头!那是什么骨头呢?又不像猪骨!他很纳闷,听见锅里煮得咕咕的,肉香四溢,于是小心走过去,拎起锅盖。“啊呀——”他大叫一声,全身都僵硬了,木板锅盖”啪”地掉到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锅里不是晚饭,是一只狗头,——小花的头!
狗头在开水里翻滚。裘生到锅灶后面一看,锅塘里一点火星也没有!
这时,蜡烛突然灭了,屋里一片漆黑,他吓得窜出厨房。
晚饭也没得吃,等到半夜外婆也没回家,裘生闩好大门,爬上床睡觉。
没多久,他模到怀里的东西,忽又纳闷,——玉镯怎么也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