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择定三日后起程,贾府上上下下皆忙乱。
那宝玉又喜又悲,喜在可以不用立即娶宝钗,悲在与黛玉别离在即。
一切打理停当,那宝玉便去潇湘馆与黛玉辞行,却见黛玉奄奄一息的卧在床上。
宝玉一见便流下泪来,上前跪在榻前哽咽不止。
黛玉迷蒙中似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声音象宝玉,睁开眼睛一看,不是宝玉却是谁?忙用力睁大眼睛,喉咙里呼呼两声,紫鹃捧上痰盒,那黛玉半天才嗽出一口痰来,却是带血的紫色,兀自跳个不休。
紫鹃大惊,也不敢声张,忙悄悄将痰盒捧走,只命雪雁将痰盒捧了,去回王夫人。
这里黛玉喘过气来,恨恨的看着宝玉,“你来做什么?”
宝玉泣不成声,握着黛玉的手哭道,“妹妹好生保重!我明儿就送了三妹妹去暹罗国,不知多久才回来。妹妹千万等我!”
那黛玉闻言,心里一动,略抬了抬头,只觉得头晕目眩撑不住,哎哟一声歪在枕上,边闭了眼睛喘息,边暗自咀嚼宝玉的话,忽的明白过来。当下心中一阵宽慰,知宝玉并未负情,可终究婚姻之事已是奢望,又不禁一阵绝望,一阵暗悲,又联想起自个儿幼小失荫,命运多舛,不禁自怜自伤自叹一回,那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朦胧中竟不知身在何方,不知终究是何滋味了。忽感觉有微温的水珠一滴滴的滴在手上,睁开眼来,见那宝玉犹自握着自己的手哭泣,方醒过来,心下一片灰暗,使劲伸出另一只手盖在宝玉手上,哭道,“只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宝玉见黛玉如此说,越发悲从中来,索性放声大哭不止,直哭的肝肠寸断,生离死别一般。
紫鹃等人见二人如此哭法,无不跟着伤心泪落,那紫鹃忍痛上前劝慰,二人方渐渐止住哭泣。
宝玉犹自抽噎着道,“好妹妹,一定要等我回来。”黛玉惨然一笑,知自己再无可能等宝玉回来,此次一别,实为生离死别,心中反而平静,忽想起那年行花令自己抽到的芙蓉签,当下微微一笑,叹道,“莫怨东风当自嗟。”
宝玉听到此话,忽的警醒,心头念如电转,瞬间已联想到探春身上,“日边红杏倚云栽”,“我们家已经出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当下直如醍醐灌顶一般,转过脸,怔怔的瞧了黛玉。
那黛玉也怔怔的看着宝玉,两人心意相通,黛玉怔了半天,微微点头,似叹气,更似认命。宝玉心中绝望,方知原来各人早已命定,心灰之际,仰头大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妹妹记得我说的话便是。”说毕,大笑着转身就走,也不唤跟来的丫环婆子,出了潇湘馆,径自去了。
至次日,众人送探春至运河边,决定取道京杭运河再转海运。那探春珠围翠绕凤冠霞帔,完全依照公主仪仗发嫁。探春悲悲慼慼与送众送行的朝廷命妇告别,至贾政王夫人面前时,扑嗵跪在地上,贾政王夫人忙一把挽住扶起,王夫人替探春擦去腮边的泪珠,四目相对,想起抚养一场,心里酸楚,又想着这一去,不知这辈子是否还有相见的一天,那眼泪忍不住直落下来,忙自己拭掉,强行露出微笑。探春又一一与贾府众人作别,众人皆悲慼,唯赵姨娘和贾环反觉淡然。一时有女官过来催促再四,方转身上船去了。只见微云下,几艘大船渐行渐远,至水天相接处,只剩几个小黑点……
至晚间便起了风,遮住了月色。潇湘馆内,风吹着竹哨沙沙作响,说不出的孤寂凄凉。那黛玉卧在床上,迷迷蒙蒙的醒一会儿,睡一会儿,一阵阵的盗汗,把一床夹纱丝被浸了个透湿。紫鹃雪雁见情形不对,早命黄鹂去禀王夫人,黄鹂回来说,今天三姑娘远嫁,王夫人和各位女乃女乃太太都在前厅摆宴接待众亲朋诰命呢。紫鹃无奈,又命婆子打发小厮去请太医,一边恨的道,“自从说许了北静王,谴了多少丫环婆子前来伺候,直跟个王妃似的;这如今眼看着不行了,就摞边儿溜了,三姑娘做了王妃,又都雀儿拣高枝飞去了,哪里还管我们这位的死活!”
雪雁急道,“姐姐先别说这些话,只这眼前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又不是太医,知道如何是好?”紫鹃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进屋子又加了两盏灯,转身去看黛玉,只见黛玉满面潮红,双目却是睁着的。
当下紫鹃吓了一跳,忙上前唤道,“姑娘,姑娘!”
灯光下,黛玉眼波流转,问道,“宝玉可走了吗?”。
“禀姑娘,走过了。”
黛玉闻言,闭上眼睛。
紫鹃等了会儿,见黛玉不再说什么,便转身欲出去。那黛玉忽在背后道,“紫鹃,扶我起来坐会儿。”
紫鹃忙回转身劝道,“姑娘身子不好,这外面起风了,别又抖搂着着了凉。”
黛玉笑道,“着了凉便如何?这身子还能好了吗?若能好,也不在这上头。”边说边挣着起身。
紫鹃忙上前扶住,黛玉坐起来,身子靠在紫鹃身上,一头乱发披在背上,只呼呼的喘气,半晌,道,“雪雁,帮我笼火盆来!”
雪雁奇道,“这个天,姑娘要火盆作甚?”
“我觉得冷,想偎着点火光,心里暖和。”
紫鹃听了,流下泪来,便使眼色给雪雁,命她去笼火盆。
黛玉又道,“黄鹂儿呢,拿我的诗本子来!”黄鹂听了,自去书桌的屉子里取了诗本子。
黛玉接过诗本子,看了看,摞在手边,又指着柜子,使劲道,“绢子!”
黄鹂忙开柜子,拿出一迭新绢子出来,黛玉闭上眼睛喘了半天,使劲道,“带字的!”
黄鹂不解,雪雁笼了火盆进来,放在屋子中间,黛玉道,“拿近一些,冷……”
雪雁将火盆一点点的挪近,黛玉直嚷着远,直至挪到榻边,那黛玉才微笑道,“好温暖……”
紫鹃劝道,“姑娘,远一些吧?炭气重,别熏着。”
那黛玉不理,只倚在紫鹃身上,半晌又道,“绢子,带字的……”
雪雁忙去柜子里取了那年宝玉送的两块旧帕子,黛玉颤抖着拿在手里,一把按在心窝上,闭了眼睛脸色铁青,嘴唇抖了半天,才渐渐转过颜色,紫鹃在身后只觉得黛玉一阵阵的急汗,隔着衣服渗在自个儿身上,忙揪了被子盖住黛玉。那黛玉捋了捋鬓边的头发,道,“雪雁,拿镜子来!”又命黄鹂,“去打水,我要净脸……”
雪雁黄鹂自去拿镜子打水,黛玉拿起手边的诗本子,一把丢在火盆里。紫鹃大惊,欲伸手去够,那黛玉靠在自个儿身上又不敢动,眼睁睁看着纸在火中化为灰烬,只干着急,又怕黛玉再烧那帕子,忙用一只手搂着黛玉,腾出另一只手去够那两块帕子,黛玉早拿起来丢在了火盆里。那帕子是上好的丝帛做成,不似纸烧的那般快,雪雁拿镜子回来,见此情形忙上前去抢,也不怕烫,一把从火里捞出来就丢在地上,用脚踩之不已,好容易把火踩灭,帕子却也烧的所剩无几。
那黛玉笑道,“好,好,好!”身子向后一挺,倒在紫鹃身上,厥了过去。
众人大惊,一阵急乱,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姑娘的叫姑娘,这边婆子来回,“太医来了!”
紫鹃等直如见到救命菩萨一般,也不及避讳,直令领入上房,一直领到榻前。
太医上前翻翻黛玉的眼皮,吃了一惊,又拿过黛玉的一只手把脉,摇头道,“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紫鹃哭道,“太医您说的什么话!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那太医道,“不是老朽不救,实是已无药可救!小姐五脏已衰竭,且一心求死并无生念,就是那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救不得呀!”一边说着,一边道着“告辞”,退了出去。
紫鹃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婆子上前道,“姑娘可去请了大女乃女乃过来!大女乃女乃是孀居,这会儿定然在园子里,没去前面接待。”
一句话提醒了紫鹃,忙命婆子去请李纨。
那天已至二更,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李纨在稻香村正督促贾兰读书,闻婆子来禀,吃了一惊,忙带了丫环赶至潇湘馆。进门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雪雁黄鹂立在旁抹眼泪,紫鹃趴在榻上哭的死去活来,当下一惊,上前将手放在黛玉鼻下,只觉略有出气,方放下心来,嗔着紫鹃,“这会儿了,你还哭什么?还不快把姑娘未穿过的新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她一个女孩儿家,你还让她赤条条的来,精光着的走不成!”
一句话说的紫鹃雪雁黄鹂大哭不止,李纨想到黛玉如此人品才学,幼小失孤寄人篱下,着实堪怜,也早流下泪来。一边推着紫鹃去衣柜里找衣服,一边命雪雁打了净水,黄鹂绞了毛巾,忙着给黛玉拢发擦身。那黛玉忽道,“宝玉,宝玉……你……”喉中一口气喘不上来,双目一翻,就此香销玉损。
紫鹃雪雁黄鹂扑上去痛哭不止,李纨和众丫环婆子也皆默默揩泪。忽闻到一阵乐声,李纨忙令众人消声,一边竖起耳朵细听。
只听得那乐声渺渺,似在耳边,音调竟是生平未闻,说不出的好听飘逸,渐渐的升至空中,飘浮而去。众人呆了一会儿,直至耳中听不到了,方回过神来。黛玉瞌目躺在床上,颜色未变,竟似睡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