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潇湘馆,那黛玉已经起来了,坐在案前发呆。见紫鹃进来,跟没看见一样。
紫鹃拿起一件披风给黛玉披在身上,黛玉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去给太太回个话,太太关心姑娘的身子呢。”
黛玉便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那黛玉本是个敏感多心的,见身边这等伺候,又见紫鹃如此反常,便知起了变故,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偏那紫鹃不肯说,黛玉越发明白了。
眼瞅着紫鹃仍回厢房,便叫了黄鹂,对人只说散心,不许人跟着,主仆二人走出潇湘馆。
黛玉便一径的向园外去,黄鹂道,“姑娘走慢些,出了汗再晾着,怎生得了?”
那黛玉充耳不闻。一直走到沁芳闸前,忽的不走了,只竖起耳朵听。黄鹂赶上来,被黛玉一把抓住,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那黄鹂好奇起来,也站住了仔细听。
却原来是赵姨娘和一个老嬷嬷在桥上说话,那老嬷嬷道,“姨女乃女乃又是去找三姑娘不成?”
赵姨娘道,“可不是!我进这园来,除了去她那房里,还能去哪?”
“瞧您说的,这园子这么大,姨女乃女乃哪不能逛逛去?如今这又入了春,到处花红柳绿的。”
那赵姨娘冷哼一声,“园子再好又怎么样?还不知将来姓谁的姓呢!”
那婆子诧异道,“姨女乃女乃这是什么话!当然是姓贾的喽!”
赵姨娘笑道,“如今这外头传的不象,老爷心焦着呢!算了不说了,我得找我那三丫头去!”
“姨女乃女乃找三姑娘又有啥事?这如今家里上下都是姑娘说了算,您现在跟太上老封君似的了!”
“赵姨娘道,“快别说这话,没的羞死个人!我哪里还是她娘,比个奴才还不如!呶,你瞧瞧,我就让她给环儿收房妾,她都不肯!说是家孝期间不得娶亲!既如此,那宝玉儿怎么还要娶亲的?”
黛玉听到这里,心突的一跳,忙掩住嘴,又屏气仔细听。那黄鹂也吓了一跳,见黛玉神色专注,知道下面说的不好,一时又不知怎么办,只听得那婆子道,“是啊,我也听说了,月初就过门!只是怎么会定了宝姑娘呢?那林姑娘跟他从小长到大的……”
赵姨娘道,“老太太都归西了,这个家还不是太太说了算!她不订自己的亲外甥女儿,还能订外人不成!只是便宜了林丫头,那么个病殃殃的,北静王府也能看中?定了做侧妃,真是看不出来……也不怕福大折了她的腰!……”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径自去了。
黄鹂便去看黛玉,只见黛玉的脸煞白煞白的,眼珠子却乌黑,愣怔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向外走。黄鹂忙上去扶住,道,“姑娘,咱回去吧。”
那黛玉不理不睬,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的向外挪,一直挪到王夫人院前,上前打门。
永远来开门,见是黄鹂扶着黛玉喘吁吁的立在门前,那黄鹂一个劲的打眼色,永远一时不解,黛玉已进得门来,直奔书房。
袭人等正在房中劝宝玉,宝玉不理不睬的痴坐着,形同木偶,袭人等唯有暗暗饮泣。忽黛玉走了进来,笑道,“宝哥哥……”
那宝玉连日来一直如痴如醉,三魂去了两魂半,忽闻黛玉声音,仿佛黑暗中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抬头看去,只见黛玉笑吟吟的立在眼前。
“宝哥哥,你可还好?”黛玉边问边笑着坐到椅上。
“妹妹可好?”宝玉开口问道,望着黛玉,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安慰。
“挺好,听闻哥哥订了亲,特来道喜。”黛玉回答。
那宝玉听闻此言,心尖如同被刀割过一般,只疼的冷汗涔涔而下。
那黛玉继续笑道,“金玉良缘,果真是配得!我一个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丫头,并无恭贺之礼,只能口头道一声恭喜了!”
袭人等众丫环在旁边听着不象,忙上前岔开,袭人捧上一杯茶,笑道,“林姑娘请喝茶!”
那黛玉不理,只管看着宝玉,边笑着边微微的点头。
那宝玉疼的几欲死过去,见黛玉如此神情言语,只觉得五内俱焚,却又深感无力挫败,一时心如死灰,摘下所佩的玉惯在地上,又上前用脚狠命的踩。众丫环婆子一哄而上,拦住宝玉,早有人拾起那玉来。
黛玉只坐那儿,看着众人乱成一团,只是笑。那宝玉被按坐在椅子上,忽想起那年的事,心头一宽,笑道,“妹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出家当和尚去!”
袭人等唬了一跳,还未及开言,那黛玉已笑了,“很好,很好。”站起身便向外走,黄鹂忙跟上去。
黛玉这次走的奇快,也不要人扶,一直走进园去,过了沁芳桥,一直走到潇湘馆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黄鹂只吓的目瞪口呆,忙上前扶住,黛玉向后一倒,倒在黄鹂身上。
黄鹂吓的叫了起来,馆中众婆子丫环忙出来将黛玉抬进屋,放在床上,早有婆子跑出去请太医,又有婆子使唤小丫头子拧了毛巾,给黛玉净脸。
紫鹃见插不上手,便叫黄鹂到廊上,细问怎么个回事,黄鹂——了。
那紫鹃呆了半晌,眼泪流了下来,“姑娘保不住了。”
宝玉狠命摔玉连同着黛玉病情报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深感惶恐,一边愁道,“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一边忙扶了婆子进园中探望黛玉,唯恐出什么差池,给北静王府无法交代。
及至到了潇湘馆内,那黛玉躺在床上闭着眼,气息微弱,脸色雪白,丫头们熬的药以及炖的人参燕窝根本灌不进去。王夫人坐了一会儿,叹口气离开,回到上房一边命人请老爷,一边命周瑞家的,去北静王府通报一声,就说黛玉病重。
且不论这些人乱哄哄的,只说那黛玉已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紫鹃雪雁等苦劝不住。
北静王妃闻讯,亲自来看了一回,见那黛玉睡在被子里如同无物,眉间微蹙,睫毛长长的,趁的眼睑下一圈阴影,越发显的柔弱无依,想起她生平堪怜,落下泪来,拉了帕子拭泪,一边道,“我知妹子神仙样人,幼小失哺,在世间走此一遭,受了多少冷眼,着实堪怜。我是真心的疼爱妹妹,家夫也是真心的仰慕妹妹,本想着接妹妹到我王府,让妹妹从此终身有靠无忧无虑,强比嫁与那些庸夫俗子的好!妹妹怎生不愿意呢?”
那黛玉闻言,眼皮略动动,早有几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
北静王妃又道,“望妹妹保重自己,咱们的好日子,长着呢……”
那黛玉强行展开双眸,见北静王妃坐在榻前,微微一笑,哑声道,“多谢,只是,我今生有负王爷王妃厚爱了!我只有一颗心,早已不是我的了。王妃何必强我这个无心之人?”
北静王妃不解,王夫人忙道,“王妃莫听小孩子胡说。”又对黛玉道,“好好儿的,什么有心无心的?你只管好生养着,啊?”
那黛玉闭上眼睛不再答言。
北静王妃又坐一会儿,见黛玉睡了,便起身告辞,回去向北静王禀告不提。
第二日,忽下人报南安太妃来访。
王夫人忙着按品阶装束,一边思忖,“素与那南安王府不远不近,这南安太妃忽然到此,不知何意?”
恰探春正在王夫人房中回禀事情,闻言也是一惊。那王夫人去花厅接待,探春放心不下,带了侍书悄悄的走到花厅窗外侧耳细听。
只听二人叙礼毕,又说了些闲话,那南安太妃便道,“实不相瞒,本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这里并无外人,本宫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贵妃的事,想必夫人早已听说了?”
探春心里咯噔一下,那王夫人早跪下去,泪流不止,“求太妃指点!”
南安太妃道,“如今已过了这般久,贵妃之事朝廷始终隐忍不发,具体情由原谅本宫无可奉告,只是,本宫今日既然来了,就是来助贵府一臂之力的。”说着命婆子扶起王夫人。
王夫人坐在座位上,仍是拭泪不止。
那南安太妃道,“实不相瞒,如今东边暹罗国国王前来求聘公主下嫁,圣上并无适龄公主,想在各郡王府中选取郡主封为公主和番,这不,只有南安王府的如意郡主差强人意。只是,实不相瞒,本宫只有此一孙女,娇生惯养着实可人疼,本宫实在舍不得……因此上,本宫便想在各亲朋好友的府上选一女替代如意……”王夫人闻言皱眉不语。那南安太妃又道,“对此女要求甚高,必大家闺秀方可,否则嫁过去事事不懂岂不丢我中华大国的脸面!本宫选来选去,就只有贵府和另外几家的姑娘拔尖儿,因此上,本宫便冒昧来了。”王夫人道,“不知太妃看中我家哪个姑娘?”南安太妃道,“其实薛家大姑娘着实合本宫心意,只是听闻已许了令郎了?”王夫人忙道,“惭愧,因薛家夫人是我胞妹,故亲上做亲……”南安太妃笑道,“不用解释,本宫理解。除薛大姑娘外,贵府那三姑娘,倒是不错。”探春在窗外一惊,心脏扑扑的跳。忙按住胸脯,屏声细听。这边王夫人沉吟不语。南安太妃度其色,知其不舍,便笑道,“夫人请三思吧。本宫再透点消息与夫人,听说江南甄府败了时,曾有箱笼寄于贵府?此事朝廷已尽知了。今日不拿夫人当外人,提防着些好……”一句话说的王夫人脸如死灰。探春早已忍耐不住,径自走了进来,扑嗵跪倒在地,“奴婢愿听从太妃安排,代替郡主前往
暹罗和番!只求太妃可怜我族中人多业大,多多荫护!”说毕连连叩头。
那南安太妃大喜,亲自上前扶起探春,又用帕子替她拭泪,“好姑娘,难得你这番心意,竟是个巾帼英雄!你且放心,你既是替代郡主和番,公主名号是要封的,你是以我朝正式公主名份下嫁,是我朝的功臣,功臣的家人,圣上岂能不格外开恩?你且放心便是。”
当下又叮嘱了些别的,那南安太妃便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王夫人看着探春哭道,“这可是你自个儿选的!你这丫头……”
探春也哭了,“若是牺牲孩儿一人,能救得全家,孩儿心甘情愿!”
当下消息传出去,人人皆知探春之事。
那南安王府早将此事禀告朝廷,朝廷便封了探春为公主,三日后便开了船队拉了仪仗嫁妆,送其东去。
宝玉听闻此事,心里大痛,找了王夫人,哭着闹着非要送一程。
那贾政便道,“如此也好,让他跟去见见世面。”
王夫人道,“可是这马上就要娶宝钗进门了……”
贾政道,“这是头等大事,暂且缓缓吧。你亲自跟姨太太赔个不是,等宝玉儿归来,再行婚礼不迟。再,虽说并不圆房,可究竟是家孝中,传出去不雅,如今好容易出了这等好事,圣上正对我贾府另眼相看,咱们更应该兢兢业业仔细小心才对,别自个儿拿了刀把子塞给他人。”
王夫人便不语,心里老大不高兴。
贾政又道,“链儿媳妇到底怎样了?这也过了好几个月了,她那身体还未调养好吗?”。
王夫人叹道,“不中用的了!如今瘦的比那林丫头也差不了哪去。”
夫妇二人叹息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