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便道,“姨娘这是赌气呢,还是怎样呢?好端端一个小丫头,才十二,如何收在房里?”
赵姨娘道,“赌不赌气的,不收也得收了!那小丫头子已经有了身孕了!”
探春惜春大惊,探春忙问,“此话当真!”
赵姨娘道,“这还有假!晴儿已经有孕了,就把她收房里吧……”
探春怒道,“造孽呀!姑且不论家孝中做出这等先奸后娶的事来!就是论年龄,这才十二岁的小丫头……”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只把脸飞红了,仍一脸的怒气。
赵姨娘道,“你别说的这么难听!不过是个妾,什么先奸后娶的!哪个少爷房中不如此!就是那宝玉房里也未必干净了……”
早有教导的老嬷嬷们听着不象,走进来,对赵姨娘道,“姨太太先回去吧,这两个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等姑娘禀报了太太再做定夺吧。”
那赵姨娘便站起来出门,边走边嘟囔着,“那袭人只怕也不干净!哼!一样的爷,凭什么宝玉可以收妾在房里环儿不可以?凭什么宝玉可以家孝中娶亲环儿不可以?论孝道,环儿这个可已经有了身孕了,说不定就是个儿子,贾府的第二个孙子!这可是跑到宝玉前面去了……”
说到孙子二字,故意抬高了声音,唯恐人听不到似的。那探春惜春听的分明,探春坐着只有喘气的份,半天才叹道,“乱了,乱了!”那眼泪便直流下来。
惜春不吭声,只是对着房中摆的大观园的画发呆。
当晚探春便把事情禀报了王夫人,恰巧贾政也在房中,闻言只气的半死,一迭连声的叫拿环儿来。
等贾环到,只吓的战战兢兢,贾政便上前死命的喘了几脚,又命人拿绳子来勒死,赵姨娘听到消息赶到上房,跪在贾政面前杀猪似的嚎。
贾政便指着赵姨娘,“你养的好儿子!家孝中做出这等事来!”
赵姨娘一边护着贾环一边哭道,“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好歹那怀了的也是你孙子啊!求老爷开恩!”说着便叩头不已。
“呸!我孙子!这样的孙子不要也罢!”贾政怒道,“来人哪,把那小丫头拖出去卖了!”
探春忙跪下拖住贾政的衣襟,“老爷息怒!切不可如此!”
贾政看到探春,“是了,我倒忘了,你当然要护着你娘你兄弟了!哈哈,我倒忘了……一个娘胎里的……”
一句话把探春说愣了,跪在那里煞白了脸,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寒冬腊月里一桶冰水从天而降,冷的直哆嗦。
王夫人见状,忙拉起探春,对着贾政嗔道,“老爷糊涂了么!环儿做出来的事,凭白的怪到三丫头身上作甚?!她一姑娘家知道什么!”
贾政笑道,“可不是!亲不亲,自家人!”
当下都不作声,王夫人,赵姨娘,贾环等皆齐齐的看向探春。
探春跪那里愣怔半晌,脸色越发白的吓人,走上前,扑嗵跪倒,“老爷容禀。晴儿卖不得!晴儿是怀了孕的,这有孕的丫头如何出卖?环儿再不好,晴儿肚子里怀的却是贾家的后代,老爷不是卖丫头,是卖自己的亲孙子!且,出了这种事,正是该捂着掖着的才对,现在家孝期间,这事若传扬出去……就是平常时候也不该如此,惶论于现今朝廷态度不明正是水深火热之际!咱们藏都藏不及,又怎能把由头主动递于人手!求老爷三思!”
说着便叩头不止。一席话亦说醒了赵姨娘和贾环,当下也都吓的脸色发白,方晓得此事不是儿戏。
这边王夫人拽起探春,“我的儿,你受了委屈了!”探春闻得此言,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贾政如梦初醒,想起方才说的话,未免愧疚,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半晌叹了口气,“便依了你,不卖便是。晴儿那丫头,好生伺候着待产,等生完孩子再卖!这是祸根,我贾府留不得!”
探春回到秋爽斋,无情无绪的,坐在窗前发呆。侍书打发画眉倒上茶来,探春看到画眉,想起晴儿,越发心烦。
又有林之孝家的在门外求见,见到探春,便道,“如今已入了春了,各房大丫头什么时候放?原先老太太在时,说是过了年便放的,结果老太太没了,正用人之际,就没提起此事。如今又新增了十几个丫头,添了好些费用;加上老太太房中的几位大姑娘也空了下来……请姑娘下令,看如何是好,咱们好依命行事。”
探春便叹了口气,“到底拖不过……容我回禀了太太,这几日便放了吧。老太太房中的那些个大丫头子,放出去的时候多给些银两,也不枉了她们服侍老太太一场。”
林之孝家的答应一声自去了。这里侍书翠墨走上前跪下哭道,“姑娘好狠的心!”
探春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不是我狠心,如今你们也都大了,如何耽误的起?”
侍书哭道,“姑娘莫用这些话搪塞我们!”
探春抹了把眼泪,“你们若想的开,便想的开,若想不开,也只好随了你们。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如今早也是散,晚也是散,只散了便是,各人好干各人的去!……”
说着便命侍书将自己的首饰匣捧了出来,拿出两枚玉镯,给侍书翠墨一人一枚,“我也无好的给你们,这是我常戴了的,你们拿了去,见物如见人罢了……以后……我自个儿还不知怎样个结局呢!”想起方才事,越发哭个不住。
那侍书翠墨闻得此言,想起探春生平,自小因庶出被人轻贱,自个儿再稳重自爱,也终是被人瞧不起,虽父母俱在,其身世之可怜并不亚于投奔了来的黛玉,不免越发伤感……抱着探春哭个不休。
第二日探春便亲自来回王夫人,王夫人点头道,“既如此,这几日便放了罢。不能因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耽误了人家孩子。”
探春答应一声,见王夫人无话,便搭讪着要走。
王夫人道,“你且站住。”走上前,模了模探春的鬓角,“昨儿个你父亲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朝心里去。什么正出庶出的,都是他的亲骨血。”
一句话说的探春流下泪来。
王夫人拉着探春坐下,“实打实说来,你却不是我生的!只是你这孩子着实让人心疼,行动作事我都知道的,我是打心眼里疼你,把你跟宝玉儿一样看待!我如今也没姑娘,就一个姑娘吧,还入了宫了,这如今怀着身孕就没了……”说到这里哽咽了,低头垂泪。
探春闻得此言,知王夫人确是肺腑之言,忙收泪笑劝道,“这如今朝廷动向不明,大姐姐没了,也是夏太监传出来的话,谁知是真是假?如今已过了几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却是什么缘故?”
王夫人叹道,“可不是呢,如今都猜测着呢。若说没什么吧,这老太太的葬礼却是一点格外恩赏没有,若说有什么,偏又这么耗着……”
探春道,“没有请外面老爷们拼着花些个银子,找个可靠儿的人,好好打听了来?福也罢祸也罢,咱们也好准备着。”
王夫人道,“谈何容易!你一姑娘家,难得有这份心,没白疼了你。这会子我也乏了,你且回园吧。”
探春答应一声,转身出来。
王夫人又道,“对了,你史大妹妹下个月初过门,你当这个家,我嘱咐你一句,多挑两件好的首饰给她送去。如今家事艰难,我也知道的,只是也不差这两样。她在咱府中长大,不可薄了她。”
探春答应着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便歇息,一时想到元春,不免心痛如绞,一时又想到宝玉,由宝玉想到宝钗,不免心中得意,一时又想到贾兰身上,这孩子随他父亲贾珠,用功苦读,将来一定是出息的,心中大感宽慰……
忽丫环来报,说北静王妃来访,王夫人忙命好生在前厅接待着,一边又匆忙换衣服。及至到前厅,那北静王妃果然笑嘻嘻的坐在桌旁,见到王夫人,站起身见礼。
王夫人忙上前跪下叩头,北静王妃连称不敢,亲手搀住,扶到主位坐下。
北静王妃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却是为贵府中林翰林之女而来。我想冒昧问下,林小姐可聘了人没有?”
王夫人心道,“来了。”忙垂首回答,“待字闺中,尚未行聘。”
北静王妃闻言笑道,“实不相瞒,愚夫侍妾不少,个个粗鄙,并无臂膀可帮衬着家事,愚夫也总说纳一贤良侧妃帮我则个。那日偶见到林小姐,甚感投缘,回去后问过愚夫,愚夫也道甚好。因此我才冒昧问下,夫人莫怪才是。”
王夫人连称不敢,又道,“林姑娘乃太君外孙女,姑苏人氏,因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方接了来在府中教养。此女行事举止大方,温柔贤良,唯一不足处,身子较弱,多年来未断医药。”
北静王妃不等说完便接道,“这个无妨,身子不好慢慢调养便是,只难得的淑静秀雅。夫人这是允了?”
王夫人忙站起来,“王府求聘,不嫌粗陋纳为侧妃,乃我贾宅荣耀,又怎敢相拒?”
北静王妃也站起来,扶着王夫人坐下,“如此,我便求媒前来。”
当下两人又谈了些家长里短,北静王妃便告辞回去。
王夫人这边喜上眉梢,忙命丫环请老爷,待贾政到来,便把此事细细告诉了。
贾政听后也甚喜,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这个节骨眼上,两府结为姻亲,对咱家可是吃了个定心丸!只是不知这北静王府为何会忽然求聘林丫头……”
“管他呢,深思不得。”王夫人笑道,“如今林丫头也算聘了人家了,下面该探春惜春了……老太太走前说过,莫让委屈了这些个姑娘们……”说到这里,滴下泪来。
贾政点头,“现在局势未定,先把这些个姑娘指了人家儿,即便有什么,也不会违了老太太遗言……”
且不论贾政夫妇在房中闲谈,隔墙有耳,这话偏被前来报黛玉病情的紫鹃听了去。
原来那黛玉因春季复感了咳嗽,又不好起来,吃那王太医的药总不见好,早起竟咳出一口血痰来。紫鹃唬了一跳,也不敢让黛玉知道,打发她吃了药,命雪雁黄鹂好生看着,便来回王夫人。恰王夫人房中玉钏儿不在,新来的四个小丫头子都知晓紫鹃身份,见惯了她前来回病情的,竟没人拦着,一任紫鹃走到窗外。
紫鹃在窗外乍听到男子说话声,才知贾政在此,忙停住脚步转身欲走,偏一句话漏到耳朵里,“只是不知这北静王府如何会忽然求聘林丫头……”当下心里大惊,突突的似要跳出喉咙,忙一把抚住胸口,蹑手蹑脚的走到窗下,装着看那廊上摆的海棠花,把这夫妇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