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棺椁被送至铁槛寺暂放,贾链又询问了柳湘莲的意见,柳湘莲笑道,“人都不在了,我要尸身作甚?”鸳鸯便依照殉葬资格和贾母棺椁一起存放在铁槛寺中,只待开春便送回南边安葬。
是夜,贾府众人便住在铁槛寺中,因人多不够住,又在附近村落里找了几间净房,着人打扫干净,众人安顿下来。
袭人犹自流着眼泪,又恨柳湘莲,“这人竟真是个冷面冷心的!没辜负他冷二郎之名!好好儿的鸳鸯还怀了身孕的,死了他竟不要了!好歹也葬进祖坟!”
宝玉笑道,“你懂什么?人全靠一股精神气支撑着,人都死了,留那行尸走肉又有何用?这世上有多少人,生前得不到善待,比如夫妻,比如父母,死后倒是抚尸大哭哀哀欲绝,极尽哀伤之极事,那是做给世人看的!伪君子之行为!真正的怀念是在心里的,不在形式。鸳鸯和柳二兄结婚时日不长,但是夫妻感情亲密深厚,鸳鸯生前得柳兄厚待,已是她的福份!又何必计较她死后如何?”
“要你这么说,那老太太的丧事也大可不必如此铺张了?还有先前蓉大女乃女乃的丧礼排场也不比老太太的小哪里去……”袭人道。
“只不过,做给世人看的罢了。老太太是诰命,喜丧,身份放那儿了,必须如此。那秦氏的丧礼……有时候,也是活人给予死去的人的一种怀念吧,好象越隆重越能弥补内心的愧疚,殊不知人死如灯灭,精神气魂已然去了,又能如何感知?”
袭人便不吭声。宝玉又道,“只怕此事不得结果呢,柳兄乃重情之人,必做出一番事来,方对得起鸳鸯。”
袭人惊道,“你休得胡说!那鸳鸯是感念主子旧恩,方殉了的……”
宝玉便看袭人。
袭人道,“你看我作甚?难道不如此?”
宝玉笑,“你这么个水晶玻璃人儿,你有什么不知道的?”
袭人便不吭声,良久,忖夺道,“可怎生避免了才好?”
宝玉盯了袭人一会儿,一语不发,回身面向里躺着。那袭人思虑良久,无意中抬头,看到宝玉睡在床上,忙上前推推他,“睡了?”宝玉不答,口鼻发出沉稳的呼吸,竟睡着了。那袭人便拿起一床鹅绒被盖在宝玉身上,又把那块玉从他颈中解下来,用手绢包了,塞在他枕下,也自去睡了。
在铁槛寺住了两日,安顿好贾母棺椁,便起程回府。众人各上各的车马,忽百灵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一直跑到尤氏车前,“不好了,四姑娘不肯回府,要当姑子呢!”
众人大惊,探春沉思片刻,对尤氏道,“莫惊了二位太太。嫂子带大家先回去罢,我且劝劝四妹妹,稍候带她一起回去。”
尤氏犹豫片刻,摇头道,“这……不妥吧?你们可是未出阁的姑娘!哪能将你们二人留在荒郊野外?万一有个差池,十条小命也不够我送的!再,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探春不等说完便道,“大礼面前怎拘小节?四姑娘要出家,这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嫂子若不放心,多叫几个婆子陪着我们便是,再,另多叫几个家人小厮在门口守着。我们晌午便回。”
尤氏较之凤姐,才干上不如,品行上却是个温厚老实之人,听得此言,一时也无他法,只得依了,留下五六个婆子陪着,又留了八个年纪大的管事家人在门口守着,细细叮嘱了,晌午必须回府,这才带了众人回去。
那探春便走到惜春所住屋子,果然那惜春呆呆的坐在床上,一手拿了剪刀一手抓了一把青丝,丫环跪了一地。见探春进来,惜春便冷笑,“你也是来劝我的吗?我今日必然剪掉这万千烦恼丝,方得清静。”
探春道,“我以为妹妹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妹妹不过如此。”
惜春一怔,探春不等回答,接着道,“心若清静,一切外物皆为身外物,心若不清静,妹妹就是死了下到黄泉路上,只怕也是烦恼着的。妹妹何必做这种自欺欺人之事?”
一句话说的惜春大哭不止。
探春趁势坐到床前,搂住惜春,使个眼色,便有婆子上前掰开惜春的手,拿走剪刀。惜春哭道,“我无父无母,只依仗着祖母方平安度日,如今老太太去了,大姐姐又死了……三姐姐,大厦将倾也,我们做女孩儿家的,可如何是好?”
探春道,“你逃入这空门,就是解月兑?”
惜春道,“事到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大姐姐身怀有孕,死讯到现在秘而不宣,咱家的根已经倒了!东府大老爷又行此龌龊事,正是自撞刀口自寻死路!古往今来多少官宦罪臣之女飘凌流落,为人奴仆倒还是好的,万一流落到烟花柳巷任人欺凌……倒不如死了的好!趁现在还没到那步,不如让我剪了这青丝,出家为尼,即便家败了,也不涉及出家之人!”
探春听了,便站起身踱了两步,回身道,“我不能说你这法子不对,只是,也太悲了些。要知道,万事皆有变数,不到最后一步,你怎知结局已定?”
惜春冷笑,“自作孽,不可活。我冷眼旁观这么些年,也作的可以了。万事皆有变数,可变数再大,也月兑不了因果!”
探春道,“若果真如此,也不能逃避了!可惜我竟不是男儿身,我若是男儿身,此时一定站出力挽狂澜!又怎会如此被动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只怕是凭你个人之力,如蝼蚁撼树也!”
探春无话可答,半晌道,“不试怎知不可以?”
惜春冷笑一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三姐姐也算是痴人耳!”
一句话说的探春越发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子,忽然笑道,“想不到四妹妹竟是个伶牙俐齿之人,说的我竟无可回答了。也罢了,这都是些后话,不谈也罢。先说眼前,妹妹不可断发出家。”
“为何不可以?你今日若放了我,我感激你不说,你也算全了咱姐妹情义。”
“若真到那一步,我发誓,必在祸前让你走。只是现在……我还想试试,不然总不甘心。”探春说着,滴下泪来。
惜春也落了泪,姐妹二人泪眼相望,从此算通了心。
当下也无别话,婆子去附近村里酒肆买了饭菜,伺候二人用饭。探春皱眉道,“如此粗陋?”
婆子陪笑,“二位姑娘先凑乎着用一些吧,这外面不比家里……”
探春道,“也是,慌慌忙忙的,竟谁也没想到这些细节。”用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凑到鼻下闻了闻,终是吃不下。
惜春不吭不响的,让婆子盛了饭,就着蔬菜豆腐,吃了小半碗。众人皆诧异。
惜春笑,“如今有这豆腐菜蔬已是好的了,往后连这个也没有的日子……”
探春不待说完,便一迭连声命婆子传话套车,待惜春用完饭,姐妹二人便坐了车回府。
那尤氏听到惜春回来,冷笑,“我还以为她真的不回来了呢,有本事,她就真出家作姑子去!没的作出这些个样子给谁看!”
话传到惜春耳中,惜春气恼之余,越发心冷如冰,一门心思想着出家。
那黛玉经贾母去世,又送丧等一连串颠波,身子本就怯弱,心事又重,竟下不了床。紫鹃每日到上面来回,贾政王夫人等为元春夭折贾母去世,朝廷的态度模糊,满心惶惶,又哪有心力顾及黛玉?只令延医照看着。紫鹃见王夫人顾及不上,一时也无奈,只有偷偷抹泪的份儿。
转眼过了十五,薛姨妈打发宝钗宝琴到贾府见王夫人,彼此见礼毕,宝钗便送上请贴,却原来是为了薛蟠娶亲之事。
王夫人喜道,“正该如此,早成了家早好。准备的怎样了?”
宝钗道,“原本老太太仙逝,我该送葬的,因母亲一向身体不好,姨妈是知道我们家的,能靠得住谁?不过是我挣命挺住罢了。所以就只让蝌儿过来送了一程,姨妈不要怪我才是。”
王夫人道,“也罢了,不用说这些个。只是,苦了你了。”
一句话说的宝钗眼圈儿红了,忙低了头。王夫人见如此,忙用话岔了过去。一时静静喝茶。
王夫人忽然道,“既是你哥哥娶亲,倒不如,连蝌儿的婚事也一起办了。”
宝钗道,“这事要与母亲商量。”
王夫人道,“办一件也是办,两件也是办。你回去跟你母亲问好,顺便请她来一趟,商量商量。”
宝钗允了,见天色不早,带了莺儿告辞。
晚上便把这事跟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只说,“再商量吧。”
宝钗道,“依理不该我做女孩儿的多嘴,只是现如今妈妈也没个商量的人,咱们娘俩倒也不用太拘束了。我觉得姨妈此提议甚好,那刑大妹妹家穷,那年连棉衣都当了,这两年家里事多也没怎么顾及到她,可到底是咱家的人,别把个身子熬坏了,反倒不好了。既是姨妈主动提起,咱就顺水推舟,把刑大妹妹娶过来便是。”
薛姨妈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孩子受苦?只是当真没想起来,既如此,我明日便过去与你姨妈商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