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节前采买到了十八个小丫头。
贾母的荣禧堂里,小丫头们一字排开,都梳了双鬟,穿着一样的新袄新裤。
“丫头倒是好买,只是难得模样周正的。我想着这是放在上房用的,不是做粗活,将来跟着主子出头露脸的……所以我就想着宁缺勿滥吧,别弄的些歪瓜裂枣的让人笑话咱,就只买了这十八个先用着……”凤姐笑道。
贾母便点头,“很是。”
王夫人笑道,“模样周正不周正的,过得去便好。关键要看品行,别太伶俐,跟个狐狸精似的。”
贾母闻言,便道,“自古丑人多作怪,有些丫头看着忠厚,这人心隔肚皮的,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有的丫头看着聪明伶俐,未必品行就亏了。”
王夫人便不吭声。
凤姐忙用话岔道,“瞧瞧这些个小丫头,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开父母,看着怪可怜的。”
贾母点头道,“是这样。”
指指其中一个小丫头,“你过来,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那小丫头便跪下叩头,“我叫香秀,十岁了。”
凤姐不待说完便训那丫头,“什么我啊我的……主子跟前能由着你这蹄子称‘我’?”
“不怪她,她刚来,哪里知道规矩,慢慢教吧。”贾母命玻璃上前拉起那丫头,“看着倒伶俐的,人也水灵,以后就跟在我房里吧。香秀……这个名字不好,改叫……朝颜吧。”
又指着众丫头给各房指派,自己留了四个,王夫人留了四个,宝玉黛玉探春惜春每人一个,余下的李纨挑了两个,凤姐挑了两个,给了周姨娘赵姨娘每人一个。
贾母又命各房主子各自给丫头们取名,贾母的四个丫头依次叫朝颜,朝容,暮风,暮雪;王夫人的四个丫头叫清心,清秋,清雅,清丽。
宝玉问黛玉,“你的丫头取什么名?”
黛玉道,“我想着也别太古怪,从了紫鹃雪雁,就叫黄鹂吧。”
宝玉便皱眉,“这名字一般,不很雅呢。”
黛玉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越是平常的名字越雅道,太刁钻反而穿凿。”
宝玉笑道,“很是,既如此,你也给我的丫头取个名吧?”
黛玉把手一摔,“你的丫头,爱怎么叫呢。”转身走开。
探春忍不住笑了,“二哥哥最爱取些古怪的名字,你且慢慢想。我这丫头,便随着林姐姐的,叫画眉。”
宝玉跌足道,“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探春抿嘴一笑,“再好也是我的了。”转身带着画眉自回秋爽斋。
一时皆定下来,惜春的丫头定了百灵,李纨的两个依了素云的名字,取为素衣,素白;凤姐的两个取名小蓝,小彤,周姨娘赵姨娘的送过去由她二人自取。
宝玉沉思良久,叹道,“罢了,就叫永远吧。”
惜春听了,转过头定定的看着宝玉,“永远,永远有多远?”
问的宝玉一愣。
惜春冷笑一声,叹道,“痴人说梦罢了。”带着百灵自去了。
这晚上宝玉便咀嚼惜春的那句话,“永远,永远有多远?”又想到死去的金钏,司棋,晴雯,由丫头身上又想到死去的秦可卿,尤三姐,想到迎春时,不觉恸倒,大放悲声。
永远吓的不敢靠近,袭人忙走上前安慰,又命永远去打水绞手帕给宝玉揩泪。
永远端着水盆慌慌张张的去打水,在院子中到处找水井,一群小丫头嘻嘻哈哈的看热闹。麝月出来,看到这情形,怒道,“都干嘛呢?”
“回姐姐,看永远打水呢。”一个小丫头子回道。
麝月便训这小丫头,“她不知道在哪打水,你不能告诉她?再说了,打水这种粗活,也是她干的?你们平时谁打水的?”
那小丫头搭着眼皮嘟囔道,“凭什么她来的这样迟,就直接挑上房里?我们呆了这么久,也没敢进上房一步。”
麝月笑道,“凭什么?就凭她是主子指定给宝二爷放房中使唤的。你还不去打了水来?”
那小丫头便走上前去,一把夺过永远手里的水盆,自去打水。
麝月看了看永远,叹口气,“你记着,以后这些粗活,只管打发小丫头子们去做。你只管端茶倒水伺候爷的贴身活计就可。你的刺绣如何?”
永远忙点头,“回禀姐姐,我绣的可好呢。”又拉出里面小袄的衣襟,“姐姐看,这是我绣的。”
麝月上前一看,哎呀一声,拉着永远进门,在灯下细细看她的衣襟,连连叹息。
秋纹收拾好床铺,将脚炉塞进被里,又笼上香,回头对麝月道,“一惊一乍的,见鬼啦?”
“我也觉得,见鬼了。”麝月道,“你快来看!”
秋纹便凑上前,一见之下,也哎呀叫了出来。
这下惊动了宝玉和袭人,袭人便问,“是什么?”
秋纹扯着永远过来,将衣襟放在宝玉袭人面前,只见衣襟上绣了一朵丁香花,却不是普通的绣法,而是用界线密密的界了出来。这下,宝玉袭人也大惊失色。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以为是晴雯复活了呢!咱们这里,只有晴雯会界线,从她去了,就再没人会了。”麝月道。
宝玉细细的打量永远,只见她瓜子脸儿,杏眼樱唇,两道眉毛绒绒的仿佛用丝线绣出来一般,年龄虽小,自有一股子水灵劲儿。
“你多大了?”宝玉问。
“回二爷,虚岁十一了。”
“长的是比不上晴雯,不过,眉眼间倒是有几分象的。”秋纹道。
小丫头子端了水盆进来,麝月便命永远去绞了手帕给宝玉擦脸,宝玉怔怔的看着永远,也不去接,永远臊的满脸通红。
袭人便把手帕接过来,亲自给宝玉擦掉脸上的泪痕,又对麝月秋纹道,“好了你们,也别大惊小怪的了,这丫头不过是凑巧会界线,也用得着这样起来。天不早了,睡吧。”
当下众丫环服侍宝玉睡下不提。
第二日,宝玉进园看黛玉,恰遇着宝钗湘云刑岫烟都在潇湘馆中,围着火盆喝茶。
宝玉便笑道,“今日怎的这般齐?”
又看着宝钗湘云岫烟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湘云便道,“这一日日大了,终是男女有别,我们来了也不好去专门打扰了的。听说二哥哥过了年便准备入学了?”
宝玉先是听了男女有别,心里难受,再听到入学,便老大不受用起来。一声不吭的,在火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
宝钗度其色,便知其意,笑道,“给你们说个笑话儿可好?我那哥哥,你们都是知道的,昨儿个忽然道,过了年,也要去上学堂,准备秋试入帷呢。”
众人大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岫烟道,“怎么大哥哥忽然想起要去秋试了?他不是一向不喜欢读书的么?”
宝钗道,“是呀,我和妈妈昨儿个听说,也是吃惊的了不得呢。不过我哥哥说了,经香菱和原先的大嫂子这么一闹,他也看透了一些世事,说自小儿没了父亲,荒唐了这么些年,闹腾的合宅不安的连带着妈妈这么大年纪了跟着操心,没享过一天的福,生意又做不来,自个儿也觉得不值,这眼看着二十多岁的人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白来这一遭,因此发狠心要混个模样出来,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光宗耀祖,不能被人小瞧了去。自个儿嘟囔了这么些话,说等过年娶了嫂嫂,便认真的把书读起来。”
湘云点头叹道,“若是大哥哥这样的人,都可以读书考功名,焉知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人不可为的?我听说傅家小姐才貌双全,将来或许可以帮助大哥哥一二。”
黛玉宝玉皆不吭声。
黛玉命黄鹂煮了水过来,亲自斟茶。宝钗看着黛玉,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我今日要问你,你不必害羞,这里也没外人,你且细细说了来。”
黛玉奇道,“什么事?”
宝钗道,“金凤耳。”
黛玉便低了头不说话。
湘云道,“我也听说了,只是怎么忽然就没了动静?”
岫烟笑道,“愿闻其祥。”
黛玉仍不说话。
宝钗又笑道,“咱们从小长到大的,我是觉得咱们感情好,才冒昧出言问你一问。你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的,心里不可能没个主意。当初听说北静王有意求聘,我便觉不妥,依你的性格,很难在王府中伏小立足,只是没办法罢了,要知道王命不可违。只是怎么忽然就没了动静?想必是你做了什么?”
黛玉闻此言,深觉触动,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神,回身走到书桌前,用未用完的墨,在笺上写了一阙小词,拿给众人看。
众人看时,却是十六字令,“听,小院清笛伴落花。声声慢,辗转负相思。”
众人皆不解,黛玉笑道,“那日我把这小令写在潇湘扇上,命丫头求了鸳鸯,悄悄放进咱们送北静王的常礼里。如今没了动静,想必北静王府已看到此扇,而且,已经知晓用意了。”
宝钗点头,“我说呢,你向来不善写词的,怎么写起词来了。做这事定要选素来不擅的……只是此举过险了,以后端的不可为。要知道,这是违背闺制的。”
“林姐姐也是没办法罢了,换了我,早不知怎么闹了开来呢。”湘云道。
一时又喝了些茶,众人便起身告辞。黛玉送至门口,宝钗等均道,“外面冷,你身子弱又刚好一些,千万不可出门,小心再着了寒。”
黛玉便依言不再送,只命丫头们好生送出去,眼睁睁看不见了,才回过身来,无情无绪的坐在众人刚坐的茶桌旁。
忽听帘子响,便道,“不是让你们好生送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抬头看时,却是宝玉走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