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阳的左眼猛跳,“将军。”沙哑的两个字,撕裂了喉咙一般,“日常与将军煮酒谈兵,说起当世豪杰雄兵,将军和我,都恨不得与天狼,啸风横师一战,就是败了,我骁骑军六万人马没于黄土,也算搏得身后留名!今夜这城门若当真是开了,降了,后世千百年里,我骁骑都要沦为天下笑柄!”
师阳猛地蹙起眉头,牙关暗咬,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豁然起身,“国主更换了谁,跟将士们无关!弟兄们不管!国主要降,不过是为了保住宫室子弟,但弟兄们不怕死!弟兄们不能怕死!弟兄们守的是自己的城,自己的亲人。守的是自己的家。”他突然大声,“这话是我师阳说的,跟将军无关!今夜是我师阳要领兵冲锋,大家都记好了没有!”
“记好了!”城头齐声震天,如一声滚雷冲上夜空。
“稍安勿躁!”慕烬突然发声,方才沸腾的军士们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军令只能请,不能违。等我禀报了国主回来,再做定夺。今夜胆敢私自动兵者,军法处置!”
说完再不停留,穿过人群,大步走下城楼。
亥时三刻,信乐宫天影阁。
凌霄的天影阁是全城最高的地方,陵国主玄谨光俯瞰着脚下的巨城,露桥街上掌灯的户宅并不多,三三两两的微光闪动明灭,却也一路延伸到城市尽头露华门,灯光连成一条笔直的星河静静伏在自己脚下。
从东方吹来的云层在头顶广袤深邃的黑暗里压抑翻滚,夜风在其中低鸣回旋,
如此繁华巨大直至苍凉。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国主,国主!披甲吧!斥候回城,啸风营不足五十里了……”披着赤金重甲的老臣已经年迈,冰冷的金属敲打着他突兀的锁骨。
“不必了,”玄谨光轻言淡定,“陈公,你是追随先帝的三朝老臣,护国名将,随父王南下,屈居陵国三十余年,够了,到时候了,去吧,我不会怪你。”
陈博御猛然下跪,高举重甲过头,“国主!陈某当年自荐随先王南下,三十八年未曾后悔一日,只恨今日不能挥刀护主!时至此刻,老臣斗胆谏言,国主,反吧!”
玄谨光伸出的手一震,续又抚上赤金铠甲胸前的暗纹。那红血里开得正艳的豹齿花,在灯光里白的惨淡。
罡朝皇族玄氏的家徽。
六百年前,不起眼的门千总玄明义从山贫地瘠的末州揭竿,揽手下八百步卒反弘朝,谁能料到这个名字和军衔一样不起眼的男人,手弑弘彰帝于千层玉阶下,当场让数万弘朝大军弃甲投降,改口高呼万岁。他却默默的从胸口拿出了一支花。拒史官说,只有那些不畏生死,坚守不降的真正的勇士,昂着头得见了那只花。
传说中的豹齿花,唯一一次被世人看见,七根雪白的利齿朝向花心,冷硬的齿尖末端却攒着娇柔的粉女敕花蕊,被玄明义沾满鲜血的手捧在掌心。从那一天起,浴血的洁白豹齿花,成了帝王之家玄氏的家徽。
象征着残酷的杀戮和庄严的高贵,豹齿花被纹在每一个战士的胸甲上,绽放在每一面行军的大旗上,祈求着玄氏的祖先们为子孙世代守护国土和基业。这时候,却在滚滚的狼烟里扑向本姓的同族子孙。
军人不善言辞,不善观色,从黎明时分啸风营直驱压境,这百余名亲卫便贴身跟着国主整整一日,上朝,用膳,午后便登阁眺望,实在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区别。国主从来理事分明,今日是真的决意献身以示效忠吗?
“国主!恕臣斗胆!反吧!”粗粝的嗓音低沉,却引起回响无数。
“国主!反吧!”
“国主!师将军已统整三军,在城门上候了一天,只等国主一声令下!”
玄谨光皱眉,陈博御眼睛一亮,“国主答应了!传令下去,五千殿前羽林并入三军,命慕将军为临危将军,统领三军御敌!”
“是!”似利刀终于被拔出了鞘,亲兵们一洗方才哀伤之气,便有一人大步下阁而去。
“回来!”玄谨光厉声一喝,“陈公,”他淡淡道,“你可自去。”
每一个字都是重锤一样敲在年迈臣子的心上,玄谨光眉头又皱起,他看见面前名扬大罡的护国将军,转过的身子竟像秋风里露桥街上抖瑟的一片树叶。
“国主,”陈博御右手紧扣着剑柄,声音颤抖,“一将之求,莫过于挥军护主,身死而血尤热!文帝今受小人谗言,加害于国主啊!陈某不为文臣,不得驱邪除逆,现在天狼营杀到脚下来了!臣……臣若是再不能执剑护主,留得残身又有何用!”
“陈公!”玄谨光大惊,一步上前,反手想挡住抽射而出的剑光,却已经晚了。
护国大将岂是虚名,陈博御出剑如虹,利钢切咽喉,瞬间便没入寸许,猩红血**薄而出,慕烬刚刚勒马奔上天影阁,这时候抬起头,正看见那飞腾血雾映着天际滚滚墨云,直扑进自己眼里。
高高的天影阁突然寂静如坟,陵国主和慕烬在暗光里听见陈博御的遗言,“不战……是愚忠。”
精钢剑落,大罡最后一名三朝元老的身影仿佛那撑天的柱子,轰然倒地。
“陈公,你又何必如此,跟了我这许多年,到底还是不了解我。”玄谨光的声音有些暗哑,夹杂着说不清的疲惫,他俯身捡起那柄血剑,手一抖,“铮”的一声,长剑归鞘。
“抬走吧。”他转身,低声吩咐道,“将老将军的遗体敛了厚葬,再安排人送他的家眷出城。”
两名亲信诺了,上前默默地抬起了老将军。
慕烬看着陈公的尸体被人抬出去,他的头脸都被挡住了,只看见那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萧瑟,那只手越过身子软软地垂下来,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黑色冰凉的地板上连成一条线,最后没入黑暗里,终于不见了。
慕烬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戎马半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却只有这一次,微凉了心。
玄谨光的声音从殿前传来:“慕烬,这么急匆匆地来找我有何事?”
慕烬这才恍然回神,扬手挥下围着玄谨光的几十个兵卒,微一施礼,报道:“国主,凌太师不曾赴约,前来赴约的是一只红发的小兽,却带着太师的信函。”慕烬掏出密函,玄谨光急迫的拿过来,撕拉一声扯开。
金质箔片上绣挺的一串小字,“露华门东五里处。”
“虹兽数量极多,末将觉得十分危险,凌太师与这种妖人异兽若是同谋……”
“确实是太师的字迹,”玄谨光面色骤然缓和,似乎已经放下心头大石,“慕将军无需多虑,凌太师他本就是……”
玄谨光还要说话,却看见慕烬一个退步,俯身跪了下去。
“国主,邵国少将路子陌亲帅啸风营三万轻骑,约丑时便可推进到城下,臣请谏言,凌太师本便是帝都谋臣,更是身兼重职!臣以为……”慕烬顿了顿,知道这话出口,便没有收回的余地了,“臣以为此人不可信。末将意欲领兵出城迎敌,还请国主批准!”
“呵!”玄谨光想不到一向内敛持重的慕烬,竟然也会向自己催兵,他把那箔纸一折,丢进身旁宫灯,纸片刚染到火,簇的一声便焚得干干静静。玄谨光这才悠悠的说道,“怎么,慕烬,难不成你也要学陈博御?”
慕烬听玄谨光声音已然发冷,头一低,“末将不敢。”心里却抖然已经凉透了。罢!他心里霍然一笑,看来今夜当真是要私违王命了!
心意已定,慕烬撩甲起身便要辞退,却突然看见玄谨光悠悠问道:“慕将军,可相信这世上当真有豹齿么?”
慕烬一怔,玄谨光抬手,正指着自己的胸甲。
他低下头,胸前的花血沁白齿,艳丽绝然不正是玄氏家徽、大罡国祉——豹齿花。
“福祉这种东西,军人是不相信的,国主密谋十几年,末将看来,也不过是在打一场不明输赢的赌。”
“哈!”玄谨光一挑眉,“不过派你出城了两个时辰,就已经不愿押注在我这边了?”
“不是不愿,是不能。还请国主恕罪,慕烬不能拿岁安一城百姓去赌。”慕烬说完恭手一辞,转身便走。
“你还没等我发令,这是急着要往哪儿去!”玄谨光已显怒意,展手把长袍一甩,擦过慕烬也不回头,“你跟我来,有些东西,也许你看过,自然就会明白了。”
慕烬手一紧,心上已是焦躁,啸风轻骑是大罡当世最快的一支军队,一旦横兵城下叫骂,师阳耿直脾性,难免中计。他心事重重随着玄谨光步入信乐宫,玄谨光突然呼啦一声拉开了偏殿厚重的黑色帷幕。
慕烬握剑的手抖然一震,“这!这是……”慕烬再一次为眼前看见的景象,深深震撼。
偏殿四周,已经不见了任何一面墙壁,偌大的空间里,仿佛一片没有尽头的幽蓝宇宙,漂浮着或大或小的颗颗澄黄,绛紫,宝蓝的星子,间或竟然有璀璨的星云,隐隐悬浮在幽冥的远处。
“这是今夜的天象,”玄谨光负着手,抬起头遥望宇宙深处,眼睛里渐渐冒出兴奋的光彩来。
“这是七杀,这是巨门,文曲,廉贞,”他极为熟络的一颗颗数过灵气毕露的几颗大星,“丑时三刻,此四星将应命途而与武曲,破军,天机,昭然一线,而天狼冲东,咸池归位,星天上其余所有星辰都将在此九星的锋芒下暗若无光!”
玄谨光因为激动声音开始颤抖,“七星昭,狼居东,九咸池,诸星泣。慕将军可知道,这一段天象在《宿曜经》上是早已有记载的!”
“《宿曜经》?!”饶是慕烬心性寡淡,定力极深,这时候说话的声音还是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宿曜经》是玄氏一脉历代传承下来的古书,是皇室无上的珍宝,一直被收在皇家祖陵,由不下万人的羽林禁军严密看管。不像豹齿花,已经湮灭成一种徽记和一个若有似无的传说,《宿曜经》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宗书上早有记载,我玄氏的老祖宗拿到豹齿的当夜九天群星璀璨,正是这一段天象!慕将军,你明白么,一切六百年前就写好了!天狼营此夜定攻东门丽正,也不过是天演星命的一部分!所有你我的命运,其实早已经注定!”
慕烬只感觉玄谨光言语里激荡的啸声,昂然的拍打着面前的空气,望着面前已经明显不属于大地上的奇景,他竟然一时不能言语。
“人族地域不过是十界中的一界,莽莽天地,浩瀚无疆,谁又能说自己知道的就是这世间的全部呢?一切存在自不稀奇。”玄谨光敛了敛声音,“慕烬,实话告诉你,今夜这云,便是萧末跋和路子陌军中的术士招来的,为的便是阻挡凌太师操星术施法……”
慕烬脸色一下便转阴,“萧白契今夜攻城,难道也是为了豹齿?”
“此事虽进行的严密,但凌太师本是雪族人,到底是要传出去的,萧白契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今夜,注定是要失败的!”
玄谨光正色,突然压低了声音,“玄长羽四年前为何要攻伐梁燕?所谓远交近攻,玄长羽没来由的打边陲南防的重国做什么?再说了,那一场仗打得如今人心惶惶,十四国哪一个不是费尽了心思为自己谋划,”玄谨光叹了口气,突然眼睛一明,洞察一切似的望着慕烬。
四年前梁燕两国联兵,陵国与其交界的几个郡县不时有闹事的报书传回来,几次交涉无果之后,两国隐隐有调兵攻陵的迹象。慕烬清楚的记得当时国主连召议事,帝都使者乘坐的八人大辇,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岁安城外,带着南攻的圣谕。
慕烬心里突亮,还未思透却已经被自己想到的东西惊住,“难道……南攻的提议是凌太师参给皇上……”
“正是!”玄谨光断然一声,“慕烬,你难道对我如此不放心,以为我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把我的国家托付给他的吗?”。
“九星各自有各自的轨道,此天象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会错开!而过了今夜,说不定就是下个六百年才有的盛况!”玄谨光笑着上前执起慕烬的手,“我知你品性素来稳靠,虽有天纵之才,但屈身陵国二十年为臣,也从来没抱怨过,你随我二十年为臣,今夜生死关头,竟不愿与我共进退么?”
慕烬眼神抖然绷紧,玄谨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传来极大的力道,几乎把他的手捏痛,国主的眼里,殷切的期盼甚至已至哀恳!
心头一热,他猛然下跪,“是臣鲁莽了!”
玄谨光一双眼里泛出灼灼的光华,“不怪你。”他躬身把慕烬扶起来,缓和了声音,“只是人,有时候还是要信天命的,毕竟谁又能和天赌呢?”他突然收了笑意,“骁骑统帅慕烬听令!”
“末将在!”
“着你引一万骁骑精兵,出城护卫凌太师,丑时三刻之前务必赶到,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护住了!”玄谨光一双手大力的握紧慕烬,“我陵国今夜的命运,不在我,也不在凌太师,实则在将军手上啊!”
慕烬吸了一口气,郑重答道,“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