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长刀急落的瞬间,慕烬突然侧步,刀锋擦身而过,却停在半空。他捉住了握刀的手腕。
“放!”慕烬手上用力,那人面色一拧,长刀当啷一声落地。
与刀一同被放开的,是握刀人的手,慕烬收手弯腰,闪身掠去虹初方向,而几乎同时,三把刀劈光斩在他的身后!
“走。”他拉过虹初手臂,用佩刀格挡人群,劈开一条道疾走。
“捉住那虹兽!”人群里马上有人呼喊。
慕烬拉住虹初的一只手猛的往前一送,臂力带动,虹初只觉自己如同御风而行,瞬时已跃出七八尺,那只手松了自己手腕,又稳中带力在自己后背推了一下。晃过神来,虹初发现自己的一只脚竟已经踏在冰凉的石阶上。
“好玩!”迎面拂来的冷风夹着细雨打在脸庞上,突然的一阵清新,虹初精神一振,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慕烬,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也要救我,”她眯着眼沉吟了一下,似是下定了什么主意。
“那么,好!”
虹初突然转身。门外的夜风扯散她裂锦般的红发,仿佛千万条蛇在飞升,她缓缓的随风抬手,突然牵起那发丝,一根为经,一根为纬,指尖掐丝抽绵,飞快而柔滑的穿梭,慢慢的把一根根断下的发丝织成了一张透明的红色网膜。
然后她收手立定,轻牵起网上最后一根连发的织线。
“去!”鼓足了劲一声猛喝,红色的锦缎,网布一般兜头朝着刀战里的慕烬和众人飞了过去。
慕烬突然觉得自己刀上的力量变轻了。
这种轻,不是刀力走失的不能控制,而是好像腕力直接运到了刀锋,不需要任何发力和转乘。一霎那,他眼看着自己那把纹曲刃黯淡的精光一闪,进了对手人的肩头,仿佛切开一块豆腐般的,将那人一分两半。
慕烬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手里翩轻的刀刃仿佛停跳了一瞬间。等他抬起头看虹初的时候,愕然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湿汗。
“这到底是什么蛊术……”
“这不是蛊术!这是我们虹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虹初跳着躲开一把当头劈下的剑,回头叫道。
她尖利的声音还没落下,慕烬已经看见纹曲刀铁色的刀锋没进了另一个人的胸口。
转眼间,自己已经凭白的杀死了两个人!慕烬心头一紧,大喝道:“停下!”
“铛……”是手里铁器直砸向地面,铮铮的金属石面撞击声音!
虹初大惊:“虹网控心,可以放大你心里面的任何!慕将军这时候心软,只是让这几个黑心的坏蛋占了便宜!”
慕烬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极度震惊之下,他直觉的抬头去看虹初。虹初急得在一张木桌上手脚并用,跳来跳去,突然看见八字胡的男人从身边一人手里硬抢过一把刀,抡圆了当头朝着慕烬劈下来!
“呆子!”虹初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横扑在了两人中间。利刃呼啸着砍进她的皮肤,扬起一片纯蓝色的血雾,美丽得如同一片湛蓝晴空。
虹初疼得直咧嘴,看看慕烬,完全没有再杀人的意愿,一咬牙,扬手收回了虹网。
“我的妈!虹兽会蛊心术!”八字胡一跌在了地上。
后面五六人连滚带爬出了酒肆,虹初看看自己手臂,血流成一条蓝色的小细河,转眼地下已经汪了一潭碧色的水洼。
“这人心里还不是一般的贪啊,”虹初轻蔑地哼了一声,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刀,用手指熟稔地拈了拈刀锋,“这种刀质本来是伤不到我的,最多擦掉一层皮,只是人心若是足够坚硬,那便利过世上所有金石之器。”她丢了刀,哧啦一声从自己的小袄上撕下一块布裹住伤口。她抬头看看慕烬,那一双黑沉敛金的眸子里看不出疼痛,流丽般的机灵。她笑道:“怎样?以虹兽的本事,够不够助将军一臂之力……”
她的话没有说完,慕烬盯着她的脸,眼神在暗夜里闪着光,已经不知道盯着自己看了多久……-那双眼极利,仿佛习惯了看穿别人的秘密。
“你们有多少人?”慕烬一贯低沉的声音也掩不住里面的凝重和担忧。
虹初向后一个翻滚,轻盈地跃上木桌。她刻意躲开慕烬的眼,嬉笑道,“将军果然聪明人!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虹初若没绝对的把握,怎敢轻易许诺?将军请随我来!”
她似是极兴奋,两条腿在桌子上猛地一蹬,一只大山猫般纵身扑了出去,三千红丝缎一条长虹般掠过朱灯,十万红尘急涌,尽在那一发之间,当真是美的让人迷惑。
“啊……啊……”这时酒肆里面跑得只剩了八字胡,趴在地上对着那一团红光伸出手,“走了……走了……”
慕烬看着他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这些人,虹兽被虐杀了不下百年。而今夜正值陵国外乱,虹兽却明目张胆的出现了,真不知是福是祸。他又看看地上横躺的两具尸体,都是一刀直破入胸,死相极其凄惨,想了想,终是于心不忍,低身从侧甲里模出两个金钏,放在八字胡旁边,“有劳先生,替我葬了两人。”
虹初手脚并用跃出几丈,直起身子拍拍手,一回头正看见慕烬屈身放钱,不禁愣了。
又想到刚才人群围上来时,他毫不犹豫的出手相救,“要是人人都像此人……-”虹初幼女敕的眉目一低,灵气生动的脸庞上竟鲜少的有一丝暗淡,仿佛哀伤的轻笑。
一踏出酒肆,慕烬心上便是一沉。究竟哪里不对还未发现,只直觉感到一股压抑到窒息的湿气黑雾般扑面奔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看清了,原来只是黑夜。
但他已经清楚的知道,这夜不同了。暮时出城,还是晚霞铺空的艳丽天色,不出两个时辰,已经阴得似要滴水。他抬头去看夜空,厚重的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的向西边岁安城的方向滚着,站在这样的云层下面,慕烬觉得自己就像站在无光的海底,正在看头顶不远处低悬的巨浪翻着灰涛。
“将军看好了!”虹初笑了一声,展臂对着夜空长长的掷出一根红丝。
慕烬握刀的手一刻不敢放松,在一片漆黑里辨别那一根红发的去向——进了酒肆侧面的柏树林。
忽然,林子里出现了异样。红发如磷,鬼火般呼的燃起一簇,接着又一簇,又一簇……
好像无数个红发小鬼从地底下钻出头,荧惑的虹光竟然把粘稠的黑夜瞬间照得剔透。片刻,十里柏林已经俨然一片蜿蜒起伏的红涛漠海,看不到尽头。
在人族的地域上,还从来没有过这般诡异骇人的景象。慕烬觉得一阵悚意直袭到心头,要不是方才的经历,他直觉自己是在做一个奇异的梦。
虹初得意得笑了起来,转过头看着慕烬,“若说虹族找上将军,是助将军守城,护陵国二十郡百姓性命,怕是将军自己都不会信。虹初就将话说白了,今夜我为豹齿而来,是带着足够的诚意的!”
她扬手一挥,好像把千军万马都揽在臂下,“我们的本事将军也是见识过了的,将军只需列阵一处,由我们虹族施法,别说是天狼啸风八万人口,就是帝都二十万玄甲军到了,又有什么难的?只要将军说一句好,今夜陵国就是将军的了!天狼啸风若是败了,整个南属地还不尽归将军麾下?”
虹初深深笑道,“这不是卖了天下给将军还是什么?”
慕烬望着包围自己的一片红色海洋,默然不语。陵国地处人族地域之最西界,岁安城近东座北,他守了二十年的城池,从未远行去看一看狼渊及西荒,只偶有听人说起过虹兽残忍狡诈,极难捕捉,“它们如此劳师动众,为的又是什么?”他瞟了一眼红霞铺满的柏树林,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起来。
虹初是个急性子,她突然隔空甩了个东西过来,“这是今夜将军要守的地方!”
慕烬扬手抓住了,看了看,是个秀气的锦函,质地颇重,四周用火碱封了口。
“凌太师让虹初带给将军的东西,虹初带到了。至于太师可不可信,将军思远,想来也无需我多言,虹初只送一句话给将军!”她说着突然一个纵身扑过来,慕烬一惊之下拔剑闪身,虹初却已经停在了他面前。
“不谋天下者,何以称英雄之名!”
带着一丝骄慢,好像认定了面前的军人一定会因为这样攒动人心的话而再次变色,虹初清扬着眉毛,脸上是笃定的神色。
不料慕烬刀头一转,把长锋翻到外面,陡然间起了杀气!
“慕烬,你也算不愧对你的名声。”虹初轻笑一声纵身后撤,擦过慕烬扑进了他身后的柏树林,“将军今夜莫要后悔!”
她的身形仿若一道刺亮的闪电,嗖忽不见,和她一起消失的,是那焚夜般的万千红火。
漫漫夜色又胶着在了一起,漆黑不分,慕烬按了按手心里的刀柄,独自站在黑夜的中间,天地只剩了那虹兽一道长长的余音,久久不消。
亥时一刻,岁安城头。
溯风催城。
三尺一设的及人铁架上腾着焰火,把这夜的天空熏成铅铜色,而天空下的城墙,被照得亮如白昼。城头兵刚刚换防,新上来的兵卒阴沉着脸,眺望日暮时从天际尽头滚来的灰色云层。城头的将旗被火焰的气流冲震,呼啦啦乱响,那旗以浴血的豹齿作底,硕大的“慕”字写的张扬遒劲。
“都统,有人来!”一兵卒突然回头唤道。
黑马赤甲,马蹄铮然,瞬时便奔至城下。从旷野上吹来的逆风猛烈的鼓动着来人肩头黑色的大氅,那漆黑的麾幡之下便似有一条大蛇盘蛟着,和座下的骏马一起奔腾而来。
“斥候回来没有?”慕烬勒马落地便大步奔上城楼。
“回来了,啸风营由路子陌亲帅,已不足百里!加上夜行军,这时候……”师阳突然变色,“将军受伤了?!”
慕烬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甲胄上尽染鲜血。
“无碍,”慕烬环视城头,远天云似滚墨,似乎比野外还更重些,“风向何时变的?”
“下雨的时候,”师阳上前两步,与他并肩站在城头眺望,“今夜天象异常的很哪,我眼看着那乌云走马一样从东面飘过来,低到头顶上去,遮住了月光。雨落下半刻钟,风向就变了。”
“国主可有再下令?”慕烬又问。
“还是不战!”师阳抿了抿唇,脸上尽是不甘。
慕烬眉头一沉,师阳等了片刻,不见答话,转过头看慕烬。慕烬脸上鲜少有激烈的表情,要看,只能看那一双眼。而他转过头心上就是一凛,将军的一双眼阴沉的比头顶的天还重。
国主三道禁令悬在城头,不可用兵,不可出城,不可战!
师阳突然一掌拍在城墙上!
“将军!下令吧!程俊领七千弓弩手已全部准备就绪,驻在中军大营,师阳恳请自领先锋,现在出城堵截还来得及!”
他声音洪亮,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兵甲撞击之声,慕烬急转回头,发现城楼上已经跪满了将士!
“将军!下令吧!”
竟是一人一声,直传到城楼最远处去,好像和击的战鼓,一声一声悲愤的撞击着火焰里的空气,虽是跪着,却一个个高昂着头坦然无惧的望着慕烬。
师阳走到人群前面,撩动战袍,单膝下跪,“将军,时至今时,弟兄们不得不说了!将军且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磨了十天十夜的刀!这里跪着的都是老兵,跟着将军最短的也足足有十三个年头,我们日日苦练,没有一日歇过,等的是什么?不就是跟随将军跨马挥刀,护国护家。死有何惧?但是将军莫要让兄弟们的心死了啊!”
慕烬本来正要下楼,听到那最后一句,突然直似被针刺到了心,他嘴角生生牵动许久,似是想说什么,又终于吞了回去。
呼了一口气,慕烬眼睛瞟过一干众人,终于开口时,声音却是淡淡的。
“王师伐国是君要臣死。战,就是叛国,如若违诏,你杀得了这八万人马,大罡还有十一国,你能都杀尽吗?”。
“杀不尽也要杀!”师阳大声道,“天狼营是什么兵?四年前俞国代帝都南攻,梁燕交界处妇幼不留,血漫成河,到现在都还是一片鸟兽都不肯宿留的荒地!将军!看看身后的岁安城,看看露桥街的灯火,那都是我们的妻子儿女啊,将军是要我们眼看着他们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吗?”。
“啪。”突然一声裂响打断了师阳,师阳一怔,顺着慕烬的手望去,那手指缝里竟然沙沙的在往下掉渣,城墙上豁然一个缺口,竟是他以手攥裂了墙上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