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风书 第二章 陌上花开英雄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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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烬最后看了一眼那奇异的浩瀚星野,转身退出信乐宫翻马直奔露华门,心绪却纷杂的几近泛苦。

凌太师他是没有见过的,国主与他的书信往来也不曾漏过底细给自己,但见过信乐宫里的奇景,此人倒真是个可以操纵奇术的人了!只是皇室里互相争权夺势本是平常,此人到底可以信得几分?

此时天黑如墨,云翻浪滚,他一骑独马夜奔在城中小巷,兜转无尽,万籁俱寂,只有自己马蹄铮然急踏石板的声音留在身后,洒落了半个岁安。

这般熟悉的寂寥秋夜,记忆里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今日长夜鏖战若是终不能避免,黎明来临的时候,国运与民命,又都会去向何处呢?

慕烬猛抽了一鞭在马背上,似要把心上闲杂的思绪都丢进风里。黑鳞马长嘶一声,以更快的速度朝城头奔去。然后一个猛转,上了露桥街。

刚转过巷口,他的眉头便锁了起来。露华门原本亮成一线的火光,此刻却腾起了一阵烟尘,庞大的骑军在夜色里列队城下,一色的赤甲黑马,正是师阳统领的骁骑军!

师阳到底血气方刚,沉不住气!

“驾!”慕烬又狠狠地加鞭,还未赶到,迎面烟雾里奔出一骑,马上之人赤甲长枪,身形矫健,正是师阳,人还未至就阴郁着一张脸大吼:“三万骁骑已被我命为先锋,出城抗敌!箭阵也已部署在各城门,将军要罚,就砍了我吧!”说完也不等回话,狠看了慕烬一眼,掉头就要走,却被慕烬夹马追上,探身一把勒住了缰绳。

“你如此沉不住气,我今夜怎么放心把岁安城交给你。”

慕烬声音不大,却字字说的极重,师阳眼睛猛地一亮:“将军要亲自迎敌?国主终于下令了?!”

慕烬却没理他,拉着他的缰绳直往前拖,他力气甚大,师阳身子急抖片刻,定下神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掉转了马头。两骑一前一后往回奔,竟然分秒都没耽误。

“国主到底怎么说?”师阳按捺不住,红着一张脸急问,“斥候回报,啸风不足二十里了!”

慕烬丢开他的缰绳只往前奔,声音全落进了风里:“我领一万骁骑出城,你领主力守住各大城门……”

“一万人!”师阳月兑口大喝,不可置信的看慕烬,“一万人!别说是天狼营的大阙刀,就是啸风的马腿都不够踩!慕烬,你疯了?”

慕烬沉眉,“是国主的命令。”

师阳嘴唇紧紧一抿,“去他妈的!”还要说话,两人已经奔到露华门下,整装的骁骑个个甲胄鲜明,摩拳擦掌,都知道今夜自己是违了王命去杀敌的,凛然赴死的心里更多了一份甘愿和悲哀。

慕烬勒马,一刻也不耽搁,对着城门下涌动的人群大喝,“收军!私自出城者,按违逆军法处置!把前锋营给我调回去!”

众人俱是一惊,还未回神,慕烬又下令道:“从中军调一万甲阵过来,露华门出城。要快!”

中军千夫长脸色一变,立刻扬鞭猛抽,声音已经落在身后,“得令!”

慕烬看着他疾马去了,这才长舒一口气,微微俯身,用手掌拍抚座下喘着粗气的黑麟。

“师阳,”慕烬突然问了一句,“你可相信天命?”

师阳阴着一张脸,不知道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哪里来的,转过脸看他,心上蓦然就是一惊!

大罡第一名将,骁骑三军总司慕烬,平日里杀伐决断利落干脆的脸上,竟然有些犹疑的神色。

他张嘴正要说话,慕烬却挥手做了个手势,“你不必再说,你与我既然为军,自当信任国主。”只一刻失神,他脸上便恢复了平常神色,“国主自有他的道理,你我今夜即使拼死抵抗,与八万敌军玉石俱焚,大罡也还有十一国后援。即使我们能撑一个月,两个月,终究也还是免不了亡国的命运。”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师阳心头的热火呼的一声就灭了。

这时候一万骁骑精兵已踏着严整的马步从两人身后缓缓步出,慕烬人已出去,却又兜马回头,“你记住,千万不可开城迎敌!要等我回来!国主所求一物,需我亲自去取,想来今夜应有转机……”慕烬一抖马缰,“如果真有天命!”

他策马当先而立,如同一面大旗在风里遥领,城门夹着尘土在夜色和火光里缓缓打开,朔风如同从地狱吹来,扑面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慕烬提了一只羽林长枪压马归队,中军千夫长领军迎上:“将军!一万骁骑已待命!”

慕烬略点了一下头,扬鞭击马吼了一声:“出城!”

丑时正。绣衣凉透,荒郊露浓。

“西北的夜当真是凉哪。”紫衣的男子轻轻叹息,对空遥望。

霜降的天气,他只着了一层轻薄的单衫,那单薄的莹紫色华服却又是绫绡的质地,似是极滑柔不能沾身,轻飘飘直往下坠,露出男子胸口和手臂上大块的皮肤。不知是冻得厉害还是他肤色本来就清浅,那在外的皮肤竟至呈现一种薄透的剔白色,似化玉掺水冻凝而成。其上又似有夜间凝露细小滴落,孤云黑幕里,男子周身沐浴着一层晶莹的白雪光华,霎是惑人。

黑夜似割裂了世界般的寂静。什么也没有。他却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星芒般的红影在黑暗里亮起,渐渐烧成一簇红火,逐渐听到女子细小却急速的喘息越来越近,男子笑的更浓了。

虹初手脚并用,矫捷如一只母豹般逆了风直往前扑,眼看就要撞上,男子却并不躲闪。虹初张大了嘴咋呼一声扑进他怀里。

男子却是接的稳,把虹初从怀里揭下来,掐着她的腋窝悬在空中。虹初本来身材就娇小,这时候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咯咯的笑个不停,身体蜷成一只兔子般,红发垂过净白的脚踝还长过她整整一人之距,安静地垂在荒草里。

“爸爸。”虹初两只眼因为激动已经变得极大,没有瞳仁的眼睛里映着对面人的脸。

男子一怔,笑道:“人语学得这样好了,还分不清楚么!”

虹初转动硕大的黑晶珠玉:“哥哥!”

“哈哈!”男子爽朗地笑,“莫不是一会要叫弟弟了?虹初,我教过你多少次了,要叫凌太师,凌紫衣!”

凌紫衣把虹初放下来,虹初嘟囔道:“那又不是你的真名。”

凌紫衣抚慰般模模她的头:“东西可送到了?”

“当然送到了!”虹初嘴角一勾,笑道,“你交代的我能不送到么,怎么样?今夜你等了三百年的心愿,总算是要达成了,还不准备要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凌紫衣插在她发间的手顿了顿,“以你我七十年的交情,名字算什么,知不知道还不是一样的情分。”

虹初嘴角轻挑,一把打掉凌紫衣的手,自己落在地上,“你以为我还是七十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兽仔吗,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过是害怕我对你用控心术!”

凌紫衣万万没想到虹初竟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是不信任她,七十年来因为有这机灵可人的小兽,他独身在人域流浪的日子才没有那么难熬。只是虹初心性娇憨,自己的名字倘若传了出去,莽莽天地,却怕是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怎么?吃惊么?”虹初伸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掩住嘴咯咯的笑,“你与我有三年没见面了吧?凌太师,你要小心了,我如今知道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那一声“凌太师”,她不叫还好,一出口,便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凌紫衣皱起眉头,他下意识的动了动自己已有残疾的右腿。今夜要想拿到冥灵神器,除了天象纵合丝毫不能出差错之外,还必须有人来跳雪族的祈神圣舞——擎天舞,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需要虹初的原因。只是七十年光阴过去,这懵懂的小兽,在人世间又学了些什么?

“凌太师,”虹初把手脚放在地上,抬起一只手,像猫一样来回的舌忝,表情无辜又天真,“今夜我不怕把话给你挑破了,七十年前你应下我的事,今日还记不记得?”

凌紫衣浑身一震,虹初眼里精光一闪,已经把他一刹那的失措收在了眼里!

“虹初,你对我还不放心么?”凌紫衣勉强笑道,“应下你的事,我自然记得。”

他上前温柔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既然决定做个人了,就要有女孩儿的样子。我应下你,拿到神器,得到法力之后,就帮你屠干净岁安城里每一户人家。”

这样狠毒的诺言竟被他呵气般轻柔地说出了口!虹初的瞳仁里刷的亮起两道晶蓝,她单单听到这句话就兴奋得不能自制!

在他把这小兽从地下抱起之前,她孤身一人被困了多久,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她遭受了什么样的磨难,他从未问过,她也从未说起。

凌紫衣心里明白,自己即使有了倾国之力,也不会做出屠杀这样残酷的事。三百年来,他从未放弃努力,只为了得到力量救雪原上的族人,但要他为了这个心愿去屠戮另一个民族,他是无论无何也不会做的。想到这里,他悲哀地看着面前为仇恨而沸腾的女孩。

虹初,你会不会怪我?

虹初转过脸去,脸色突然有些难堪,“我不要你可怜我!你这个人,就是心太软,”她说着,声音里不自觉泛出苦涩,“三百年!凌紫衣,你自己算算,还说要救你的族人,整整三百年你却一事无成!”虹初嘲弄地笑了笑,“要你来可怜我,那我岂不是很悲哀!”

她还没说完,凌紫衣那一张世家公子般如玉的脸庞上已经白了一片,他抬头看着夜空上翻卷到天边的乌云,突然想起自己阔别了三百多年的家乡。

那是个美丽的地方。极北之地的雪原,千万年间因为没有阳光的照射,冰层越积越厚,与雍州人界接壤的土地已经升起为一片没有尽头的高大冰川,雪原也成为最接近九天诸神的地域,日夜只有漫天星辰投射幽暗的冥光。

虽然是一片太阳从不升起的地界,但依然有着独属于它的颜色。那是属于凌紫衣儿时和少年的记忆,七彩极光日夜不停的游走在星空和冰川之间,如梦似幻,遥远的冰面上,经常可以看见族人挥舞着从星空射下的灿烂星线,跳着圣洁欢快的舞蹈,感应漫天的星辰。

可是一切都在三百年前被改变了。如今的雪原,是西荒巫神族人的屠戮场……想到这里,凌紫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虹初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她看到凌紫衣那一双纤细的手竟然在不能克制的颤抖,她的脸上也略微动容。雪族人心性纯良,据说三百年前,巫神一族大举侵犯冰原的时候,整个雪族连武器都没有,最后成千上万不愿屈服的族人被逼到冰川的尽头,从星空的高度往下跳,活下来的有多少,怕是连凌紫衣也不知道。

雪族人的命运从那一日起便彻底的改变了。那样惨烈的一场战争,像一道疤刻在十界的史书上,而如今散布在十界土地上的雪族人,像凌紫衣这样,依然固守着仇恨和执念,并且从没放弃的人,还有多少?

“虹初,我并不是可怜你,”凌紫衣慢慢的睁开眼睛,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只是不想你明白,仇恨煎熬心脏的感觉。”

虹初的身体突然一震,心头仿佛突然被大锤一击砸中。

“我要你知道,这世上的事,总是有退路的,并不一定要做绝。”凌紫衣的目光带着暖意,温柔地看着她,“有些仇恨,能忘就忘了吧。”

有些仇恨,能忘就忘了吧。

虹初静静地站在乌云下面,抬头望着远方,默默的咀嚼这一句话。

“如果不能呢?”

极小的一声喃喃,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艰辛。小兽的一双眼睛突然就被悲伤占据,虹初默默的垂下眼睫。凌紫衣,今夜你莫要怪我吧,要怪,只能怪我们都陷在自己的仇恨里,谁也不懂谁。

“跟着你这个人,我也变得磨磨唧唧了!”虹初突然转动眼珠,大大的笑开,一个轻身跃到空中,“时辰到了么!你便引了星辰由我来祈神!”她娇俏的眨了眨眼睛,似乎瞬间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快,“看看你们雪族的神,是不是连我的心愿都听得见!”

凌紫衣怔了一怔,便也笑了,道,“时辰未到,只不知慕将军能不能赶得上。”

提起慕烬,虹初似乎突然来了兴致,“玄国主被你蒙了十几年,可给你那些小法术唬得痴了,我看慕烬却是个干练透彻的,那一双眼尤其可恶。他会来么?”虹初翕动着鼻翼闻风里的马骚味,“啸风营要来了。”

“慕烬这个人,智勇双全,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凌紫衣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只是此人刚正不阿,不屑于玩弄权谋。先皇招了他两次,他都不愿进帝都,忠心侍奉陵国二十年,玄谨光重托他,他一定会来。”凌紫衣暗自握拳,望着天空密集的乌云喃喃,“就看先来的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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