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之上,蔟岭帝与文兰夫人,也把洛仪那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文兰夫人不由得秀眉轻蹙,心中似是千回百转。震源君的宫廷之乱,他们自入中土以来,也早有所闻,只是想不到真是如此算尽机关,在毫无人察觉之下对一小小生命也不放过。若然夕颜嫁入此门,是否能够获得真正幸福?而且,这事由洛仪揭穿,更是万万不妥。只怕惹恼了躲在黑暗处的某人,狗急跳墙,反而更会惹祸上身。
正自左右思量之间,却见一直在旁的夫君抱拳对震源君说:“震源兄,我那孩儿又胡闹了,还请多多见谅。他所用之药,不过是我族人手一瓶傍身的醒神香,专治那头晕风热、蚊虫叮咬,最是一药百用。回头我命人送来给各位娘娘,以备不时之需。粗鄙之药,还请笑纳。”
“哪里哪里。那为兄就多辞不过了。”震源君巴不得现在有人转移话题,又听得蔟岭帝说那药虽然有如此奇效,却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随身药品,刚才对洛仪的惊讶便少了许多分;料想那十岁孩儿即便聪明,也不会有如此深厚医学根底,而且谁也不能肯定那世间真有白铃草一物(洛仪来自南疆,如何见过北疆花草?)更不能肯定那金香百合旁边生长的杂草就是白铃草,说不定真是野草?说不定司马柔真的是害喜严重引起晕倒?说不定那孩儿只是信口胡说?……一时间生出许多怀疑起来。而许多人,一但对某事持不能确定之心,通常只会将那怀疑放在心里,再另行寻找机会试探求证。因此震源君与那堂上众人,无论心中是被洛仪的一番话搅得湖水微澜还是惊涛骇浪,表面都只是一般的平常表情。
随后,震源君让晟元扶司马柔下堂休息,并随之让人击鼓奏乐,一场宴席,终于匆匆宣告开始。霎时间,仙乐声声、霓裳飘飘,一派歌舞升平的瑰丽景象,似乎所有刚才的不快与纷乱,都随风而逝,水过无痕。
那洛仪之前从未走出过西幻国半步,这次中原一行,样样都觉得新鲜,终究是孩儿心性,第一次见如此华丽的场面,更是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原先还对他模不清根底的众人,看在眼里,更觉得这孩儿不过如此,刚才实在无需如此大惊小怪。
那边的晟羽,却不知道刚才洛仪的一句话,竟然引起众人心中如此大波澜。因为,他压根就没听清!
因为晟羽与洛仪一桌,相隔甚远,所以他只是看见洛仪抬头对夕颜说了些什么,大家沉寂了片刻,便又听到蔟岭帝的抱歉之话,接下来便是自己的父皇宣告晚宴正式开始。然后大家又回复高谈浅笑,仿佛什么也没曾发生过一样。他本是个机心不深的人,加上旁观者的无所谓的心态,再加上耽搁了这许久的功夫,他早已经是饥肠辘辘了,也就不及细想,只顾和那狼牙一道,对着那珍馐百味大嚼慢咽起来。只是那狼牙吃得比晟羽更快,一会儿功夫,已经把正对自己面前的美食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吃光(它始终在宫中长大,还是多少懂得写礼仪,知道不该吃过界),对那伴菜的红萝卜雕花装饰却嗤之以鼻(它最讨厌红萝卜),但仍不觉饱,只好侧头瞪着眼睛望着晟羽,希望引起主人的同情心,给他要来更多的食物。
晟羽却见惯不怪它的伎俩,丝毫不去理它。眼尾瞅见它忽又低首,只道它终于放弃,不再装扮可怜。却听得它又发出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声音晟羽极熟悉,只有在它迫不及待的吃它最喜欢的食物的时候才会发出。低头一看,果然见那狼牙低头吃得正欢,却不知它吃的是什么,而给它吃东西的,竟然又是那狗皮膏药一样的洛仪!
原来刚才洛仪差点引起风波,好不容易被父皇蔟岭帝轻描淡写带过,让大家的惊讶之声渐减,疑惑之心渐生。却私下里,还是被母亲文兰夫人悄悄拉过来教训了一顿。他年纪还小,怎么会理解大人们的险恶或良苦的用心,只觉得自己说了真话,却受了责骂。心里委屈十分。对那台上歌舞顿时兴趣大减,又正巧远远的看见那狼牙可怜兮兮地望着晟羽讨要食物,样子趣怪可爱,心下喜爱之至,便趁着要如厕之机,偷偷地绕了个大圈跑了过来与那狼牙玩耍。
他也颇机巧,知道投狼牙所好,远远地就从腰间搜出一把青红的果子,伸手递给狼牙。狼牙本来并不好吃蔬菜水果之类的食物,却闻得那果子散发出来的清甜滋味,当下忍不住轻尝滋味,只觉得吃进喉中似乎淡淡中有醇酒之味,竟是越吃香,越吃越好吃,便又吃得完全不顾狗态,发出如此“啪嗒、啪嗒”难听的声音。
那洛仪见晟羽望见了自己,便又把手中的果子送到晟羽面前,讨好地说:“晟羽哥哥,给你吃这千醉果。我可是很辛苦才从师傅那里偷偷摘过来的。平常他都不许我吃呢。”
晟羽见那果子状如樱桃般大小,果然散发出清香酒气。只是见他刚才才用此手喂过狼牙,却又伸来给自己,心里不自觉抗拒起来,便婉言谢绝了。那洛仪好生失望,只好讪然的回送给狼牙道:“那我跟你一起吃吧。”狼牙正求知不得,竟然狗颜无耻地伸出舌头来舌忝,却把洛仪逗得咯吱大笑。看得晟羽是既好气,又好笑,只好扭头当视而不见。
歌舞台上,恰巧一首曲终。
只见晟秀飒然而起,走上台前。“父皇,请允晟秀为远方的贵客们亲自奏上一曲,聊表心意。愿两国君福享连绵,永结同盟。”
震源君刚才还觉得被洛仪那孩子抢去了自己孩子的风头,心里正是不爽,忽然听见晟秀自动请缨以曲宴客,顿时龙颜大悦,他知晟秀从小被华贵妃教出一手高超琴技,有龙行出野、惊动天地之声,只怕天下无出其二。加上适才一番话,明里是祝愿,暗里又暗示心志,实在说得非常漂亮,心中更觉得晟秀会说法、识大体,能担当,也最对自己脾胃。
一旁的蔟岭帝听过,也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说道:“这就巧了,小女夕颜亦好音律,不若让他们两位合奏一曲,结一乐缘,岂不更好?不知震源兄意下如何?”
震源君与晟秀一听,心中更是大乐,只怕是蔟岭帝已经暗许,看来这联姻的婚事有成。晟秀便命仆从拿过自己的龙头胡琴,在台上摆开座位。晟秀的琴首,镶着一只黄金小龙,用的是上好楠木,一看就知是琴中极品。胡琴本源自北方的少数民族弓弦乐器(正因如此被世人称为“胡琴”),用马尾弓拉奏,别有一番粗犷豪迈的北方风情(注1)。
此刻,夕颜也捧了一件乐器走上台去。那乐器状如半截弓背,张着20多条弦,琴首有彩凤翻飞,镶嵌各种彩色宝石,竟然是在中土已经失传许久的凤首箜篌(注2)。名贵非常。那凤首箜篌在东晋时自印度传入中原,曾有人(注3)作《箜篌赋》,描绘其“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并称其音色堪为天上之音。只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中逐渐失传不见。没想到今日又能重见这传说中的古琴,众人都是惊喜莫名。
夕颜颔首对晟秀说到:“请公子先行奏乐,我自随后合音。不知可否?”说话间,面上的轻纱起伏,窥得葱玉颈项,却是引人遐想。晟秀潇洒应诺,当下拉开弓弦,一线清音,直冲云霄,正是他的拿手之作——飞龙调。
这飞龙调,模仿的是飞龙在天的气势,用那龙头胡琴表现出来,更是雄浑连绵,仿佛一条苍龙腾空而起,万里云行。那晟秀早就期待在蔟岭帝一行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如今好胜心一起,手中的马尾弓动作更是慷慨激昂。大家只觉得仿如陡然间雷音大作,那龙却是更加抬首高呼,震唳之声不绝。堂下众人禁不住听得心头震撼,只觉得此曲虽然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功,却难免盛气必骄,但那晟秀琴技超凡,却是无庸质疑的了。
忽然间,一阵行云流水的柔美清澈的音色响起,萦绕在胡琴激越音色的周围,正是夕颜弹起那凤首箜篌。只见夕颜把凤首箜篌竖抱于怀,左右双手十指同时弹奏琴弦,琴音如雨而下,手下的衣袂随风飘动,恰如那墩煌石壁上的飞天仙子一般。
众人只觉得在晟秀所奏出的苍龙身边,又从云雨中飞出一只灿若朝霞的美丽凤凰,萦绕左右。那龙飞得越高,那凤亦紧随其后,不离不弃,并不时扑翅软语低鸣,仿佛劝说那龙不要飞升得过高以致有悔。(注4)。晟秀更是心中大喜,虽然他年轻气盛,却是真心喜好音乐,尤其在母亲华贵妃的教导影响之下,更是造诣颇高。一般琴师都不入其眼。没想到今日见夕颜竟然还有如此妙技,只觉得这女子气质温婉娴静,能补自己不足,若真娶到了她,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于是,原先那功利之心渐渐被真心实意所取代,对那夕颜却是越来越喜爱了。
渐渐地,啸厉的龙吟之声慢慢缓和,与那凤凰的婉柔之声相互交应,旁人只觉得那飞龙调风格已与平时大有不同,竟然变得如此细致缠绵,绕梁不绝。众人都是听得如痴如醉,又看那晟秀和夕颜,金童玉女,恰如一对壁人,心中都一样赞到:真是绝好的一对。
不知觉中,已是一曲终了。晟羽也从痴迷中回过神来。他正是少年怀春的年纪,正对异性之事处在似懂非懂的时节,今日见那夕颜,觉得这女子如此神秘,心中不自觉地对她起了留意之心,刚才又见到她与自己的三阿哥晟秀如此相称登对,不禁有些失落起来,自己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正自恍惚之间,忽然听得旁边鼾声大作。低头一看,不禁要叫出声来。那洛仪与狼牙,竟然互相搂着,公然在地板上睡起觉来。只见洛仪脸色红若桃李,一看就是醉倒的样子。肯定是吃那千醉果吃多了!
晟羽心中苦笑,不知自己怎么那么倒霉,惹上了这个小麻烦鬼,只怕到时蔟岭帝来找人,见到他们如此模样,自己又要给父皇骂了。
(注1)胡琴在中国,据说是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匈奴族所喜爱的一种弓弦乐器,因为匈奴族简称为“胡”,后世也就称为“胡琴”。唐朝时胡琴己在汉人中出现,驻守在北部边疆的军队中,就已广泛使用以马尾做弓弦的拉奏的胡琴。在唐诗中,可以找到有关胡琴的记录。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的描写。自它传入中土,在民间流传深广,其中大家最熟悉不过的“二胡”即出于此,和蒙古的“马头琴”也是疏堂兄弟,不离一家。
(注2)竖箜篌:竖箜篌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亚述、巴比伦以及埃及、希腊等十分流行的一种叫做竖琴的乐器,为弹奏类器乐(与拉弦类器乐不同)。东汉之时,由波斯(今伊朗)传入中土。为了避免与汉族的箜篌混同,又称竖箜篌。现在,古代的箜篌实物虽已不存,但汉魏壁画上多见到弹奏箜篌的人像,如敦煌莫高窟431窟弹奏的就是竖箜篌,它们完全与亚述浮雕上所见的竖琴相同。见图1。
凤首箜篌起源于竖箜篌,东晋初由印度经中亚传入我国,以凤首为饰而得名。见图2。在隋唐时用于天竺乐、骠国乐和高丽乐中,在明代后失传。不过,至今还在缅甸流传,还有一种叫“桑客?簧僮致”或“弯琴”,也叫作“缅甸竖琴”的乐器,与其相似。
箜篌中还有一种卧箜篌,与琴瑟相似,要横放才能弹奏。没有竖箜篌弹奏时可坐可站那么自由。
(注3)自晋曹毗的《箜篌赋》。
(注4)出自易经乾卦“亢龙有悔”,说的是无论人或事过犹不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