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洛仪只觉得恍惚之中,隐约听见有人在自己头顶上小声说话。听那语气声音,却是自己的父母蔟岭帝与文兰夫人。
“早知洛儿如此顽皮,就不该带他来了。”文兰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轻轻抚开贴在洛仪脸颊上的发丝。
“还不是你宠的。只怕将来他少不了要受挫折。”蔟岭帝道,言下不无隐忧之意。
“所以才让他跟着来见见世面,否则他怎么知道这天宽地广的。”文兰夫人巧笑道。
“你看晟秀可好?”蔟岭帝却不与妻子耍嘴皮,只把话题扯到别处。
“看着倒是和我们的夕颜挺般配的。只是——”。话还没说完,却被突然丈夫摇头示意止住。
文兰夫人会意,却又把话说得大声了一些:“只是我实在不舍得这个女儿。”顿了一会儿,又故作柔媚模样说道:“夫君,今天应酬了一天,我们就好好歇息去吧?”。蔟岭帝会意,便拥着妻子离开洛仪的房间,转归自己屋院之中。
墙外一人,刚觉得墙内仿佛春月无边,正是兴致大增,却不想那两人却就此离去,心中好生失望。但想今天所窃听的东西,也已经足够像主子交差了,便也回身离去。一下子,整个庭院中,只剩下虫鸣夜叫,倒显得份外清净。
洛仪躺在床上,只觉得今天父母说话像吃了糯米糕,粘粘腻腻,与往日大是不同。一会又听见他们离开,只觉得脑中的那昏昏沉沉的劲儿又上来了,便又酣酣然再次进入梦乡。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他才又晃晃悠悠地从睡梦中醒来,早已经日过午时了。而蔟岭帝等一行人,早已经应了震源君的邀约,去了郊外狩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留下几个随从,照顾在洛仪身边。
洛仪气父母不把自己叫醒,撇着小嘴正闷闷不乐,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瞅见屋内鸟架子上乖乖待着的雪枭玉儿,心中灵光一现。就偷偷从随行箱笼中找出一个包袱,带着玉儿,偷偷溜了出去。
午后的御花园,太阳正烈,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洛仪爬上一棵大树,找了个粗壮的枝桠安稳地坐了下来,并打开了包袱。包袱里面,散落着好些长短不一的铁枝和一大块白色的布。他花了好些时间,把那些铁枝拼在一起,又把布与铁枝相连,那包袱竟然变作了一只风筝模样的大翼,下方还有一个正三角形的支架,分别用细金丝绳线扣住大翼两端。原来这“大翼”,正是西幻国独有的飞行器具。因为国境内群山连绵,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配有此翼,以便上下山之用。人人都从幼年时便已深习此术。其精妙之处,不能细说。(大概与现代的滑翔伞类似)
这洛仪小小年纪,早已经是操作“大翼”的个中高手,加上身轻如燕,控制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自入汉龙国以来,父母管束较严,加上国事活动一个接一个,好些时日没玩,心中早已经技痒,于是趁今日无聊,便想起拿出来玩一番。只见他支开“大翼”,双臂附卧三角形的横架上,一路小跑之下,纵身跃下树梢,双手随即一拉,“大翼”却像风筝一般,顺势高飞起来。他左右两手分别勾住两边绳线,用作控制方向,几下拖曳,这“大翼”更如天鹏展翅一般,飞出好几里远。玉儿倒是通性,见主人如此,自己也是震翅高飞,相伴左右。宫墙城池,都仿在脚下,好不快意。时有一队巡逻兵马走过,竟如蝼蚁一样。
洛仪飞得正欢,却看见下端有一马奔驰而过,后随一狗,不是晟羽却是谁?一时好奇心起,便随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去了。
那人正是晟羽。昨日晚宴之后,好不容易把极具重量的狼牙搬回了寝院,早就已经累得倒头大睡。等到醒来,却忽然想起一事,便向人求了个出宫令牌,骑马出宫去了。巡兵见是皇子,也不敢多拦,于是晟羽一路疾驰,刹那间已经出了宫门。
一路前行,周遭寂静威严之色渐减,热闹繁华之景渐增,过了遇龙桥,人流更见熙攘。各色店家林立,吆喝之声不绝,一派市井之貌。晟羽便把马放在驿站,只带了狼牙前行。左拐右转之下,又在一幢两层楼高的酒楼前停下,狼牙则显得欢喜莫名,拼命地摇着尾巴。他们两个正要进店,陡然间却从店内飞出一个庞然大物,晟羽和狼牙心中吃惊,却是自然地向两边一躲,那庞然大物就重重地摔在他们中间,跌了个底朝天。晟羽往下看去,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生得颇为凶恶。这时,一身翠绿衣裳的爽利女子施施然走出店门:“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敢在本大姐面前撒野!”看上去那女子不过二十六七的年岁,却很有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淡定。
那女子一见晟羽和狼牙,粲然一笑,身形一转,即刻行至眼前,不想途中突然变脸,却从手中掷出一把东西,直扑晟羽面门,把他吓得鼻尖直冒冷汗,那东西呼啸从耳旁擦过,却听见“哎哟”一声,身后那凶恶大汉,又再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晟羽向后望去,却见那汉子脸上额上一字排开六个色子,面面红点向上,个个入肉几分,那人早已经昏了过去,手中却还握着一柄短刀。想是那汉子心怀不愤,正要举刀报复,却不想遭此恶报。街上一圈看热闹的人,见那女子露出这样一手好功夫,不禁拍手称好。
那女子却仿佛见惯不怪,只招呼晟羽进店,又让人拿过一盘牛肉喂那狼牙。“你这小子,昨天说来又不来,白白糟蹋了我的米饭。给我洗碗当赔罪。”女子边说边推晟羽进后堂,却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另一番话:“阿单在后堂,正生我的气呢。帮我劝劝,让他别那么孩子气。”
原来,这女子姓刘,单名一个双字,她之下还有一个弟弟,叫刘单,比晟羽小些年岁。这两姐弟的父亲,嗜赌如命,却最终因赌闹得家破人亡,自己也身死他乡,剩下这一双儿女流落飘摇。于是刘双早在小小年纪,便承担起起赚钱养家照顾弟弟的重担,本来甚为艰辛,幸而在因缘际会之下,学得当世赌尊空空道长的一身好赌术与武功,别人也不敢再欺负这两姐弟。刘双便存了些钱在这条繁华大街上开了个酒家。四方恶霸,也都还让她几分。只是偏有些不知好死的,见她美貌又善赌,一起调戏之心,总被她三下五除二的一脚踹出店门。
刘双虽然豪爽泼辣,却非常疼爱自己的弟弟,真恨不得什么的为他做了,为了抚养他成人,甚至把自己的婚事也给耽搁了,以致今日依然云英未嫁。但刘单偏偏不领情,总觉得姐姐这样管着自己压力太大,所以每每和刘双对着干。这种事情,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发生。无非是太紧张对方,反而像老鼠拉龟——无从着手了。
那年晟羽和狼牙偷偷跑出宫玩,认识了这姐弟,从此便成了好朋友。他们只当晟羽是个大家族里不受宠的公子哥儿,压根没想过他会是当今皇帝震源君的儿子。那晟羽也不愿多说,只喜欢和他们相处得真实自在,于是乐得周旋于这姐弟之间,做个矛盾调停人。
他接过刘双的话,应了声诺,便拐进了后堂,见那阿单正在水池边洗碗。只是眼睛望着水池发呆,半天那一只碗还在手上转着。晟羽绕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他惊讶得双手一松,手上的碗“咕咚”一声沉入水中。
“发什么呆呀。幸好把碗扔到水里,否则打碎了,你姐姐又要罚我给她洗三天碗了。”晟羽对着刘单做了个鬼脸。
“那是你和我姐的事情,不干我事。”刘单看了晟羽,没好气的说。
“哎?我怎么惹恼你了。”晟羽好生奇怪,不知道这姐弟俩闹了什么别扭,只觉得事情肯定不小,否则刘单不会如此殃及池鱼。
刘单却不理晟羽,只从池水中把刚才沉下去的碗捞出来继续洗。他自小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心里一有事情,就喜欢干家务来发泄。
晟羽自讨没趣。突然从旁边楼户传来一阵喧嚣。“今天旁边的,怎么那么热闹啊?”晟羽想随便说些什么打开话题。
刘单听声却停住了动作,那手上的碗又忽悠一晃沉入水中。他把湿手在围裙上印了一下,便把围裙从身上解了下来。停了好些时间,才转过头来望着晟羽,表情与往日不同,却是非常严肃认真。
“晟羽,你能借我些钱吗?”。刘单道。
“啊?”晟羽不想他竟然开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虽然贵为皇子,却是个最穷的一个,加上完全没有数字观念的性格,他口袋里从来不会有超过十两银子。只是刘单毕竟还算个酒楼的少东家,他姐姐从来给他的钱也不少,不知道为何今日他竟然会开口问自己借钱。
“我姐她不肯借我。”刘单似乎看出了晟羽的疑惑,只是说这话的时候欲言又止。
“那你要多少?”晟羽还是很疏爽地问。
“一千两。”刘单一个回答,几乎让晟羽给口水呛死。他做梦也想不到刘单一出口就是那么大一笔钱。以酒楼的生意,也起码要二年稳赚才能存到那么多。
“你拿那么多钱来做什么用呀。”晟羽不禁追问下去。
“我要买一样东西。”刘单答。
“买什么?您老人家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啊?”刘单说话的黏糊劲儿,实在让晟羽受不了。
“其实,”刘单回望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坦诚向晟羽说道:“我要用那笔钱救一个人。”他也不管晟羽的眼睛越瞪越大,只接着说下去。“前些日子,这条街上来了个小女孩,说是家乡遭了洪水,一路和她爹讨饭过来。可是她爹爹来这里不久就得了重病去世了。她没钱葬他,只好在自己头上插了根草,要卖了自己好令父亲入土。我见她可怜,本来想找我姐借钱去帮帮那女孩子的,可我姐却吝惜那几个钱,见死不救。”说到此处,刘单显得极为生气。“才一会儿功夫,她就已经被花月楼的老板看中,买了过去。听说今天那花月楼要找人为她开身,我问过别人,没有一千两银子,别想把她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呀。”只见他从生气又转为担忧,似是非常着紧那个女孩子。
自汉龙国国力日益强盛,人民生活逐渐富裕之后,所谓“饱暖思**”,社会便弥漫开一种追求各种声色享受之风。于是一系列的妓院、赌馆应运而生。官家见那油水甚足,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的维护着,也不知道害苦了多少人家。那花月楼,却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风花雪月的寻欢之地,就在刘双所开的酒楼旁边,平日里不少达官贵人光顾着。女子若入此门,只怕难以保全清白之身。
“晟羽,怎么样?你能借我钱吗?”。刘单见晟羽仍未回答,急切地再次追问。
“我……应该也有个几百两吧。”晟羽有点不好意思。
刘单却没多想,只喃喃地念叨:“我这也有几百两。可是还不够呀。今天晚上花月楼就要搞个“竞花大会”,让许多富商巨贾们当堂开价,价高者就可以买中意的女孩子一晚。”这时旁边的花楼中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响,想来就是为了今天晚上的竞花大会筹备着。刘单听着,脸上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晟羽见刘单如此紧张,忽然若有所悟:“阿单,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女孩子?”
刘单红了脸,只低声说道:“她叫小佳。”
“要不,我们再找你姐姐去借些?”晟羽见刘单如此模样,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日最是仗义人生,此时更是急刘单之所急,把他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了。
“你别提我姐了,她……”刘单双眉一皱,面上却是极大不满,加上眼前人影一晃,却是刘双走了进来,刘单更加把话一收,不再出声了。
“我说你们这两个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刘双人未到声先到:“那小姑娘可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别给人骗了还要帮人挽鞋。”
“你就是见死不救,舍不得你的银子!小佳才没有你想得那么坏!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我不要再听你说了!”刘单极是生气,扔下一堆话就拔腿从刘双身边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