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奕奉之间的关系可以用相敬如冰来形容。我因本就不是此时的人,也就谈不上什么有心无心,日子过得怎样并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奕奉的态度着实那我模不透。有一日,我对他说:“你若觉得娶了我,全无夫妻的快乐,大可再纳两个侧福晋,我是不会在意的。”
他压了一丝笑意问我:“你是在试探我吗?”。
我摇摇头,极真诚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若遇到了一个你喜欢的,且喜欢你的女子,大可迎了回来,别委屈了人家。”
他瞅我半晌:“把你的嫡福晋之位让出来,才算不委屈。”
我点点头:“可以。”
又良久,他道:“首先我已经遇到过我此生最爱的女子,可是她不爱我;其次,你永远是我的嫡福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会再娶任何一个女子,我只会有一个妻子。”
他的这番话,我消化了好久,也没消化透,他到底是想说娶不到那曾经最爱所以娶谁都一样呢,还是他委婉地表示已经爱上我了?我皱着眉回道:“可你总不能让恪亲王这一脉断了子嗣吧?”
他眉头皱得比我深些:“我不是娶了你吗?”。
我再皱的深些:“你说过,不会勉强我的。”
他舒展眉头:“过往的人和事,放在心里就好,我自不会干涉。”
我也把眉头舒展开来:“也罢,我总也不会再有爱情。这样过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他遂而笑笑:“那时我以为我和你的婚事是可以作罢的。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于是乎,在外人看来,我们是比目鸳鸯,鹣鲽情深。但唯有我们自己知道,在彼此的心中各自葬着一个未亡人。
奕奉的那个未亡人,我在一次进宫陪侍慈禧赏花时,知晓了个通透。这些都还是慈禧亲口告诉我的。原来,奕奉喜欢的那女子是睿亲王的女儿,德苓格格。奕奉的阿玛恪亲王与睿亲王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双双殉国。咸丰皇帝怜其独子**,特带回宫中抚养。德苓交给了当时还是贵妃的慈禧照顾,奕奉便自此跟着长他八九岁的奕欣带着。本来两人照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是同命相连,也算是一对璧人。奈何那德苓十五岁时留了一趟洋,两年后回来,思想得以解放。加上情窦初开,带回一老外,要求婚配。于是乎,这厢是情意绵绵非老外不嫁;那厢是盼尔归来非卿不娶。
接着,悲剧便发生了。
据说奕奉和那老外来了场君子之争。不过,现在在我听来甚是荒唐。两人背对而立,数三个数后,转身同时开枪。苍天大地啊,若他们两个一起中弹,那德苓不是亏死了吗?不过从如今的样子来看,奕奉是赢了。可是他到底赢了什么,就说不清了。那场君子之争中奕奉表现的很不君子。据说,在两人转身的同时,子弹出膛的瞬间,奕奉委下了半个头。结果老外的子弹掠过奕奉的头顶,连道划痕都没留下,而奕奉的子弹则稳稳地射入了对方的心脏。
我和奕奉相处了几个月,总不觉得他是这般卑鄙的人。于是我给他想了三个理由,一个是过于年少轻狂了,归结为年轻惹得祸;另一个则是他突然想到自己是恪亲王独子,这样死了岂不是断了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归结为受时代的局限性;最后一个便是贪生,归结为人性的本能。这样归总下来,我又得到一条,就是我有一颗宽厚包容的心。
反正最后是奕奉赢了比赛,输了德苓,连带着那些年少的情谊全赔了进去。德苓举枪自杀,奕奉拦下。他用当年咸丰皇帝作为抚恤的金牌,请得圣旨敛尽老外尸骸,以德苓之夫大清王朝额驸之礼厚葬之。那金牌一共就三次机会,第一次使用就为了这样一个事。
后来说是德苓原谅了奕奉,却不能原谅自己。一个心结解不开,缴了三千青丝,一身缁衣,入了空门。
话说到这,慈禧叹了口气。
我也跟着叹口气:“可惜了那金牌了。”
慈禧不愧耳聪目明,道:“你说什么?”
我转口吐出话来:“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话说回来,我从慈禧回顾这段往事的神情上看出,她是真心怜惜这两个弟弟妹妹的。
她说道:“我最不喜那洋鬼子,倒也希望德苓跟了奕奉。那时我还想求先帝,撤了与你佟家的婚约。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罢,纵然奕奉对她用情至深,但终究只于你有夫妻的缘分。”
慈禧说话间,走向我身前,将她带着金丝护甲的手指轻轻触上我额头,我定定地坐在轮椅上,等待她的下文。
“听闻洞庭湖底的梦泽昙花,三十年盛开一次,一次两朵双生花,乃世间珍宝。花粉能治百病,祛千痕。哀家今天有幸见识了。如今你们夫妻恩爱至此,哀家也就不愧对了昔年先帝的托付。”
我此时脑子不太灵光,不怎么喜欢动脑,于是对她说的话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又觉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便懒得去推敲。散席后,云锦推着我在御花园闲逛。我三番两次的又病又伤,身子弱了些,很是怕冷。于是,云锦推我至东南角上的“暖香翠”歇息。许是宴上喝了些酒,许是炉中香料熏人,我起初还哼着大学时宿舍自编的室歌,不一会儿竟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日向西斜,发现身上披了见暖融融的狐狸裘。
云锦回道:“刚刚恭亲王妃豫福晋路过这里,见您睡着了,怕您着凉,月兑了自己的袍子与您。”
我有些诧异道:“原是如此。那你怎么不叫醒我?且不说她予我恩惠,我与她碰见,总是要见个礼的。
云锦回道:“是豫福晋不让奴婢扰醒您。说您很像她的一位故人,还说都是自家兄弟,闲来多走动走动,别生分了才好。”
我记得慈禧说过,奕奉被接进宫后,便由恭亲王奕?带着,奕?大他近十岁,想必是如兄亦如父了。
赏花小酌回来后,我因知晓了奕奉的一段少年情事,竟莫名地觉得占了他的便宜。于是对他稍微温柔了些。每晚他回“钟衡阁“,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与他说。
比如:“那池中的芙蕖又结了五个花骨朵。”
“天气渐渐热了穿这么多衣服真麻烦。”
“今天那盘水晶虾饺我就只吃了六个。”
“你看看我秀的这鸳鸯如何……”
他回答得更加有一搭没一搭,“你真闲。”
“我不热。”
“那饺子一共就六个。”
“你绣的难道不是鸭子吗……”
我于是常常发怒,吼道:“云锦,抱我上床睡觉,我不要见到这个人。”云锦娇小的身子只是俯身轻轻一抬,便把我抱了起来。于是,我更怒:“云锦,明个晚膳你不许吃了,女孩子力气这么大,不符合形象。”云锦抱着我站在床边,可怜兮兮地看看我,又转头看看奕奉。当然,她的男主子很是懂得怜香惜玉,赶紧过来把她的女主子接过去……
然而,禀退云锦,我和奕奉仍旧分房而睡。他常常在外间的暖阁里,吹些柔软而舒缓的曲子,我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一日,我问奕奉:“你每天什么时辰歇下的,我总不知道。”
他说:“你睡了,我便睡了。”
我说:“你以后换些曲子吹吧,我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好没意思。”
他道:“我吹的原就是你命名的“催眠曲”,你睡着是自然的。”
我于是道:“可我不想被催眠了。或者你就会这几首?”
他用凉凉地眼神看了我半晌道:“我若没记错,有人说等伤好了后,会让我见识一下什么叫余音绕梁的。”
顿时,我一杯茶递到嘴边又放了下去。虽说我学过几级钢琴,略懂一些音律。可这是在清朝,估计弹的都是古筝吧。依着奕奉在笛子上的造诣,古筝上也差不到哪去。这下怕是要贻笑大方了。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死要面子:“你若真想听我的曲子,下月就是端午佳节了,到时我们琴瑟相合,岂不美哉?”
他一点头,噙了十分笑意:“如此,我便坐等佳节了。”
如今连碧螺春都没什么滋味了,我干干地咽了一口,道:“劳你久等,久等。”
我扳着十指计算着,就眼下到五月初五,也就二十余天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愁了半天,想来还是先弄一张琴再说。于是唤来云锦询问,京城何处卖得好琴。
小丫头想了一会道:“京城卖琴的地方甚多,但要说好琴,当属恭亲王府。”
“恭亲王府?”
“嗯,恭亲王妃豫福晋最善弹琴,宗室各府皆有耳闻。听说恭亲王府搜罗了天下好琴。”
恭亲王妃,我心下暗思,那次在
御花园承了她的情,也曾送了些嘉信特产并着些小玩意与她。虽不曾见过面,倒也觉着那是个不错的女子,再加上奕奉与恭亲王的交情,我双眼前亮了一亮,得去拜候一番。遂让云锦递了帖子,急急地敢向恭亲王府。
引路的小丫头并没有带我们去客堂,而是引着我们到了一处名唤“裕音轩”的地方。离轩上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小丫头止了脚步,道:“我家福晋就在轩上,奴婢们不得传唤,不能进去,福晋您自便吧。”
我对她点点头,转眼望过去,见那轩中朱亭里,隐约坐着一个女子。云锦推着我上前,我看得愈发清晰,果然是一个女子坐在亭中,一手支腮,一手聊懒的呆在弦上,因而不闻丝毫琴音。我到了轩口,她的侍女先看见我,于是上去提醒了她那仿佛正在想些什么的主子。这时,豫福晋才抬头望向我。我看见的是一张三十岁左右的面容,点淡妆,袭一件鹅黄色旗装,外面套了件橘色小坎肩,脸上带着一丝慵懒和三分倦怠。尚未梳得旗头,只右起一排佩着四五朵橘黄相间的玉质兰花,并着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坠下六七屡素色镶珠的流苏,晃悠悠垂在耳际。一袭青丝更是如瀑般委在腰间。
“姐姐万安。”我是贝勒福晋,她是亲王福晋,理应我向她行礼。转而又看她这幅光景,许是我来的仓促,扰了她梳洗。于是又道:“妹妹冒昧而来,不知是否……“
话未说完,只见她向我摆摆手,轻轻一笑,“除非个进宫朝见,逢年过节,我素来不喜那旗头,梳得甚是麻烦。”
我心下一惊,果然是极具聪慧的女子,尽可以如此深谙他人心意。
“你且上前坐,别拘着,正好咱们聊聊天。”
我见她温和大方,举止间莫名的亲切,便也就不再客气。“其实,暮涵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不急。”她笑笑,转身对她的侍女吩咐道:“苏苏,你们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
我亦向云锦递了个眼色,让她一同退下了。
我两眼盯着眼前的一张琴,天啊,这么多弦,要怎么学啊?我心里有点发毛。
“怎么,妹妹也喜欢弹琴吗?”。
“不,暮涵不才,不懂音律。倒是听闻姐姐琴艺精湛,名动皇室,不知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但现在正有一首曲子,妹妹可愿听听。”
“洗耳恭听。”
只见她十指抚上琴弦,似有一阵清风拂过,扬起她齐腰的长发,伴着那缕缕流苏荡在耳畔。我随着她的第一听音符闭上双眼,只听得一个个音符飘荡跃上琴弦,一缕缕音调弥漫开来。突然间,感到心头一颤;听下去,又是心间一抖;再听下去,只觉得前尘往事汹涌而来……曲子在一个至高点戛然而止。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对面抚琴的女子撩起那浓而密的长睫毛,莹莹眼眶里正划出两道长短不一的泪水。
“你,你是……?”我有些说不出话。
“你可以叫我二姐,或者阿遥。蔷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