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一梦六七年 第三章 额上花

作者 : 颜辰景1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奕奉携我去紫禁城谢恩。

直到此时我才细细理了理今夕何夕。此时是1864年的一月,金銮殿上坐着的是同治皇帝,一个才十多岁的小孩子。而我的目光则直接落在帘幔后的两宫太后身上。我是无法下跪行礼的,奕奉代我磕头时,我依着规矩低下了头,抬眼时见得右边一个太后朝我温厚地笑了笑,我便晓了七八分,这位应是慈安。才坐定,左边上首便想起一个声音:“福晋这腿,难不成就是途中遭歹人迫害的?”

我抬眼望上去,细长的眉,明亮的眼,鲜红的唇,青丝绾就的旗头,中间配着一只蓝色的凤凰,嘴中叼着一颗七彩夺目的宝石颤巍巍垂下,一边是六颗南海珍珠并着一朵纯金的玉兰花,一边则是四支一排的滚金翠玉簪,两侧各一束宝蓝色珠链,直直的坠到齐肩。如此娇媚锐利的容颜和奢华亮丽的妆扮,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慈禧太后了。我看着眼前的慈禧,容貌甚是年轻,也对,现在不过同治四年,慈禧刚到而立之年。想来后世的影视作品上把慈禧的形象刻画的老了些,大概是为了表现姜还是老的辣这一道理。我正浮想联翩,只觉得旁边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方才回过神来,想到这太后正问我话呢,可是她问了什么,我敲敲脑袋,怎么给忘了?于是俯了俯身子,抱歉道:“请恕臣妾无状,方才太后问了什么,臣妾没听清楚。”

“回禀太后,暮涵自途中受惊后,至今还没完全恢复,偶尔思绪会涣散,还望太后谅解。她的腿,的确是途中被捻军所伤,已请多位名医看过,现在尚无大碍,只是需得调养,少不得这一年半载不得起身了。只是行动不便些,其他尚无影响。”

奕奉说这话间,我瞪了他若干眼,牙齿咯了若干次,凉气吸了若干口。

“如此,我们也就安心了。暮涵无碍,佟大人那也好交代,如今你也看着好了许多,彼此也都不委屈。甚好,甚好。”

慈禧一派和颜,看她对奕奉倒的确有几分善意。只是听着他们这一问一答,我已经完全委顿下去,该死的奕奉,都说了些什么啊。

回去的路上,我和奕奉坐在马车内,两个人各自沉默。终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开口道:“今日我回太后话时,你对我又瞪又扯,是为什么?”

我挑眉道“你难道不知。”

他压了一声笑意,“不知。”

我又挑了一下眉:“那我也不知,许是我无聊吧。”

记得在大学期间,同寝的老2阿遥,为打发时间,学了门心理学。她告诉我,一个人若是想从另一个人那知晓一些事,但又因为碍着面子里子种种矫情的原因,那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比耐心,耐住性子等他倒过来问。简单的说就是欲擒故纵。我受她教导,虽不得她十足功力,倒也有七八分的能耐,对付奕奉应该还是可以的。果然,他道:“我那样说,真的是为你好。’

“我的腿,打出身便是如此,你对太后撒谎,欺君之罪,也敢说是为我好?”

“既知道欺君之罪不可胡闹,那你还犯,明知故犯是愚蠢。”他凉凉道。

“你是说……你自己也愚蠢?”在强忍笑意上,我不是他的对手,话出口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瞪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种恨不得掐死我的神态。我不理会他,只是一个劲地笑。

马车到达府门的时候,我还在笑。奕奉斜斜地看了我一眼,一撩车帘跳下去走了。我身边没带一个丫鬟,驾车的小厮尚不说男女之别,光我是他的女主子便已不敢上来抱我。

“喂,我怎么下去啊?”我看他停了停脚步,但没回头。“我说,你让我怎么下去啊?”“怎么,想要下来了,我原以为你要在车上一直笑到天黑呢。”他转过头来。“你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不就让我笑话一下嘛,至于这么计较?”“我就计较了。”他转过身子,直径向前走去。

我握了握拳,咬了咬牙,“砰”地一声跳出了车内,整个身子跌在大理石的台阶上那,腿是向来没有知觉的,只是觉得胸骨上生疼生疼,额角处一注鲜血直直滑下来。

奕奉冲过来将我抱起,一手紧按住我的额角,对着身边的人吼道:“快去请太医。”我满脑子晕晕乎乎,却仍不忘说道:“瞧你,还不是要把我抱起来。”他冲我吼了一句:“给我闭嘴。”于是我便连着眼睛一块闭了起来。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正午。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模上了额头才知被围了厚厚的一层纱布。丫鬟见我醒了,顿时咋呼起来,“福晋,福晋,您醒了。奴婢这就让人禀报贝勒爷去。”我堵着气,本不想让她去,变得这幅模样都怪那该死的奕奉。奈何周身不得一点力气,连说话都费力,也只得随她去了。

“福晋,奴婢让小厨房送点吃的来吧,您都一天没进食了。”

我转个眼珠,看了眼垂首立在床侧的小丫头,倒是一副清秀乖巧的样子,“多大了?叫什么?”

“回福晋,奴婢叫云锦,今年十七了。”

我点点头,“我无力地很,就想躺着,不必麻烦了。你也退下吧,不用在这守着。”

“贝勒爷吩咐云锦要时刻伺候在福晋身旁,半刻都不得离开。奴婢不敢擅离。”

我叹口气,“那便随你吧。”

再醒来时,正好月上柳梢。我定了定神,只听得一阵舒缓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泻开来。闻声望去,方看见侧间暖阁里奕奉正对着窗外,吹着笛子。因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见得他的侧面,如水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柔柔地打下他修长挺拔的身影。这个男人,长的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又能征战沙场,文武双全再加个英俊多金,委实是选夫婿的绝佳人选。没办法,花痴对花是没有抵抗力的……转而又想到佟家那母女俩,唉,气没叹完,只觉得笛声突然停了下来,奕奉正回头看着我。

“醒了?”

“你在那边吹吹吹,我能不醒吗?”。睡了一整天,我很想起来坐坐,奈何手上不得力,稍稍用力,胸口就疼的慌。我环顾四周,想找云锦。

“云锦帮你煎药去了。”奕奉说话间走到了我床边,“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蛔虫啊?我心里暗思。“不是说让她时刻守在我身边,片刻不得离开吗?”。

“你不是不喜欢人伺候吗?”。

“你怎么知道?”

“嘉兴佟家的小姐没有贴身侍婢,我想不至于是买不起吧。想必是你这位主子性情独特,不喜人在跟前伺候。不过,云锦你还是留着吧,她年龄虽小,但见过世面,还行过军,身上有些功夫,可以护着你。”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那她抱得动我吗?”。

他看着我,也想了一会,“应该抱不动,你有点重。”

我一扭头,撩起个枕头扔过去,“啊——”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突然地用力,扯得我胸口及疼,同时感到额头伤口处凉凉的一片,伤口裂开了。

半夜三更,奕奉又传了太医。我想真真是完了,才嫁来不到一个昼夜,便请了两次医生。这外间不知道要飘起怎样的传闻了。

于是乎直到两个多月后伤口结疤,我都养在钟衡阁,一律帖子全压了下来,不见外人。这期间便留着云锦照顾,奕奉倒是日日过来,夜夜留宿,却从未与我有过夫妻之实。只是在半夜倚着窗吹两首曲子,我听着听着便睡过去了。于是我给他的曲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催眠曲。他因是害我受伤的罪魁祸首,当然他自己不承认,但也由着我那么说了,曲名一事尚不与我计较。只是说了一个成语,对牛弹琴。我于是道,“等我养好了伤,我给你弹两首,让你听听到底什么是余音绕梁。他不理我,等吹完一首,才道:”那我就等你妙音了。”

拆纱布的那天,我心里有些紧张,暮潇的这张脸,虽比不上她妹妹那般亮丽明艳,却还算的上清秀柔和,因为眉目很淡,我将这个面容收拾的甚为古典。浅描的远黛眉,轻扑的淡色胭脂,加上素色的唇,映着三分苍白的脸色作底,很有一番江南水墨烟雨里走来的味道。

奕奉坐在一边看着我,凉凉道:“放心,就算是有个疤也不碍事,我不至于因为这事休了你。最多见你时,我闭着眼就罢了。”

我笑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那我挺希望留个疤的,深点大点更好,这样直接就可以把你吓走,省的天天来这烦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

不一会,太医便到了,纱布一层一层解开来,我的心一点一点纠起来。最后一道纱布退下来之后,只见那太医“扑”地一声跪了下来,奕奉却站了起来。我心一沉,尽量平静道:“无妨,起来。”

奕奉看着我,眼里第一次露出歉意。我笑笑,对云锦说:“给我拿个镜子。”

云锦站着不动,望向奕奉。奕奉始终看着我,只吐出一句:“暮涵……”

我不理他,只是坚持道:“给我个镜子。”

他打了个手势,云锦拿来了镜子。果然左边额角上有一条大概两厘米长的疤,因缝过针,于是便向小蜈蚣一样,看着甚是恐怖。

我抬头望了眼奕奉:“现在开始,你可以把眼睛闭上了。”

“对不起。”他的手抹上我的额头,冰凉冰凉的。

“应该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娶了个断腿的妻子,如今她又毁了容貌。”

奕奉看着我,不说话。我感觉到他模我额头的手有些发抖。

“我想一个人待会。”

奕奉还是看着我,依旧沉默。良久,带着其他人离开。走至门边,他沉沉道:“我就在外间,有事就喊一声。”我沉默着点点头。

此后好些天,除了云锦送三餐过来,我不见任何人。奕奉来过两次,均让我挡了回去,我告诉他:“我很好,尤其不用再见你,更好。”

他在我屋外吹了半月笛子,半月后没了声音。云锦说他去洞庭办事,数日就回。我没有理会。

阳春四月的一日,我摇着轮椅看着窗外的一池芙蕖,到底是皇家府邸,这个季节竟有日如此娇女敕鲜活的荷花。但是,我更喜欢的还是蔷薇,记得在南峒山下的一户庄园地里,每到盛夏时节,便开满了大片大片的蔷薇,都是那个男人种的,他说:“蔷蔷,你不在我身边,见到这些花儿,我就仿佛看见了你……”

隔着时空的回忆太过久远,以致奉从长廊里疾步走来,我就未发现。待知晓时尚且来不及关门拒客,他便走入了我房中。不管我是否愿意理他,急急地转到我跟前,唤来云锦帮我洗漱。待洗完脸,我得个空隙,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就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而已,你闭上眼睛。”

我看他眼中显出疲惫,神情上却满是欢喜,想来不会是什么不靠谱的事,于是便闭上了眼。突然间感到那伤口处凉凉的,他似用笔在画些什么,我想睁开眼。奕奉却抢了先:“等会,马上就好。”很快,他停止了动作,道:“再过一会就好。”

不一会儿,我睁开眼,一面镜子正对着我。我习惯性得抗拒。奕奉却一手固在镜子上,“你仔细看看。”我方才定了神,天哪,我额上的那条疤,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斜躺着的芙蕖,四片盛开的粉色花瓣,一抹淡绿的细细莲叶,周围点了一些银色亮粉,多出了几分朦胧感,甚是好看。

“你是南方人,江南山水,就应该养出这样的佳人。”

我看着镜中人,额上的那片伤,本是你所给,如今这多花,亦是你所赠。

我淡淡道:“如此,你不需要再抱歉,我们两清了。”

他尚握着镜子的手抖了抖,略带倦态的脸上隐去了笑意:“对,两不相欠。我也便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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