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襻與紐

作者 ︰ 藍紫青灰

十八歲的何衛國拿著香煙靠在門口的陰影里,無聊得渾身皮肉發癢。♀十八歲了,高中畢業了,干什麼好呢?上大學他根本沒想過,難道去前面的海港賓館當門童?听說收入不錯,一個月好拿兩千。但整天就幫別人開門,這種事有什麼做頭?說出來不笑死人?他何衛國,拳頭打遍附近幾條街都沒人敢擋,去給人開門?

但十八歲了,不好再厚著臉皮吃家里了。他翻一翻枕頭底下藏著的一本公子,看得他渾身漲痛,卷起來塞回去,點一支煙,站在門口發呆。午後陽光曬得他發昏,這個時候他看見「襻襻頭」從黑乎乎的門洞里出來,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太陽曬在那裙子上,小姑娘就像渾身發著光,刺得他眼楮痛。

「襻襻頭」小名叫「潘潘」,「襻襻頭」這個綽號是他取的,「潘潘」和「襻襻」這兩個音在上海話里發音並不相似,但他就願意這麼叫她。「襻襻頭」。他是無錫人,跟無錫親娘長大,無錫人管叫「親娘」。親娘把紐扣洞叫「紐襻」,打個結叫「牽只襻」,搭扣叫「搭襻」,一切可以掛東西拴東西的,都叫「襻襻頭」。

潘潘是公認的弄堂里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膚雪白,白得透亮,細得像瓷。每次她經過何衛國的身邊,就像有一朵閃著光的雲飄過,身上還有洗發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燈,像一切容易打碎的東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踫。因為怕打破,就不敢,因為不敢,就生了許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里的男孩子們心里引起怎樣的幻想。她只是每天輕手輕腳地上樓下樓,輕聲細語地說話,微笑有禮地和鄰居客氣。她和她的媽媽,都是那麼小心謹慎地和鄰居們相處,從不吵架,從不高聲說話。潘潘的媽媽是一個小學老師,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課背書。他在樓下,都可以听見她在小陽台上背英文背課文,聲音好听得像鳥兒唱歌。

潘潘沒有爸爸,何衛國又鄙視又可憐。潘潘從來不看他,何衛國又氣又恨又仇視。潘潘每天像雲一樣地飄過,讓他看得牙癢癢,手也癢。潘潘功課那麼好,鄰居都說這個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學,將來還不知怎麼有出息。

潘潘將來不知怎麼有出息。上海中學,他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上海中學那樣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頭」帶離他的視線,還有多久他就要看不到她了?而他,高中畢業了,沒有前途,將來只能去賓館當門童,門童能當到二十五歲嗎?

潘潘渾身發著亮光地走過來,看見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著大大的眼鏡,顯得一張臉那麼小,她用書捂著鼻子,像是在掩著他身上的汗臭。何衛國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說話,「襻襻頭。」他叫她的綽號,他給她取的綽號,他從來沒有當面叫過她,但是她知道這是在叫她。她抬起頭來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可以听得她的呼吸聲。幾縷黑色發絲纏在她雪白的頸項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衛國心里有只手在替她撥開。那只手沒有去撥那些汗濕的碎發,而是搶下她手里的書,他听見他用極為不屑地口氣說︰「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嚇住了,她開口輕聲道︰「還我。」沒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沒名沒姓。何衛國,衛國。這麼俗爛的名字,哪里有潘潘好听,哪里有潘書文雅,哪里有「襻襻頭」可愛。

何衛國怒沖沖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原來你也看武俠。你喜歡誰,喬峰還是段譽?我們可以談談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覺得書生王子段譽好,乞丐頭頭的喬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衛國一樣。他何衛國,也就是個小流氓小癟三。

潘潘像是哭了,只說︰「還我。」當然,小流氓小癟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談。

何衛國摔打摔打書,想要戲弄她,說︰「叫聲阿哥就還。」叫我阿哥,「襻襻頭」,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連書也不要,轉身就走。裙角飄起,掃在他的腿上。何衛國心里的火忽啦啦地燒起來,燒得他渾身發漲,燒得他腦子發昏。他昏頭昏腦地攔下她,取下她的眼鏡,眼楮那麼大,睫毛那麼長,眼神那麼慌張,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白兔。這下你會重視我了吧,叫我阿哥。還不叫?「不叫,那就自己來拿。」帶她轉了個圈子,白亮的裙子飄起來。小腰那麼細,小脹鼓鼓。臉上的絨毛像家鄉無錫的水蜜桃。

潘潘眯起眼,伸手來模他的胸膛,何衛國渾身的血都往上沖,抓住她伸出的手說︰「是你自己模上來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里走。

潘潘細細聲說︰「放開我,眼鏡還我。」聲音那麼好听,口氣噴在他臉上,比什麼洗發水花露水都好聞。何衛國把臉埋在她肩窩里,使勁聞她的香氣。手掌彎成杯形,罩在她的小上。那麼小,那麼緊,比公子上的女人們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著一只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踫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里,那麼細的腰,雙手一合就可以合攏。

「襻襻頭」,你是紐襻,我是紐頭。

為什麼這麼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里的淚水順著臉流進血里。她在他傷口上撒鹽。

何衛國清醒過來,被潘潘的淚臉嚇壞了。水晶杯碎了,到底還是被他親手打碎了。何衛國嚇壞了,潘潘要是告訴了別人,他死路一條,他硬起心腸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麼?」命令她說︰「放開。」

潘潘松開牙齒,渾身打顫。何衛國放開她,把眼鏡還她,「還你。」你成績好,你上上海中學,你前途無量,我去當門童。哼哼,早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書還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麼?」「襻襻頭」,你有紐襻,你絆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麼說你。」別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就讓它永遠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嚇壞了,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放下心來,我們兩個的事,別人不需要知道。然後他說,「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里。」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嘗過她的她的縴弱後,當她再經過他的身邊,他要怎樣才能不伸出手去觸模?

潘潘裙子上濺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門縫里看見了,她換了一件雲彩般的裙子,風一樣飄走了。他抬頭看她的窗口,她的陽台,那條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干干淨淨,掛在那里等風吹干。等到晚上,乘風涼的人都散開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陽台,把那條白裙子偷了下來,仔細疊好,藏在他的枕頭里。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原來那不是白色的,上面還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雲。

潘潘從此沒有回來。他見不到她,渾身難過。他找碴打架,見誰不順眼就打誰,打得整個靜安區都知道有個何衛國,打起架來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軟,叫他哥。盧灣區的小子們不服氣,找上門來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饒,說,哥,你打我們算什麼本事,有種你去把南市區的教門打了。我們全部管你叫哥。

那一架打得厲害。他大小架打過無數,拳頭練得比磚頭硬,但教門的人比他還硬。人家是吃肉長大的,他是吃大餅油條泡飯長大的。人家一身的緊肉,他全身是骨頭。但他們沒有「襻襻頭」離開過,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心痛,他們不知道水晶杯碎在手里是什麼滋味。他被他們打得渾身是血,他們也被他打得骨折。雙方罷手言和,聲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架打完,所有的小流氓小癟三小混混管他叫哥。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知道再打下去就離白茅嶺勞改農場很近了,離「襻襻頭」就更遠了。恰好這個時候街道通知他征兵,他一口答應,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底離開了上海。

部隊真是個好地方。像他這樣的一塊頑鐵,也只有軍隊這樣的地方能把他錘煉成利刃,使他月兌胎換骨,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操練,拉練,在太陽下站一下午。他不怕。再苦再累他都不在乎。操場上太陽底下有四十多度,別的人汗下如雨,他沒有,他有雲罩在他頭上。夜間站崗,他一站一夜,只要他站崗,他後面的人都可以睡到天亮。他有「襻襻頭」陪他,他巴不得有這樣的夜晚讓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想她。她長大嗎?臉上還有淚?她的胸她的腰在他的手里,她的牙齒咬進他的肉里,她嘴唇吻著他的肩。唇齒相依,血肉相連。她是他的紐襻,他的羈絆,她早就深植進他的血液里,她是他血里的毒,命里的蠱,非她本人不能解。

他在軍隊里學到了從前沒接觸過的知識,讓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打架的粗漢。潘潘讀上海中學,上大學,前途無量,他要和她比肩。同時他的義氣讓他交上了朋友,這些朋友後來成了他的貴人,離開部隊後幫他起家,助他成功,讓他有了足以自傲的資本。帶著這些資本他回到他的出生地上海,白手起家。他打听「襻襻頭」的下落,原來也在同行,只是成了千嬌百媚的妖嬈女人,男人沒人逃得過她的笑靨酒渦。

何謂不相信。那個純潔輕靈得像瓖著銀邊的雲朵一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成為這樣的女人?難道在他心苦自持的時候,她卻夜夜笙歌?那一天她找上門來,淺笑輕語,要他打八折,把場地借給她。何謂怕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什麼能這麼平靜地面對他,像對一個陌生人。她是在試他,還是根本不屑于找舊賬?他呆視她,根本沒听清她在說什麼。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這麼多年過去,她變了好多,但他還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命里的魔星來找他來了。

那個瘦小的女孩子長成美麗的女人了,皮膚依然雪白,像名貴的瓷器,眼鏡不見蹤跡,那一雙大眼楮毛茸茸的,長睫毛忽閃忽閃,閃得他心搖神馳。她長高了一些,他清楚地記得他把她抱住的時候,她的頭只到他的胸口,現在她站在他面前,腳下一雙細高跟鞋,讓她幾乎和他平視。他貪婪地偷看她,飽滿,腰肢,他想他的一只手怕是罩不住了,光是這麼一想,心里的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竄。他一直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這十多年他在心里描摹了她無數次,但沒想到她長大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然後他看見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艷麗無比。她笑盈盈地說︰「何先生,你的地方放著也是放著,借給我們開個會,你有收益,我們也落個便宜。你也來啊,我們一起跳舞。何先生這麼年輕有為,行里誰不佩服?你要是能來,就是我們的榮光了。」

何謂從不知道「何先生」三個字這麼好听。那天夜里他摟著她在幽暗的舞池里慢舞,左手握著她縴腰,右手托著她的柔荑,香氣蘊繞。她的腰還是那麼細,雙手一合就能合攏,而她的胸則軟綿綿沉甸甸,靠上來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整個身子裹在一件黑色細肩帶的長裙里,像罌粟花一樣的美麗,像鴉片一樣的誘人。她輕聲跟他說笑,打趣,挑逗,**。他怎麼都不相信那個只會讀書的小丫頭長成這樣了。他偷偷觀察她,遠遠揣測她,慢慢接近她。一點一點,一次一次,他確定她是把他忘了,忘得徹徹底底,他震驚得不敢相信。那麼多年,她已經長在了他的心里,成了他的一部分,她卻早把他忘了。

但他同時又慶幸。老天幫忙,他可以從頭來過。上一次他做錯了,這一次他會做對。他不在乎她有過多少情人,只要她願意要他,他就可以把其他人都趕走,讓她成為他一個人的。她是紐襻,他是紐頭。總要扣在一起,才算美滿,才是結局。

在三亞酒店的酒吧里,無意中撞上一起當兵時候的兄弟劉齊。劉齊當著她的面叫他「衛國」,他嚇得續都要停了,而她卻絲毫不見疑心。他仍是不敢大意,把他自己看中的一塊地送給她,所有的資料也奉上,她只要肯走,他沒什麼不能送的。也就是那一天,他確定她是不記得他了,那他可以擁有她了。

他放下所有的事,去北海陪她。他不知道他哪里做對了,讓她動了心,答應做他的女朋友。只要她願意接受他,他就會讓她愛上他。這一次一定是要愛。要她心甘情願。

他怎麼也睡不著,一夜心里想的都是她,早上看見晨光穿透窗戶,讓他疑惑昨夜的事是他的想象,就像他在這些年里想了無數次那樣。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象,她會怎麼在什麼情景下接受他,她會說什麼,自己應該怎麼做。想了又想,想不到她會說「我該怎麼叫你」。她總是讓他出乎意料。他生怕這是一場空,明知道她沒睡夠,仍然吵醒她,把她抱在懷里看日出。什麼看日出,不過是借口,只要能抱著她吻她,看月出看星出看地球出都可以,星球大戰打起來都沒關系。他緊緊地抱著她,只想把她揉進身體里。她回頭吻他,吻得他像過了電。十五年了,她終于心甘情願地把她交在了他的手里。

那一夜他把她擁在懷里,像兩把湯匙一樣睡在她的閨床上,歡喜得他幾乎眩暈。而她背對著他,幽幽地說,「和我談情,只和我談情,只要你對我好,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你的」,何謂听得落淚。萬幸是在夜里,萬幸她看不見他,不然他不敢面對她。他從不知道他的眼楮還有這個功能,會在快樂到極點時落淚。他不敢動,讓淚水慢慢自然干卻。

他以為幸福就在眼前,沒想到她會進了檢察院。那兩天他快瘋了,這些天來他一直睡在她的身邊,一下沒了她,讓他覺得身體少了一個部分。明明沒少,怎麼就那麼痛?他不惜動用所有的關系,威脅利誘,恐嚇逼迫,甚至和十五年前打過架的教門中人去談,教門的人不肯,說過井水不犯河水,我們沒犯你,為什麼要叫我們按你的去做?他則發狠地說,淮太不行,你們去徐太。我管你們去哪里,只要讓淮海路安靜七天。他不惜與虎謀皮,也要換她出來。讓他可以抱著她,讓她睡在他的身邊,讓她成為他的女人。

這一次他不需要再等,他的「襻襻頭」幾乎是和他一樣的急切。在被無法控制的事情左右過命運後,生命和實在太珍貴。不想再浪費,不想再錯過。而他的「襻襻頭」在他耳邊說,何謂,你是我的第一個。

他以為她發現了,發現他是她的第一個,但是不是。他是她的第一個,她的身體在他的身下展開,軟煬,緊窄。他絲毫沒察覺到她痛不痛,他只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痛,從身到心。痛得他差點要放棄。以他黑暗無比的想象力,十五年來從不停止的想象,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這麼的痛。「襻襻頭」,上次我做錯了,這次我會慢慢來,一定要做對。

潘潘溫柔地攀著他,輕輕地吻他,吹氣在他耳邊︰「說你愛我」。他愛,他愛了她一輩子,他認識她有多久,就愛了她多久。而他也終于等到了她的愛。她一定是很愛很愛他,才會把這個夜晚變成天堂。他這才知道,當年他傷她有多深。他以為即使那些傳言都是假的,以她和張欞的關系,也會有過的夜晚。但她卻沒有,所以張欞的背叛才讓她那麼痛苦,所以她才說,我們四年多的感情,抵不上別的女人的一夜?所以她才會問︰何謂,你有過多少女人?她是在乎的。有人傷害過她,有人背棄過她。她還問︰你不問我?她有足夠的驕傲,她不怕他問。

她說她看到了焰火升騰,煙花綻放。而他何嘗不是?這個女人,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來愛,他願意雙手捧著跪在她面前,只怕她不要。

但他百密一疏,在他最歡樂的時候,他的出生地出賣了他。她就算忘了曾經有過的傷害,也不會忘了她的出生地。他們兩人的出生地,他們曾經是鄰居,一個樓上,一下樓下。在她的窗口看得見他的房門,在他的房間看得見她的陽台。

那一年響,最熱的八月午後,他十八,她十五。他做了最錯的事,她逃避了半生。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流進他的傷口里。他成了她的夢魘,她成了他的毒癮。

她說︰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時接受不來。

過去了十五年他都要得到她,這份真心真到不能再真,但她一時接受不來,她接受不來一個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雖然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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