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襻襻頭

作者 ︰ 藍紫青灰

潘書離開麥克花園,隨手攔了輛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里,她想了半天,竟是沒地方可去,只好說︰「過江。」

車子過了江,停在和平飯店門口,司機問︰「這里可以嗎?」

潘書點點頭,付了錢,下車昏昏然亂走。不知不覺走到漢口路,站頭上停著一輛49路,潘書看著覺得熟悉之極,便上車找個空位坐下,頭靠在窗戶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車子在擁擠的福州路上走走停停,穿過寬寬的人民廣場,開進了狹窄的威海路。過重慶北路、成都北路,石門一路到了,站頭停靠的是民立中學,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書下車,過馬路,往西不遠,有一道鐵門,里頭就是張家花園弄堂。前頭兩百米處是威海路第二幼兒園,她的幼兒園。再往前是海港賓館,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龍鎮廣場,第一西北利亞皮貨,紅寶石的點心,凱司令的西點。她對這個地方了如指掌,閉著眼楮也不會走錯。

張家花園,其實沒有花園,連個花壇都沒有,樹也沒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庫門,門是兩扇,用黑漆漆過,被太陽曬得爆裂剝落。小弄堂極窄,只能推過一輛自行車,但主弄堂卻是附近最寬的。響有個老頭搭個棚子賣西瓜,不穿上衣,亮著肚皮,那個肚皮又圓又胖,像靈隱寺的彌勒佛。每過一陣子會有個老頭來釘碗,碎成幾大片的碗被他鑽上幾個小眼,用一把黃銅小錘敲進兩枚銅釘,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書要是打碎了碗,從來不扔,就等著這個老頭來鋸碗,她在一邊看著,恨不得跟他學手藝去。

那是早些時候的事了,後來鋸碗的老人不來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後來,她去上海中學讀高中,因是住讀,就不大回來了,然後就是這麼多年。有多少年,潘書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這里渡過。

年初四,還是節里,人家廚房里飄出炖筍干肉的香味。有走親戚的人來,主人家迎出來,大聲地說笑。潘書走進十七號,模著黑上到二樓。這里的樓梯燈從來不亮,大家都不願意多付一點路燈費,為這個吵了無數次,後來索性就把燈擰了,大家不用。誰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個手電筒。潘書走在黑暗的樓梯上,腳抬多少高,什麼地方轉彎,她想都不用想。不會走錯,不會踏空。

她停在二樓一間房間的門口,從包里模出鑰匙來開門。里面有一張捷克式的雙人床,一只三開門的大衣櫥,一只五斗櫥,一張方桌,三張骨牌凳,一張藤圈椅,一只竹書架。東西不多,但還是把這間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床和藤椅上蓋著舊床單,是那種傳統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間一朵大花,人稱四菜一湯。洗得褪色發白了,老人家會撕開來做嬰兒的尿布,潘書拿來覆在床上。

她說她沒有家沒有房子,其實她錯了,原來是她忘了,這里還有她最早的家。這個家的鑰匙還掛在她的鑰匙圈上,這麼多年都沒扔掉過。她把窗戶打開,換一換多少年都沒有對流過的空氣,再把舊床單慢慢卷起,小心不讓上頭的灰塵揚開。天氣真好,太陽那麼明亮,潘書幾乎有曬被子的念頭。她把大衣櫥打開,取出枕頭和棉被,放在床上。枕頭套子是淺藍色,繡著花籃和雜花的圖案,那是她中學時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紅色的緞子,織成龍鳳花樣,邊上是翻出的白色被里,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線釘牢。這樣的被子好多年沒見過了,現在人都用被套。枕頭和被子有些宿度氣,應該曬曬,但不要緊,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簾,月兌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蓋到頷下。幾乎可以听到媽媽叫︰「潘潘,太陽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還似乎听見樓下的野蠻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頭」。她相信她只要拉開窗簾,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見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說笑。里頭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相凶凶的,她從來不敢看的小頭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她。看她這個書呆子,戴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背著大書包,每天在他的門口經過。他靠著黑漆大門,抱著兩條胳膊,有時嘴角叼著香煙,用眼楮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飛快走過。

她從沒和他說過話,但知道他的大名︰何衛國。知道他高中畢業了,肯定考不上大學。對潘書來說,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就是壞學生。潘書已經收到了通知單,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進了這個高中,大學就一定能上。媽媽和姨媽還有姨父都替她高興,看她整天還是捧著書看,都說出去玩呀,別。她不知道玩,她從來都不玩。這猛一下讓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里,大人都上班,學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後的弄堂里靜悄悄的,太陽**辣地曬在水泥地上,曬得牆面都起毛。潘書看完半套《天龍八部》,拿了去和同學交換。她為了讀書考試,這些閑書以前是從來不看的。

潘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小了,短了,緊了,繃在正在發育的身上,兩只膝蓋露在裙邊下。媽媽說做一條新的,潘書說還有一個月就進新學校了,學校要發校服,做新裙子做什麼。潘書從小就懂事,不給媽媽添一點麻煩。只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兩母女過得緊,不過不要緊,兩個人開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龍八部》頭兩本,模著黑下樓,一出樓梯間就覺得熱,汗水馬上被了蒸出來,黏著細碎的頭發絲,一縷縷彎曲在脖子上。

天氣熱,太陽毒,那些平時聚集在弄堂里的男孩子都不出來,潘書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這時她听見有人叫她的綽號「襻襻頭」,她抬過頭來看,何衛國站在黑漆門邊,眯著眼楮看著自己。兩扇門只開了一扇,他一只手撐在門上,一只手拿著一支煙。

潘書拿起書擋在臉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覺得他硬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很好玩,而對她來說,他真的是大人了。那麼高,那麼凶,那麼氣勢凌人。她貼著牆邊走,盡量離他遠些。就要經過他身邊時,他伸手搶過手里的書,不屑地問︰「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書嚇得不敢動,輕聲求道︰「還我。」

何衛國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

潘書快要哭出來了,只說︰「還我。」

何衛國把兩本書放在手上敲打,流里流氣地說︰「叫聲阿哥就還。」

潘書害怕起來,書也不要了,轉身要走,何衛國一伸手攔住她,趁她不備奪下她的眼鏡,說︰「不叫,那就自己來拿。」順手又把她轉了個圈子。

潘書沒了眼鏡,一下子蒙了,心慌意亂,眯起雙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模牆壁。哪知一模模到一個熱乎乎的身體,嚇得她趕手。

何衛國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是你自己模上來的,可怪不得我。」

潘書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感覺被他抱在了懷里。這一下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放開……放開我,眼鏡還我。」那只手非但沒有放開她,還在她身上亂模。潘書一手護著身體,一手去撥打那只不規矩的手。她不敢叫出聲,只是拼命咬著嘴唇,急得眼淚從眼角迸出。她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她只要一叫一喊,她一輩子的名聲就毀了。她眯著眼楮努力想找到出路,但看出去什麼都是霧蒙蒙的,眼淚早就模糊了她的眼。而在掙扎的時候,她已經被帶進了屋里,被壓在了床上。她只能無聲地哭,推,打,撕,咬,踢。但那雙手始終環在她腰間,流汗的身體壓著她,滾燙的嘴唇舐咬著她的脖子。潘書張嘴咬住壓在她臉上的肩頭,下死命的咬,咬得齒間舌尖嘗到了鮮血的味道,還在往下咬,咬得她的牙根都要斷了,仍是不放松。然後她覺出壓著她的身體放開了,上面的人輕蔑地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麼?」然後用命令的口氣說︰「放開。」

潘書松開牙齒,牙關打顫。何衛國起身離開她,說︰「還你。」把眼鏡往她臉上一扔,「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然後把兩本書也扔在她身上,「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麼?」潘書模到眼鏡戴上,撿起書往外走,只听見何衛國又冷冷地說︰「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麼說你。」

潘書嚇得要死,要是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樣?要是別人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她嚇得出口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低低地爆喝一聲︰「滾!」拎了她的手臂往外拖,推出大黑門,「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里。」

潘書抱了書奔回家里。關上門,發了一下午的抖,然後她听見隔壁上中班的人回來了,她想這個樣子不能讓媽媽看到,月兌下染上血的裙子,那血是從何衛國的肩膀上流到裙子上的,她月兌下來,另換了一條,重新梳過了頭,洗臉,又把裙子洗了,掛在小小的只能站一個人的陽台上,把書放在方桌上,再寫一張紙條,說同學誰誰來取,就給她,她去華姨家了。她拿了一只小包,放了兩件換洗衣服,從窗口上看看何衛國家的兩扇門都關著,拿了包趕緊跑了。

她在華姨家一直住到開學,開學後就是住讀,更加不用回去,放假也只回華姨家。她媽媽只當是女兒大了,需要自己的一間房間,她沒有這個能力,妹夫家有,就讓她去吧。潘書不敢回家,是她記得何衛國說不許她出現,她真的就不敢回去。她一想起那個人,就怕得要死,然後她就命令自己把這件事忘了,忘得一干二淨才好。高中三年,她膽小怕事,不敢和男生說話,成績只是中下。這個學校優秀的人太多,像她這樣的一般初中的優等生到了這里,都不算出眾。她也覺得正好,她不要別人的注目,別人把她忽視掉最好。

她以中等成績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學,學的是商貿英語,姨父這個時候開始下海經商,一直說畢業後就去他的公司。學校里開始有男生注意她,給她留位子,借她的筆記抄,把自己的Walkman給她听,半夜到她的宿舍樓下唱歌給她听,引得整個宿舍的女生都轟笑。那個叫張欞的男生,用他的笑容和熱情以及溫柔和耐性融化了潘書,兩人在二年級時就成了令人矚目的一對。張欞說一畢業就結婚,潘書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對這個主意十分贊同。她已經忘了為什麼要住在姨夫家,有個自己的家卻是她一直的夢想。

她是真的把那一個下午的事忘了,徹徹底底忘了,甚至不記得有何衛國這個人。媽媽在她大四時患癌癥去世了,她辦完喪事,就把房子關上了。悲傷中經過那扇黑漆門,也沒想起有一個人曾經對她做過什麼,那個人又去了哪里,她從此再沒有回去過。畢業後她就去了姨夫的公司,把關系和戶口都遷去了,又做了激光校正視力的手術,摘下了戴了十年的眼鏡。半年後張欞聯系好了出國留學,叫她也著手辦理,她一邊辦著,一邊在姨夫的公司混。然後有一天,張欞打越洋電話說,他對不起她,他和一個女同學有了親密關系,他沒臉再見她。

潘書放下電話,整個人就呆了。下午要見一個客戶,那人磨磨嘰嘰,就是不肯爽快地簽字。潘書腦子里還想著張欞,忽然一笑,說︰「簽了沒?簽好了我們去吃飯。」她想起和張欞一起去辦簽證,她也這麼跟張欞說。張欞說簽了,然後兩人去吃了一頓日本菜,被芥末辣得眼淚花花的,張欞看她哭了,又是唱歌又是做怪臉才哄得她開心。

對面那個男人看見她嫵媚多情的笑容,一時意亂情迷,隨手簽下字,問︰「吃什麼飯?」潘書說︰「吃日本菜。」吃得兩個人眼淚齊流。賬單上來,那人臉色變了變,潘書用半個月的薪水付了賬,打車的錢都沒了,坐公交車回姨夫家,一路上把臉埋在手里,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對面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聲問︰「阿姨為什麼哭?」他的媽媽噓一聲,輕聲說︰「阿姨生病了,打了針身上痛,哭一下就好了。」悄悄遞一疊紙巾在她手里。

那天以後,潘書成了千嬌百媚的萬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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