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嶺棠記不得究竟有多久沒有踏進這片充滿明朝氣息的院子了。兩年?三年?還是更久?這里承載了他所有快樂和不快樂的記憶,深深刻著他整個童年的烙印。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跌倒,第一次為了搶一顆玻璃彈珠而掛彩,第一次見到方霪一家,第一次伸手拉過方霪的手,說,我來保護你。這些片段隨著搬家戛然而止,許嶺棠不是沒有過反抗,可在父親許正眼里,這些不過是青春期少年對未知的一種抗拒,不足掛齒。
天已黑,院子里星星點點的幾盞燈火與門外大街上的輝煌形成了鮮明對比,蕭條而寂靜。「大多數人已經搬出去了,現在只剩下劉大伯和李阿姨他們兩家還留在這里。」方霪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沮喪。
「哦。」許嶺棠不知如何作答,他知道自己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原本這是個多麼熱鬧有愛的院子,而今人去樓空,不復昔日光景。
模著黑跟著方霪來到一間房門口,听到輕微的「吱呀」聲,許嶺棠只覺得一顆心被揪了起來。曾經無數次地踏入這個門,卻從未有過此刻般的緊張和不安。♀
「女乃女乃?我回來啦。」方霪輕輕朝里呼喚了一聲,只听得悉悉索索的聲音,卻沒有回應。
「啪。」方霪點亮了燈,只見一個傴僂的老太蜷在床腳,一只手在地上模索,似乎在尋找著什麼。面對突然亮起的燈光,老太沒有表現出驚訝,自顧蹲在地上,嘴角似乎念念有詞。
「女乃女乃,你在找什麼啊。快起來,我幫你找。」方霪皺了下眉,沖到了老太身邊,老太抬頭看了看她,卻出人意料地沖她推了一把。
「走開,你是誰。」方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推,摔到了地上。
「霪霪,沒事吧。」許嶺棠難抑這驚人的一幕,沖上前扶起了方霪。
方霪搖了搖頭,「我沒事。」繼而站起了身沖許嶺棠嘆了口氣,「女乃女乃似乎徹底不認識我了,之前還時好時壞,至少有清醒的時候,現在……」
「這怎麼辦,你一個人怎麼照顧她,要是你不在她跑上街了怎麼辦。你,你一個人究竟是怎麼過來的。♀」許嶺棠來之前曾經對這個家的架構有過無數種幻想。但沒想到眼前看到的確實超乎自己想象之外的最壞版本。他無法相信身邊這個柔弱的女孩身上究竟背負著多少壓力,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痛感爬上了身,慢慢在體內散開。
「霪霪,我看送女乃女乃去養老院吧。」許嶺棠思考後冷靜地說。
「不可能。」方霪堅定地給出了答復,「女乃女乃連我都不認識了,更何況陌生人,讓她去一個陌生的環境,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理解她的人,除非我死了。我絕不會把她送去那種地方。」
「可是這樣留她一個人在家也不是辦法啊。你接下來還有高考,還要上大學,還有大把大把自己的人生要走……」許嶺棠急得漲紅了臉。
「我明白你說的意思,但我也不能為此放棄女乃女乃。沒有女乃女乃,就沒有今天的我,我這條命是女乃女乃救回來的。」方霪將老太從地上扶了起來,幫她撢去身上的灰,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飯。
許嶺棠知道方霪的個性,只得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搓著手。
老太扭過頭,注意到了許嶺棠的存在,一只手顫顫巍巍地伸了過來,許嶺棠也不好閃躲,干脆湊近讓老太瞧個仔細。
「你,你是阿磊?阿磊?是你嘛阿磊啊?」老太瞪著一雙昏花的眼楮對許嶺棠上下打量了一番,終于禁不住叫了出來。
「我,女乃女乃,我不是阿磊,我是嶺棠,許家的棠棠」許嶺棠知道老太呼喚的阿磊是方霪父親的名字。
「棠棠……棠棠…….你是棠棠?你是阿正的兒子棠棠?」女乃女乃的手在許嶺棠臉上模索著,冰涼的指尖讓許嶺棠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對,我是阿正的兒子,女乃女乃,你還記得阿正?記得我嗎?」許嶺棠有些激動地問。
「阿正啊……阿正兒子都這麼大啦。」老太說罷竟然激動得滲出了淚花。許嶺棠一把抓住老太的手,拼命地點頭,「對,女乃女乃,阿正兒子長大了。」
方霪在背後望著這一幕,也不禁濕了眼眶。
「霪霪,以後我和你一起照顧女乃女乃。」吃過飯,許嶺棠拉著方霪的手走出了院子。
「這怎麼可以,我一個人……」方霪喃喃地說。
「你一個人承受不來,讓我替你分擔吧。霪霪,求求你了。這一路都是你一個人肩負著這麼重的包袱,現在起,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吧。」許嶺棠的語氣顯得極為誠懇。
「我沒覺得這是包袱,這就是我的命,很早之前我就坦然接受這點了。」方霪的語氣平靜而淡定。「我知道你父親對我們家還有介懷,如果讓他知道你來這里,一定會生氣。我不想你為難,也不願看到這樣的狀況。」
許嶺棠握緊了方霪的手,「霪霪,我不是征詢你的意見,問你可不可以,我是鄭重地告訴你,我要和你一起照顧女乃女乃。霪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不想任何事情都要看家長的眼色而行事。現在開始,我們完全可以為自己而活。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我不在乎,和我們沒有關系。我滿腦子想的,只有和你在一起。霪霪,我說過這輩子我要保護你,我不想食言,也絕不會讓自己食言。」
方霪感到了從手心傳來的溫度,溫暖,舒適,讓人無法拒絕。她很想找一個理由讓自己歸于理性,但臣服甜蜜的心卻已經倒向了欣然接受的天平。她隱隱覺得不安,但腦中另一個聲音不停在提醒自己︰要抓住幸福。
「我真的配擁有幸福嗎?」這個問題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困擾著方霪,讓她失去重新面對陽光的勇氣,每當黑幕來臨時,她總能怔怔地想起八年前的那個雨夜,不寒而栗的恐懼讓她一度想放棄生存下去的**。而今,同樣的問題重又爬上心頭,她卻鮮有的不再掙扎。
「或許可以吧,或許,即便是我這樣的存在,也能找到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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