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積石山牧場,除了放牧這件頭等大事之外,二等重要的,就是拾牛糞。+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每天收牧之前,我總是背著一個紅柳條編成的大背斗,手里握著扎西大叔親手制作的拾糞杈子,把那些散落在草叢間的、散發著強烈臭味的牛糞團,挨次兒用杈子兜進背斗里,背到窯洞前,倒在草地上,用手像活泥般攪和一陣,再攢成團兒,一塊一塊用力拍到窯前的土壁上。
這些風干的牛糞有兩個用途,一來可以當柴火燒,二來可以當抹布拭鍋擦碗。用牛糞拭過的鍋碗看起來油亮油亮的,可吃起飯來,總有一股牛糞味。最初的一段時間,我很不適應,老覺得惡心、反胃。
「這牛糞是陽世上最干淨的東西,慢慢你還會品出香味兒來。」扎西大叔看著我難受的樣子,總是這樣勸我。
我對扎西大叔的話半信半疑,但沒過多長時間,惡心、反胃的狀況大有改觀。扎西大叔用牛糞生起爐子時,我還能從彌漫的煙霧中,聞出些淡淡的草香味來。
後來,扎西大叔還用牛糞火給我燒饃吃。
扎西大叔把和好的包谷面團往爐子里一丟,過不了多長時間,用火棍掏出來,拍掉粘在上面的糞渣,遞給我,我毫不猶豫地放進嘴里大嚼起來。
扎西大叔看著我吃饃的樣子,滿意地說︰「這才像個牧人。」
轉眼秋去冬來,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
大雪封山後,我和扎西大叔的生活就顯得更加單調、枯燥。
扎西大叔整天蹲在爐子旁品茶、抽煙。
扎西大叔的茶癮很大。他用一個小砂罐裝上一把茯茶,放在爐火上不停地熬,那茶濃得像牛血一樣,又苦又澀。
扎西大叔的煙癮更大,每一口都咂得那樣用勁,恨不得把滿鍋子煙一口吸進肚里去。跟他在一起時,總能聞到一股熗人的味道。
他的骨頭里怕是滲透了煙味。♀我想。
除了品茶抽煙,扎西大叔就反復擦拭他那把老土炮,擦完之後用一塊破麻袋片裹好,掛在牆上。過幾天再拿出來擦,直擦得槍筒 亮 亮地發光。
而我,除了躺在炕上睡大覺,就是披著氈衫,踏著氈靴到雪地里漫步。
望著白茫茫的草場,听著冰層低下「咕咕」流動的水聲,我的心情就會格外透亮、清靈。
雪後的山林別有情致。走在林子中間,厚厚的氈靴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幽深的林子里傳得很遠、很遠。樹梢間「啾啾」飛鳴的鳥兒,將枝葉上的積雪踫落下來,那絨花般飄飛的雪渣,撲在臉上,使人感到一種透心的涼爽。
「這個時候,英子在干啥呢?」有時,我會突然想起英子。
小時候,也是在這樣的季節里,我經常帶英子到結了冰的銀川河上去滑冰。
那滑冰石劃過冰面時發出的聲響和英子銀鈴般的笑聲,至今還在我耳畔縈繞。
如果英子在我身旁就好了,我們一塊兒在這冰天雪地里漫步、說笑、玩耍;一塊兒在這冰雕玉砌的童話世界里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生活……
曾經,我和英子形影不離,她像我的影子,我像她的影子。我們一塊兒享受快樂,又一塊兒分解憂愁。
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英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已經烙滿了我生命的角角落落。我越是想忘記她,她卻越是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的腦海。
然而,這畢竟是一廂情願的沖動。我的輟學,就像一條無形的鴻溝,使我完全喪失了以往所擁有的那種自信,繼之而來的卻是漫無邊際的自卑。尤其當我看到王少紅和英子在一時,渾身的汗毛都會豎起來。
可惜,我沒有像我老祖宗鎖南普那樣的血性,為了爭奪心愛的女人而不惜放棄一切;也沒有像我祖父那樣的恣肆,為了娶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義無返顧地與全莊人作對。♀我只能是受了傷害的可憐兮兮的蛇,蟄伏于陽光照不到的陰濕圪嶗里,用自己的舌,顫顫微微地療舐自己的傷痛。
一天下午,我從林子里轉悠回來,見扎西大叔坐在爐子前,又在擦拭他那把老土炮。
「大叔,又擺弄起你的寶貝了?」
「後天就是年三十了,咱倆總不能灌幾口包谷面糊糊過年吧。」
「這冰天雪地的,連個鬼魂都沒有。」我嘟噥道。
「嗨,這你就不亮清了,打兔子單要這樣的天氣。」
「為啥?」
「那兔子不也和人一樣,它總得填肚皮吧?要是它出來找尋吃食,那雪地上就會……」
我倆正說著,從窯外隱隱地傳來腳步聲。
「總不會是鬼吧。」我豎起耳朵仔細听,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大天白日的,哪來的鬼魂。去,到外面瞅視瞅視。」
我半躬著腰,將腦袋探出窯洞外,小心翼翼地望去。
離窯不遠的坡下,走來一個人。
那人走得很慢,起初只看見頭頂,晃悠了半天,才慢慢地露出了半個身子。
陽光照射在雪面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看不清來人的面目。
「是誰呀?」窯里扎西大叔焦急地問道。
「看不清。」
「啥?」
「看不清!」我掙大了聲音。
不一會兒,那人上了坡兒。
「英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我一步跨出窯洞。
英子戴一頂黃綠色的冬帽,穿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褲,看上去顯得十分臃腫。
盡管她的臉捂在一條紅色的圍脖中,只露出一對撲閃撲閃的大眼楮,但那神情我再也熟悉不過了。
「世文哥。」英子氣喘吁吁的來到我跟前,用甜美的口氣喚道。
我渾身的血液快要沸騰了。
「你……」我剛想說啥,但心頭卻猛地掠過一絲莫名的惆悵,我沸騰起來的血液又一下子凝固了。
「是英子呀。快進來,快進來。」听到英子的聲音,扎西大叔趕緊鑽出窯洞,熱情地招呼道。
「大叔。」英子在窯門口跺盡了粘在「雞窩(棉鞋)」上的雪渣,跟著扎西大叔進了窯洞。
「這冰天雪地的,難為你了。」扎西大叔把英子讓到爐子旁烤火。
「這不是快過年了嘛,我帶了些炸來看大叔。」英子說著,從挎包里拿出一包炸,放在炕頭的土台子上。
「你這鬼丫頭,這麼老遠,怕不光是看看我這個老棺材瓤子吧。」扎西大叔眯著眼楮開起了玩笑。
英子羞赧地一笑,勾下了頭。
「嗨,世文,你咋傻愣著,還不快給英子倒水。」扎西大叔看我還站在窯門口沒動彈,埋怨道。
我懶洋洋地走過去,收拾缸子給英子倒水。
「大叔,你吃炸。」英子取了一個炸遞給扎西大叔。
「唉,你們娘倆也不易,干嗎到這里破費。」扎西大叔接過炸,不無憐恤地說。
的確,那年月炸是極為奢侈的東西,只有等到過年,才能吃上一兩口。
「大叔,好吃嗎?」英子看著扎西大叔津津有味地嚼著炸,禁不住問道。
「好吃,好吃。哎,世文,你咋不吃呀。」扎西大叔一邊吃著,一邊招呼我。
「不,大叔,你先吃,我不餓。」
英子見我沒動炸,失望地側過臉,靜靜地望著爐火,沒有言語。
「你倆坐著,我到山上轉轉。」扎西大叔吃完炸,抹了一下嘴,起身背了老土炮,上山去了。
我知道扎西大叔這是有意避開我倆。
窯里只剩下我和英子。
「你是咋尋來的?」半天,我才嚅嚅地問英子。自從上次麥地邊上不愉快地分手之後,我再也沒跟英子說過話。
「鼻子底下有張嘴唄。」英子依舊望著爐火,沒有抬頭。
「幾十里路呢,又這麼冷,你這是何苦呢。」
「你說呢?」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咋知道哩。」
「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蟲,你是壓在我心上的一塊石頭。」英子說著,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
「那就搬掉它唄。」
「世文哥,你為啥要這樣呢,為啥呢?」突然,英子揚起頭,用牙狠狠地咬著嘴唇,淚眼汪汪地望著我。
我心里有些發虛,趕緊扭過頭避開她的目光。
吃過晚飯後,英子要洗鍋,我說,還是我來。
當我用干牛糞拭碗時,英子將一塊小手帕悄悄地遞過來。
我忽地想起少衛的那塊小手帕來,為了那塊手帕,我險些送了性命。
「扎西大叔說,這牛糞是陽世上最干淨的東西。」我乜斜了一眼,沒有接。
英子生氣了,一轉身,再也不理我了。
其實,我並不是真心不想要英子的手帕,而是怕給弄髒了。我知道英子把她的小手帕看得很金貴,平常自己都舍不得用。不過英子生我的氣,怕不僅僅是我沒接她的手帕,多半是我那句該死的話,讓她誤會了。
我十分懊悔,可一時想不出啥補救的法子。
積石山的夜晚來得很快,太陽一落山,天就黑了下來。這一晚,扎西大叔破例點上了煤油燈。
英子許是累了,一上炕就睡著了。我和扎西大叔圍坐在爐子旁閑扯了起來。
「看得出,這丫頭心里有你。」扎西大叔望了一眼熟睡的英子,對我說。
「也許吧。」我漫不經心地說。
「唉,也不知你們年輕人是咋想的。」扎西大叔長嘆了一聲。
自英子進窯的那刻起,我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我知道扎西大叔這是為英子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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