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儡」是一種跟普通瓢蟲一樣大小的小甲殼蟲，它通體發黑，有翅膀，但不善飛。+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在我們那一帶，每到初春，原野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小甲殼蟲。小孩子們經常三五成群地去捉這些飛不了多遠的小甲殼蟲。捉到以後，他們就將這些倒霉的小東西放在一根豎起的小木棍上驅使它往上爬，嘴里還不厭其煩地反復著一首魔咒樣的童謠︰
鐵儡鐵儡上杠杠，
不上杠杠抽腸腸。
如果哪個不知趣的小甲殼蟲想偷懶不肯爬，那些頑皮的孩子會將它毫不留情地 肚破腸。
那場景真是慘不忍睹。
「你是從南邊過來的，想必也不會知道，今天就讓你開開眼界。」獨眼龍剛說完，一個土匪走出人伙，用手中的撓鉤彎下跟前一棵胳膊粗的白楊樹，拿刀砍去旁枝，削尖樹尖。另一個土匪握一把明晃晃的彎刀，來到精身子倒綁在樹上的那名隊員跟前。
隨著一聲聲淒慘的叫喊，那家伙用刀子殘忍地旋（用刀子轉著圈地削）開那名隊員的大腸頭兒。接著，那個彎下白楊樹的土匪，將那隊員血淋淋的大腸頭兒穿在削尖的白楊樹尖上。
這時，獨眼龍大喊一聲︰「放！」那白楊樹便「啪——」地一聲，帶著淒厲的呼嘯，伸直了。白楊樹巨大的張力，將那隊員的腸子一下子抽到了半空之中。
一路跟蹤而來的小于，躲在遠處的林子里，親眼目睹了山神廟前發生的一切。當他看到那名小分隊隊員被殘忍地抽了腸子，一下子嚇傻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瘋一般沖下山去。
「畜牲，簡直是一幫遭天殺的畜牲。」剿匪隊員們听了小于的敘述，個個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出擊，為自己的戰友報仇。
「千萬不能沖動。」剿匪隊長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斟酌再三，覺得自己的兵力不足以消滅積石山的這伙土匪，于是決定立刻派人到河州，請求增援。
下午，由河州專區請調的一千多名解放軍戰士，在積石山下與剿匪隊會合，然後分左、中、右三路，采取奔襲戰術，向積石山股匪發起猛攻。
這次進攻的時候，剿匪隊長吸取經驗教訓，派熟悉地形的我祖父在前面帶路打先鋒。♀
我祖父毫不含糊，憋足勁兒，一路猛沖。
盤踞在積石山上的「漢番救**」，雖說也有幾百號人，其實是些烏合之眾。他們平時憑著幾桿子槍打家劫舍，稱霸一方，但缺少正規作戰的經驗，所以剿匪隊伍一動真格的，便招架不住，潰不成軍。
中路軍首先攻上山神廟，當他們看到山神廟前那幾個慘死的戰友，頓時怒火中燒。我祖父抱著沖鋒槍第一個沖進山神廟，見人就掃。一時間喊殺聲、槍炮聲充滿了整個山谷。
混戰中，獨眼龍在幾個土匪的掩護下，帶著一個女人從後門倉惶逃竄。我祖父一見，舉起沖鋒槍，掃倒那幾個掩護的土匪，從後門追了出去。
山神廟後面是一片林棵。獨眼龍帶著那女人一眨眼的工夫，竄進林棵不見了。
「他娘的想溜，沒那麼容易。」我祖父小心翼翼地順著獨眼龍逃去的方向，慢慢模去。
這片林棵並不是很大，我祖父尋模了十幾分鐘，便走到了盡頭。
出了林棵，眼前是一大片齊腰深的芨芨草。此時，夕陽西下，火一般燃燒的晚霞照在草上，經風一吹，泛著血似的波浪。
「獨眼龍，你個龜孫子，有本事露個面兒，把頭縮進褲襠里裝死。」我祖父扯長脖子大喊大叫了一陣，見沒啥動靜，便提起沖鋒槍亂掃起來。當他打出第二梭子彈時，只听離他不遠的草叢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我祖父幾個蹦子趲了過去。
草叢深處，獨眼龍正懷抱著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不知所措。
那女人正是獨眼龍從山下搶來的壓寨夫人卓瑪。此時她臉色發青，大汗淋灕。子彈正好打中她的月復部，她雙手緊緊捂著懷了孕的大肚子，流出的血濕透了她的褲子。
獨眼龍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我祖父，怒斥道︰「你害死了兩條人命吶，你……你要遭報應的。」說完，舉起駁殼槍。我祖父一個箭步挺過去，揚起沖鋒槍踫飛獨眼龍手中的駁殼槍。
「你算是說對了。不是不報，時候不到。那年你把我婆娘擄上山，逼得她破了相，你還記得嗎？今兒個要不是上面有政策，我他娘的砸開你的腦殼當夜壺哩。♀」我祖父用槍口頂著獨眼龍的腦袋說道。
獨眼龍一听，大吃一驚。「你就是西番莊的王燒子？」他用獨眼死死地盯了我祖父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癱在地上。
獨眼龍被活捉後，暫時關押在銀川鎮。
就在準備公審獨眼龍的頭天，獨眼龍提出要見見我祖母。
審訊人員問他原因，獨眼龍就把他和我祖母之間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審訊人員動了惻隱之心，打發人到西番莊去叫我祖母。
我祖母和獨眼龍在鎮上一間臨時充當審訊室的小屋里見面了。
獨眼龍被五花大綁著，蹴在小屋的牆圪嶗里。
「是你？」我祖母雖然眼楮不好使，但獨眼龍臉上那片髒兮兮的黑眼罩和他那只凶光畢露的獨眼，早被我祖母認死了。
我祖母厭惡地轉過身，搗著拐棍就要離開。
「大小姐。」突然，獨眼龍大叫一聲，跪在我祖母的身後。
我祖母听到叫聲，疑惑地轉回身，用昏花的眼神重新盯住獨眼龍。
「大小姐，我是來福呀。」
「來福？」我祖母先是一驚，隨即又將臉一沉，幽怨地說︰「我不是啥大小姐，你認錯人了。」
「不，大小姐，在山神廟我見了你戴的那只手鐲，那是我外爺（外祖父）陪送給我娘的嫁妝。」
「你還有臉提山神廟，你害得我好苦。」一提起積石山的那次遭遇，我祖母心如刀絞。
「大小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你不是畜牲，你是魔鬼。」我祖母痛苦地轉過身。
「大小姐，大小姐。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呀。」
我祖母身子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住。
「大小姐，我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呀。」
「我不是大小姐，我不是大小姐……」我祖母嘴里哆哆嗦嗦地說著，搗著拐棍往外走。
「大小姐不肯原諒我？」
「作孽呀，作孽呀。」我祖母停住步，提起拐棍，在地上用力敲了幾下。
「大小姐，我倆今生無緣。我對大小姐欠下的孽債，只能來生再還了。」獨眼龍說完，站起身來，一頭撞向牆去。
只听「 」地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房子顫栗了一下。
我祖母听到獨眼龍撞牆的聲響，皺皺巴巴的臉上留下兩行痛楚的淚水。
听了扎西大叔的講述之後，我經常來神石峽口，坐在小河邊的草地上，凝思遐想。
山那邊是我祖宗生活過的地方，我雖然未曾去過那里，但我知道那里有廣袤無垠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像珍珠一樣撒滿波浪般閃動的草間，還有格桑花一樣開放的牧羊姑娘，有白雲間自由翱翔的雄鷹。
我本應也是一只雄鷹，也應該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可我的祖先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飛翔的夢，只能凝固在靈魂深處某個幽暗的圪嶗里，長滿了歲月陰冷的苔蘚。
時光的淒風苦雨，一次次沖刷著我的身心，使祖先當年的那種狂放和恣意，在我的血脈中所剩無幾。我早已失去了雄鷹般迎風搏擊的沖動，我的整個身軀，殘酷地變異成了一條傷痕累累的蛇。為了躲避傷害，我只能尋找人跡罕至的地方，踽踽獨行。
人可以選擇死，但無法選擇生。所以，我無法拋卻這與生俱來的傷痛。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陽光明媚的時候，拖著渾身的傷痛，躲在潮濕而又僻靜的崖下，用自己的舌，輕輕療舐流血的傷口。
從神石峽流下來的銀川河水，在肥美的水草間輕輕流過，給人一種身心馳然的清爽。
如果將耳朵貼在水面上，屏聲細听，還能听到草原上急躍的馬蹄聲和牧羊姑娘悠揚的歌聲，甚至能听見每一棵小草的脈管里，汩汩流淌的汁液……
大片大片的草場，像濃濃的、綠綠的流汁，從眼前不斷地蔓延開去，一直滲進遙遠的、雪山與草地相接處的霧藹之中。
一位擠女乃的姑娘哼著動听的牧歌，從灰蒙蒙的草地陽光般穿過，頓時，沉滯的草原生動了起來。許多叫不上名來的小花小鳥，像小精靈似的，從各自不同的位置顯現出來，那誘人的香氣和宛轉的鳴叫，使擠女乃的姑娘把步子邁得更為歡快，她滿身叮叮當當的銀飾，無意間驚落了草尖上沉睡的露珠。
受了這幻覺的煽動，我情不自禁地坐起來，順著小河向神石峽谷走去。我想親眼看看我祖先曾經逃身的地方，興許還能穿過峽谷看到我魂牽夢繞的桑柯草原。
陡石林立的峽谷里，陰冷而又潮濕，河邊的崖跟處，全是些開著小黃花的水草。谷底到處可以看到從崖上掉落下來的枯木，上面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像一條條巨大的毛毛蟲，看著讓人心里發怵。
遠處的崖頂上，一叢一叢的雜草，在深秋的霜凍中，孤獨地炫耀著它的五彩斑斕，給人以如夢如幻的感覺。
峽谷也許並不咋長，但我只走了百十來米，就被眼前一塊房子大的岩石擋住了去路。那岩石像一把巨大的石鎖，鎖住了狹窄的峽谷。
河州的街道上牛拉車，
哎呀呀，牛拉車，
牛拉了松木的板了。
尕妹把阿哥的心拉熱，
哎呀呀，心拉熱，
心熱時你就不管了。
這時，從谷外傳來扎西大叔的「花兒」聲。這是扎西大叔平時最愛唱的，那如泣如訴的歌聲，听起來使人心里發酸。
「你進了峽谷？」我走出峽谷時，扎西大叔正站在谷口憂心忡忡地瞧著我。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峽谷早就沒路了。傻娃兒，你一個人進谷，也不言喘一聲。」扎西大叔埋怨道。
「我想看看白石。」
「嗨，那不過是個傳說。」
「可那白石救過老祖宗的命，我大大（大伯）也是為那白石死的。」我有些激動。
「你大大是個有佛心的人哪。呶，翻下那個土梁兒，就是你大大待過的喇嘛寺。不過現如今那里啥也沒了。」扎西大叔指著那邊的土梁兒，說道。
晚飯後，趁天還沒有黑，我一個人翻過那個土梁，去找尋喇嘛寺。
積石山喇嘛寺，曾經施主盈門，香火鼎盛。直到前些年，王世紅帶著一伙民兵將寺院強行拆毀，喇嘛們被迫還俗，這里變成了一片廢墟。據說，當王世紅用钁頭刨開「雙修洞」王子和金環的肉身佛體時，有一道祥光從崖洞飛撲而出。河州志載，那一年積石山一帶普降冰雹，草木盡毀，莊稼絕收。
當年高僧輩出、殿舍林立、經聲蕩谷、香煙騰天的喇嘛寺，現在只剩下一堆殘磚爛瓦。借著夕陽的余輝，依稀還能看見那些斑駁的石條上刻著的歪歪扭扭的梵文。
這是一場人為的浩劫。而這場浩劫恰恰發生在五世魯丹巴活佛，也就是我大伯的身上。
這不免使我更添了一種切身的落寞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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