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醉人的酒香,從城西杏花樓上悠然飄出。
每晚策馬由皇宮出來時,我便都要在樓上小飲一杯。
並非是這家花樓釀酒的本事如何高明,只是習慣了而已。
天下人不知,他們口中所傳的風流寧五郎,原來是這般念舊之人。
廄又落了雪,如同每一個寒冬。
幼時的記憶,總是和白皚皚的雪,關聯在一處。
和哥哥們翻牆到王大人家摘杏,卻刨走了一棵名貴的金蘭樹。
城南西市的每一戶窗紙上,都有我那把小木彈弓的擊打過的痕跡。
無論父親如何懲罰,我仍舊是我我行我素,七歲之前,便是這城南有名的小霸王。
可我也知道,除卻秉性上的頑皮,還有一點,卻是與生俱來的得天獨厚。
家父世襲侯爵,我和哥哥們一生下來,便有尊貴的血統。
父親很小便教導我,寧家的孩子和別人不一樣,你們長大以後,是要跟在天子身旁的貴人。
對于一個五歲的稚子,天子的誘惑,遠不如一柄木劍來的重要。
人這一生,總有些東西仿佛與生俱來,于我而言,便如同酒釀和駿馬。
十歲那年,在其他孩子還為了一個糖人爭搶的年紀,我便已經能夠獨自策馬繞城不歇。
幼時的頑淘,已隨著光陰的流逝,劃過我已然挺拔的身姿。
人們談笑間,才猛然驚覺,當年那個無惡不作的小霸王,如今竟有了年少公子的不羈神采。
文武精通,這是我們寧家祖祖輩輩傳下的家規,不論男女。
父親請來的白須夫子,是四十年前的狀元郎,我雖不勤苦,可用心便事半功倍,三兩年之後,父親便辭了他,另請高明。
對于文課,我只是中規中矩,談不上熱愛。
可吟風弄月、誘哄少女的風流詞句,卻是信手拈來,若無幾招惑人的本事,怎能在這王公貴冑的公子哥中立足?
是以,廄每一個酒樓里,都留有我的痕跡,和美酒紅顏的佳話。
不同于文課的淡然,我對武藝的狂熱,讓父親感到十分欣慰。
他甄選了數十人,終于選中了以武試榜眼而就認兵部侍郎的蘇復。
到底是年少輕狂,心比天高,不將任何人放在心上,我骨子里的驕傲,讓我本能地對這個所謂的榜眼不屑一顧。
在第一日到蘇府習武時,便遲了整整一個時辰,當我牽著白馬,一身錦繡華服地出現在蘇府門前時。
蘇復卻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怨責、沒有氣惱,沒有那白須老狀元一般的吹胡子瞪眼。
這讓我更加得意,可這份得意,卻在傍晚歸家時,蕩然無存。
烈日下,我身擔兩挑水桶,扎著馬步的雙腿,顫抖地不可自抑。
汗水濕透了三層衣衫,還有豆大的珠子,順著額頭,在地上浸出大灘水跡。
原本驕傲的形象,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只有身子的本能和那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在勉強支撐。
我自幼尊養,沒受過半點磨難,可就在此地,蘇府靜悄悄的後院里,我生平都一次嘗到汗水的味道,原來,是這般干咸苦澀。
日頭終于向西,肩上的兩擔水桶已被烈日烤干,我仿佛已經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渾身筋肉顫抖著、叫囂著,顧不得形象,我傾身仰躺在地,氣喘如牛。
蘇復只是走過來,將水桶默默歸于原位,他道,人生百年,所依仗的,絕不是高貴的出身,亦非姣好的皮囊,那些都是老天爺的恩賞,算不得本事。若想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做寧文遠,而不是寧太公的五兒子,須有真本事,才能經得起吹。
蘇復捏了捏我痙攣的手臂,轉身便走,一句話也沒有。
天幕下,我坐在土地上暗自發誓,終有一日,定要教他另眼相看!
強撐著站起,又跌回原處,幾番嘗試,才挪出幾步。
我恨自己不夠強大,恨不能飛身上馬,狂奔數十里,來發泄這一腔的窩囊氣!
以至于那個梳著角髻的粉女娃給我遞來手絹時,被我頗有骨氣地扔在地上,惡狠狠地沖她揮動拳頭,趕緊走開,不然就搶了你的糖葫蘆!
後來我才知道,那粉白圓潤的小女娃,就是師傅的長女,乳名嫣兒。
幾年後,當我武藝日漸精進時,我終于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道理。
自己當初又是多麼地幼稚。
人不輕狂枉少年,斷是不假。也許,若沒有當初的賭氣,也不會有今日名滿京都之時。
習武如做人,現下想來,我在蘇家數年所學,便是我一生取之不竭的財富。
恩師如父,他的品格、才學,無一不教人敬佩!有鳥不飛,一飛沖天,有鳥不鳴,一鳴驚人,他缺少的,正是一個時機,正如我一樣。
歲月靜好綿長,我整日在園中練劍,雪落飛花,桃紅柳綠,春秋數載。
艷陽下,嫣兒便拿著小扇悠然地坐在小亭中弄花撲蝶,或者甜膩膩地跟在我身後,央求我替她摘一朵枝頭的春桃花。
我撫模著她的小髻,總是不忍心拒絕。
時光流轉,展眼間,我已是十五歲的弱冠少年,而嫣兒,亦出落成嬌俏可人的少女了。
她眉眼如畫,雪肌烏發,粉女敕如春日那一抹新芽,只身站著,便是一副美麗的畫卷。
雖還未長成,可已然比我在風月場中見過的任何一個花娘,還要更美。
這時,她便不再晃著小腳沖我丟草枝,而是遠遠瞧著,明眸流轉。待我歇息時,便遞來一方香帕,或拿扇子替我遮陽,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在心頭繚繞不散。
當我第一次捉住那雙柔軟的小手時,她白女敕的臉,紅地俏比天邊雲霞。
那是怎樣的情致?教我此生再難忘卻。
就在大哥聘娶正室,而三哥也收了幾名通房丫頭的年歲,才知道,原來街頭巷尾、婦人小姐口中的風流寧郎,竟是我。
雖流連花叢,卻從不放縱,飲酒策馬、唬弄風雅之事做過,可若要親近那些個野花野草,我斷是沒有興致的。
何謂春風得意,何謂躊躇滿志,在我入選御前侍衛那一年,才體會的到。
以至于從御前三品帶刀侍衛,做到風使司右使時,心中反而平靜起來。
白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游遍廄,胭脂鋪、錦衣閣中我自是常客,因此也將風流公子的名號坐實了去。
可卻無人知曉,我那些東西只為一人而買。
蘇家的女兒養在深閨,外界所知不多,我甚至在心中有絲慶幸,這樣的如花美眷,只能是綻放給我一人欣賞。
家中張羅著替我尋覓幾房侍妾,再不濟,暖床婢子也可,我始終以公務繁忙為由拒絕。
在我心里,她們怎能及得上嫣兒半分?每每忙碌疲憊過後,我便都會想著去蘇府見她一面,那種暖意和愛戀,是任何人都不能給予的。
文遠哥哥,文遠哥哥,喚得多了,是那樣自然而親密,融化了我的心。
初嘗情愫,怎能叫人不痴醉?
師傅和師娘都是明白之人,雖有男女之防,可終歸是有意成全,以寧家的地位,亦不會虧待了他家女兒。
蘇嫣自小便依賴自己,可當初如何也料想不到,竟有一日,這種令他眷戀的甜蜜,會傷他如此之深…
若一早便知有此劫數,當初還會不會義無反顧?
彼時蜜糖,此時砒霜。
豆蔻梢頭一枝花,便是女子最美妙的年華。
嫣兒十三歲生辰,我隨皇上從上林獵苑回來,捧著用銀狐皮織就的披肩迫不及待的趕到蘇府。
最後等到的,只是她不溫不火的應承。
她甚至不去問我如何獵到那珍貴的銀狐,接過禮物便徑自回房去了。
夜色冗長的街巷里,我捂著右臂上的箭傷,黯然歸家。
那一晚,失落無匹。
第二日,我便邀了眾人到醉仙樓里買酒听曲兒,隔間兒的王家小姐遞來花箋,樓上的顧府千金送來美酒,當我在脂粉堆中醉生夢死時,心頭卻仍是她的臉。
我推開花娘,在他們不解的目光里,蕭然離去。
後來我才知道,她所有的改變,都源于一個人。
她的表姐,趙墨顏。
趙墨顏入選秀女,進宮封了美人。
這讓我心頭的不安,無限蔓延。
嫣兒私下同我相處的時間越發少了,性子也由原先的柔順可人,變得驕縱乖張。
自認天下只能容忍她一人壞脾氣的我,也會在有些時候,負氣離她而去。
可沒過幾日,又禁不住她幾聲好言語,遂回轉心意。
然而這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嫣兒的喜好亦發生了轉變,熱衷于打听宮中主子們的生活,裝扮的愈發出挑,她甚至會偷偷學習宮中娘娘們的禮儀規矩、穿著打扮!
自此後,她多次央我帶她到皇城外游玩,可我卻愈發抵觸,那種忐忑的預感,一日重似一日。
事實和直覺都敏銳地告訴我,嫣兒對皇宮,有著非同一般的迷戀…
我極力回避這她所有的詢問,只想讓她明白,一入宮門,就再無出路。
皇上能給她的,除了那在我眼中毫無價值的位分,我都能百倍的給予她。
可為何,她的心事卻日益加深?
廄一夕間變了風向,輔政兩代的唐相,滿門入獄。
政治從來都是流血犧牲,作為暗衛統領,我只需盡責便是,其他的與我無干。
嫣兒卻在此時,入宮探視趙婕妤。
那樣精心的裝扮,是和我在一起時,從沒有過的用心。
風雨欲來之時,蓉妃卻悄然自盡于冷宮里。
我站在巍峨的西城樓上俯瞰,這空蕩華麗的宮闕,不知埋葬了多少躁。
蓉妃唐氏,生前獨寵六宮,我時常于她有見面之緣。
在我印象里,那溫婉的氣質,是良好家世和休養侵潤出來的,舉手投足便都是風華。
可卻沒料到,這樣的女子,竟去地這樣早。
紅顏多薄命,我對著人去樓空的嫣華宮深望一眼,姑且算作對她的憑吊罷了。
但後事的發展,愈發不可控制。
嫣華宮里傳來消息,而那噩耗的主角,竟是嫣兒…
陛下沉浸于悲痛中,我不能離開,一連兩日,我才飛奔到蘇府探視。
出乎意料之外,我竟在長街上與她相遇。
那女子鮫紗覆面,坦然如水的眉宇間,帶著一絲無邪。
我下馬,強忍著幾日煎熬,卻等來了她雲淡風輕的頑笑。
那一刻,我委實有些驚訝。
然驚訝便從此時伊始,嫣兒好似變了一個人,月兌胎換骨。
依然美麗的面容上,總是繚繞著似有似無的哀怨,盡管她偽裝的很好,可又怎能逃過我的眼楮?
那樣的幽靜,不該屬于她這樣的年紀。
就是這樣的哀婉,讓我生出從未有過的執念,我定要守護她、憐惜她,給與她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她待所有人,都很是柔順,于師父師娘更是孝順有嘉。
都說她因禍得福,經了此事,蛻變地成熟懂事。
每當她小心翼翼地同我說話時,我仿佛又看到了曾靜那個純淨明澈的少女,我甚是慶幸,她終于明白了我的心意。
她性子變得安靜,也不再熱衷于濃妝艷抹,而是流連于花園和書房,身上愈發有了十五歲少女的韻致。
是啊,這樣的嫣兒,豈不正是我夢中所求的良緣淑女,可以共度此生的人兒嗎?
她求我帶她出府,卻偏偏去了唐家舊宅。
我並不記得她和蓉妃有任何故交可言。
不過是小事,我並未介懷。
我送她的簪子,她會仔細收好,我送她的玉蘭花,她會欣然接過。
她時不時地避著我,我都能明白,男女大防,自然是要遵守的。
來日方長,待我將她堂堂正正地娶回寧家時,便有一世的光陰可以齊眉與共。
可我萬萬不曾料得,便在一切安然靜好之時,一道聖旨,如同晴天霹靂,撕裂了我的人生。
蘇氏好女,姿儀端雅,晉封婉儀…
我守在坤元殿外的殿檐下,胸腔里破了大片空洞,教冷風一吹,疼地刻骨…刻骨到麻木。
誰曾說,不過是人生如戲,紅粉骷髏,名利皆是虛妄。
紅塵萬丈,我卻執迷不願醒。
即便她已委身她人,即便她已形同陌路,可那樣幽深的眉眼,和她繾綣笑意下的寂寞,總是徘徊在我午夜最深的夢境里。
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她仍如從前那般驕縱乖戾,我還會不會有今日的牽念?
如果她依舊無止境地踐踏我的心意,是否能就灑月兌地放手,笑而相送?
可她變得那樣好,教我如何淡忘…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雖咫尺之遙,卻早已天涯海角。
作者有話要說:寧哥哥福利~~~
交待了一下前塵,以及文遠哥哥發現嫣兒不同的心路歷程~~
其實究竟他放不下的,是嫣兒這副皮囊,還是身體里那個靈魂~~自見分曉~~~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
姑娘們統統粗來冒泡啦,新年祝福神馬,不粗來乃們于心能忍麼!!
冒泡的姑涼們壓歲錢滿滿的,成績蹭蹭地,獎金大把地,頓頓有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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