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人間的四月天 §§§1、九十九度中

作者 ︰ 趙明華著

三個人肩上各挑著黃色有「美豐樓」字號大圓簍的用著六個滿是泥濘凝結的布鞋走完一條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馬路之後轉彎進了一個胡同里去

「勞駕借光三十四號甲在哪一頭」在酸梅湯的攤子前面讓過一輛正在飛奔的家車鋼絲輪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牆角影子底下的老頭兒問清了張宅方向後這三個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只泥濘布履的腳無條件地繼續著他們機械式的展動

在那輕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車上的盧二爺看到黃簍上飯莊的字號完全明白里面裝的是豐盛的筵席自然地他估計到他自己午飯的問題家里飯乏味菜蔬缺乏個性太太的臉難看你簡直就不能對她提到那廚子問題這幾天天太熱太熱並且今天已經二十二什麼事她都能夠牽扯到薪水問題上孩子們再一吵誰能夠在家里吃中飯

「美豐樓飯莊」黃簍上黑字寫得很笨大方才第三個挑夫挑得特別吃勁搖搖擺擺地使那黃簍左右地晃……

美豐樓的菜不能算壞義永居的湯面實在也不錯……于是義永居的湯面還是市場萬花齋的點心東城或西城找誰同去聊天逸九新從南邊來的住在哪里或許老孟知道何不到和記理發館借個電話盧二爺估計著猶豫著隨著洋車的起落他又好像已經決定了在和記借電話听到伙計們的招呼︰「……二爺您好早……用電話這邊您哪……」

伸出手臂他睨一眼金表上所指示的時間細小的兩針分停在兩個鐘點上但是分明的都在掙扎著到達十二點上邊在這時間中車夫感覺到主人在車上翻動不安便更抓穩了車把彎下一點背勇猛地狂跑二爺心里仍然疑問著面或點心;東城或西城;車已趕過前面的幾輛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由他左側沖過去快鏡似的一瞥鮮艷的顏色腳與腿腰與背側臉、眼和頭發全映進老盧的眼里那又是誰說過的……老盧就是愛看女人女人誰又不愛難道你在街上真閉上眼不瞧那過路的漂亮的

「到市場快點」老盧吩咐他車夫奔馳的終點于是主人和車夫戴著兩頂價格極不相同的草帽便同在一個太陽底下向東安市場奔去

很多好看的碟子和鮮果點心全都在大廚房院里從黃色層簍中檢點出來立著監視的有飯莊的「二掌櫃」和張宅的「大師傅」;兩人都因為胖的緣故手里都有把大蒲扇大師傅舉著扇撲一下進來湊熱鬧的大黃狗

「這東西最討嫌不過」這句話大師傅一半拿來罵狗一半也是來權作和掌櫃的寒暄

「可不是他x的這東西最可惡」二掌櫃好脾氣地用粗話也罵起狗

狗無聊地轉過頭到垃圾堆邊聞嗅隔夜的肉骨

女乃媽抱著孫少爺進來七少女乃每月用六元現洋雇她抱孫少爺到廚房門房大門口街上一些地方喂女乃連游玩的今天的廚房又是這樣的不同;飯莊的「頭把刀」帶著幾個伙計在灶邊手忙腳亂地炒菜切肉絲女乃媽覺得孫少爺是更不能不來看︰果然看到了生人看到狗看到廚房桌上全是好看的干果鮮果糕餅點心孫少爺格外高興在女乃媽懷里跳手指著要吃女乃媽隨手趕開了幾只蒼蠅揀一塊山楂糕放到孩子口里一面和伙計們打招呼

忽然看到陳升走到院子里找趙女乃女乃女乃媽對他擠了擠眼含笑地問︰「什麼事值得這麼忙」同時她打開衣襟露出前胸喂孩子女乃吃

「外邊挑擔子的要酒錢」陳升沒有平時的溫和或許是太忙了的緣故老太太這次做壽比上個月四少女乃小孫少爺的滿月酒的確忙多了

此刻那三個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樹蔭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們的腦袋等候著他們這滿身淋汗的代價一個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內華麗的景象

里院和廚房所呈的紛亂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們紛亂的主要原因則是同樣的為著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個富家里又添了一個綢緞金銀裹托著的小生命經過六十九個像今年這樣流汗天氣的夏天又產生過另十一個同樣需要綢緞金銀的生命以後那個生命乃被稱為長壽而又有福氣的婦人這個婦人今早由兩個老媽扶著坐在床前攏一下斑白稀疏的鬢發對著半碗火腿稀飯搖頭︰

「趙媽我哪里吃得下這許多你把鍋里的拿去給七少女乃的雲乖乖吃罷……」

七十年的穿插已經卷在歷史的章頁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誰也不敢說事實是今天將有很多打扮得極體面的男女來慶祝慶祝能夠維持這樣長久壽命的女人並且為這一慶祝飯莊里已將許多生物的壽命裁削了拿它們的肌肉來補充這慶祝者的腸胃

前兩天這院子就為了這事改變了模樣簇新的喜棚支出瓦檐丈余尺高兩旁紅喜字玻璃方窗由胡同的東頭和順車廠的院里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前晚上六點左右小三和環子兩個洋車夫的兒子倒土筐的時候看到了就告訴他們嬤︰「張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個孫少爺娶新娘子」他們嬤為這事還拿了鞋樣到陳大嫂家說個話兒正看到她在包餃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說老太太做整壽多好福氣她當家的跟了張老太爺多少年昨天張家三少女乃還叫她進去說到日子要她去幫個忙兒

喜棚底下圓桌面就有七八張方凳更是成疊地堆在一邊;幾個夫役持著雞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麼孫少爺佷孫少爺姑太太們帶來的那幾位都夠淘氣的李貴這邊排好幾張那邊小爺們又扯走了排火車玩天熱得厲害蒼蠅是免不了多點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擺冰化得也快簍子底下冰水化了滿地汽水瓶子擠滿了廂房的廊上五少女乃看見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來全要冰起來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擺起來夠像個菜市四個冰箱也騰不出一點空隙這新買來的冰又放在哪里好李貴手里捧著兩個綠瓦盆私下里咕嚕著為這筵席所發生的難題

趙媽走到外院傳話听到陳升很不高興地在問三個挑夫要多少酒錢

「瞅著給罷」一個說

「怪熱天多賞點吧」又一個抿了抿干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湯攤子嘴里覺著渴

就是這嘴里渴得難受楊三把盧二爺拉到東安市場西門口心想方才在那個「喜什麼堂」門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車腳蹬上睡午覺王康上月底欠了楊三十四吊錢到現在仍不肯還;只顧著躲他今天債主遇到賒債的賭鬼心頭起了各種的計算楊三到餓的時候脾氣常常要比平時壞一點天本來就太熱太陽簡直是冒火誰又受得了方才二爺坐在車上盡管用勁踩鈴金魚胡同走道的學生們又多你撞我闖的擠得真可以的楊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車把拉了空車轉回頭去找王康要賬

「要不著八吊要六吊再要不著要他x的幾個混蛋嘴巴」楊三脖干兒上太陽燙得像火燒「四吊多錢我買點羊肉吃一頓好的蔥花烙餅也不壞誰又說大熱天不能喝酒喝點又怕什麼睡得更香盧二爺到市場吃飯進去少不了好幾個鐘頭……」

喜燕堂門口掛著彩幾個樂隊里人穿著紅色制服坐在門口喝茶他們把大銅鼓撂在一旁銅喇叭夾在兩膝中間楊三知道這又是哪一家辦喜事反正一禮拜短不了有兩天好日子就在這喜燕堂哪一個禮拜沒有一輛花馬車里面攙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車還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楊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擔里買香瓜吃

「有錢的娶媳婦和咱們沒有錢的娶媳婦還不是一樣花多少錢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這個那個的這年頭好媳婦好你瞧怎麼著更惹不起管你要錢氣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顧他們吃顧他們穿……」王康說話就是要「逗個樂兒」人家不敢說的話他敢說一群車夫听到他的話各各高興地湊點尾聲李榮手里捧著大餅用著他最現成的粗話引著那幾個年輕的笑李榮從前是拉過家車的可惜東家回南把事情就擱下來了他認得字會看報他會用新名詞來發議論︰「文明結婚可不同了這年頭是最講‘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報上撿來離婚的新聞打哈哈

楊三沒有娶過媳婦他想娶可是「老家兒」早過去了沒有給他定下親外面瞎姘的他沒敢要前兩天棚鋪的掌櫃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一個姑娘說是什麼都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又沒有訊兒了今天洋車夫們說笑的話楊三听了感著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臉在太陽里笑得皺成一團更使他氣起來

王康仍然笑著說話沒有看到楊三手里咬剩的半個香瓜里面黃黃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齊的牙齒向著上面

「老康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我這兒還等著錢吃飯呢」楊三乘著一股勁發作

听到聲王康怔了向後看「呵這打哪兒說得呢」他開始賴賬了「你要吃飯你打你x的自己腰包里掏要不然你出個份子進去那里邊」他手指著喜燕堂「吃個現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說得滑了禁不住這樣嘲笑著楊三周圍的人也都跟著笑起來

本來準備著對付賴賬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臉上了必須地扭打由藍布幕的小攤邊開始一直擴張到停洋車的地方來往汽車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嗚嗚叫號好幾輛正在街心奔馳的洋車都停住了流汗車夫連喊著「靠里」「瞧車」脾氣暴的人順口就是︰「他x的這大熱天單挑這麼個地方」

巡警離開了崗位;小孩子們圍上來;喝茶的軍樂隊人員全站起來看;女人們嚇得只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罷」楊三提高嗓子只嚷著問王康︰「十四吊錢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了」

呼喊的聲浪由扭打的兩人出發膨脹膨脹到周圍各種人的口里︰「你听我說……」

「把他們拉開……」

「這樣擋著路……瞧腿要緊」

嘈雜聲中還有人叉著手遠遠地喊「打得好呀好拳頭」

喜燕堂正廳里掛著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面轉似乎打听外面喧吵的原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里抱著的鮮花隨著只是打顫雷響深入她耳朵里心房里……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里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著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著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系她這結婚的實際並沒有因為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嘆息是?嗦

在這舊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他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里是選擇反對她盡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于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余家又托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濕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听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活這一大家子養兒養女都不夠還要捐什麼錢干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著婆婆家的外面瞎認識什麼朋友我可不答應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著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生關系;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只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地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對于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听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听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訂婚以來總似乎時她抱歉常常啞著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面」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為婚姻失望而自殺麼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麼能逃月兌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麼

她沒有勇氣說什麼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後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現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為新娘戴上手指又由贊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面吵鬧的原因︰洋車夫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生又請願當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麼我還如是焦急現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婚也好在電影里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月兌不合法特赦戀人騎著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著他表妹阿淑結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準知道他關心麼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著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願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酸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著退到里面房間休息女客們在新娘前後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為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著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著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踫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面阿淑兩手發抖拉緊了一塊絲巾听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

隨著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招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著猩紅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蒙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望著已經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著笑話頓時都為著麗麗的笑聲轉過臉來鎮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擺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著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里出來兩只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雲娟坐在首席曾對著他笑兩只水鑽耳墜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雲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干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帶醉的眼雲娟明明是向著正端著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著躺在院里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才算松動了些今天又是這麼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著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

「逸九你喝一杯什麼」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為著天熱又為著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里面去消磨時光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三個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學時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掛著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從電影雜志里細心剪下來的圓一張方一張滿壁動人的嬌憨他到上海去了兩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盧端詳著自己的腳打算找逸九帶他到舞場拜老師去

「哪個電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張報紙看

鄰座上兩個情人模樣男女對面坐著呆看男人有很溫和的臉抽著煙沒有說話;女人的側相則頗有動人的輪廓睫毛長長的活動著臉上時時浮微笑她的青紗長衫罩著豐潤的肩臂帶著神秘性的淡雅兩人無聲地吃著冰淇凌似乎對于一切完全的滿足

老盧、老孟談著時局老盧既是機關人員時常免不了說「我又有個特別的消息這樣看來里面還有原因」于是一層一層地做更詳細原因地檢討深深地浸入政治波瀾里面

逸九看著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渦想到好幾年前同在假山後捉迷藏的瓊兩條發辮一個垂前一個垂後地跳躍瓊已經死了這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今天這青長衫的女人單單叫他心底涌起瓊的影子不可思議的淡淡的記憶描著活潑的瓊在極舊式的家庭里淘氣二舅舅提根旱煙管厲聲地出來停止她各種的嬉戲但是瓊只是斂住聲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滿是水又是瓊膽子大把褲腿卷過膝蓋赤著腳到水里裝模魚不小心她滑倒了還是逸九去把她抱回來和瓊差不多大小的還有阿淑住在對門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記起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來

「听說阿淑快要結婚了嬤囑咐到表姨家問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給誰」他似乎怕到表姨家這幾年的生疏叫他為難前年他們遇見一次裝束不入時的阿淑倒有種特有的美一種靈性……奇怪今天這青長衫女人為什麼叫他想起這許多……

「逸九你有相當的聰明手腕你又能巴結女人你也應該來試試我介紹你見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悶

老盧手彈著桌邊表示不高興︰「老孟你少說話逸九這位大少爺說不定他倒願意去演電影呢」種種都有一點落伍的老盧嘲笑著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氣

青紗長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來男的手托著女人的臂腕無聲地繞過他們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門去老盧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穩健的步履兩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語中流露出來

「他們是甜心」

「願有情人都成眷屬」

「這女人算好看不」

三個人同時說出口來各各有所感觸

午後的熱由窗口外噓進來三個朋友吃下許多清涼的東西更不知做什麼好

「電影院去咱們去研究一回什麼‘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吧」逸九望著桌上的空杯催促著盧、孟兩個走心里仍然浮著瓊的影子活潑、美麗、健碩全幻滅在死的幕後時間一樣的向前計量著死的實在像今天這樣偶爾地回憶就算是證實瓊有過活潑生命的唯一的證據

東安市場門口洋車像放大的螞蟻一串頭尾餃接著放在街沿楊三已不在他尋常停車的地方

「區里去好區里去咱們到區里說個理去」就是這樣王康和楊三到底結束了毆打被兩個巡警彈壓下來

劉太太打著油紙傘端正地坐在洋車上想金裁縫太不小心了今天這件綢衫下擺仍然不合適領也太小緊得透不了氣想不到今天這樣熱早知道還不如穿紗的去裁縫趕做的活總要出點毛病實甫現在脾氣更壞一點老嫌女人們麻煩每次有個應酬你總要听他說一頓的今天張老太太做整壽又不比得尋常的場面可以隨便……

對面來了淺藍色衣服的年輕小姐極時髦的裝束使劉太太睜大了眼注意了

「劉太太哪里去」藍衣小姐笑了笑遠遠招呼她一聲過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麼如此合適」劉太太不耐煩地舉著花紙傘

「嗚嗚嗚嗚……」汽車的喇叭響得震耳

「打住」洋車夫緊抓車把縮住車身前沖的趨勢汽車過去後由劉太太車旁走出一個巡警帶著兩個粗人︰一根白繩由一個的臂膀系到另一個的臂上巡警執著繩端板著臉走著一個粗人顯然是車夫;手里仍然拉著空車嘴里咕嚕著很講究的車身各件白銅都擦得放亮後面銅牌上還鐫著「盧」字這又是誰家的車夫鬧出事讓巡警拉走劉太太恨恨地一想車夫們愛肇事的可惡反正他們到區里去少不了東家設法把他們保出來的……

「靠里……靠里」威風的劉家車夫是不耐煩擠在別人車後的老爺是局長太太此刻出去闊綽的應酬洋車又是新打的兩盞燈發出銀光……嘩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個車邊擦一下車已猛沖到前頭走了劉太太的花油紙傘在日光中搖搖蕩蕩地迎著風順著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湯攤邊剛走開了三個挑夫酸涼的一杯水短時間地給他們愉快六只泥濘的腳仍然踏著滾燙的馬路行去賣酸梅湯的老頭兒手里正數著幾十枚銅元一把小雞毛帚夾在腋下他翻上兩顆黯淡的眼珠看看過去的花紙傘知道這是到張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為著張家做壽客人多他們的車夫少不得來攤上喝點涼的解渴

「兩吊……三吊……」他動著他的手指把一疊銅元收入攤邊美人牌香煙的紙盒中不知道今天這冰夠不夠使用的他翻開幾重荷葉和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著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塊端詳了一回「天不熱喝的人少天熱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為難的地方他嘆口氣再翻眼看看過去的汽車汽車軋起一陣塵土籠罩著老人和他的攤子

寒暑表中的水銀從早起上升一直過了九十五度的黑線上喜棚底下比較蔭涼的一片地面上曾聚過各種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間一個

丁大夫是張老太太內佷孫德國學醫剛回來不久麻利漂亮現在社會上已經有了聲望和他同席的都借著他是醫生的緣故拿北平市衛生問題做談料什麼虎疫傷寒預防針微菌全在吞咽八寶東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中間討論過

「貴醫院有預防針是好極了我們過幾天要來麻煩請教了」說話的以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預防針的決心也皆氣餒了

「歡迎歡迎」

廚房送上一碗涼菜丁大夫躊躇之後決意放棄吃這碗菜的權利

小孩們都搶了盤子邊上放的小冰塊含到嘴里嚼著玩其他客喜歡這涼菜的也就不少天實在熱

張家幾位少女乃女乃裝扮得非常得體頭上都戴朵紅花表示對舊禮教習尚仍然相當遵守的在院子中盤旋著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體面好幾個星期前就顧慮到的今天她們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種成功已然順序的在眼前實現雖然為著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輪流著覺得受過委屈;生過氣;用過心思和手腕;將就過許多不如意的細節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著繼續維持著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回憶在腦子里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

「我給老太太拜壽您給回一聲吧」

這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勁老太太扶著趙媽站起來還禮

「別客氣了外邊坐吧」二少女乃伴著客人出去

誰又是這劉太太……誰……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著門檻又墮入各種的回憶里去

坐在門檻上的小丫頭壽兒看著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點開完底下人們可以吃中飯她肚子里實在餓得慌一早眼楮所接觸的大部分幾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餓著肚子坐在老太太門檻上等候呼喚她極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熱鬧但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饑餓中有一樁事她仍然沒有忘掉她的高興因為老太太的整壽大少女乃給她一副銀鐲雖然為著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懶得轉動她仍不時得意地舉起手來晁搖著她的新鐲子

午後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後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里和羽哭著鬧脾氣︰

「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為什麼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抽噎的聲音微微地由廊上傳來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听我說……絕對沒有這麼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听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里出來

「我到婆婆的里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麼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後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里;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台上的布景隱隱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只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里買點生姜說幾句話兒

斷續著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癥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里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里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听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說那里不是施醫院並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里找衛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里……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听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瓷罐子里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尸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里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台當差的忙著攔阻外面雜人往里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听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並且廠里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里戲台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听听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游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的這麼大了大爺傷感著看他早死兄弟的遺月復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里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里想哭一哭但眼楮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系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里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什麼要暑藥的發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院去吧」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女乃坐在牌桌上抽煙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下午兩點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重

「往年沒有這麼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著想做莊

咯突一聲丁大夫將電話掛上

報館到這時候積漸熱鬧排字工人流著汗在機器房里忙著編輯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閱新聞本市新聞由各區里送到;編輯略略將張宅名伶送戲一節細細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場吃冰淇凌後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廝打的新聞于是很自然地寫著「西四牌樓三條胡同盧宅車夫楊三……」新聞里將楊三王康的爭斗形容得非常動听一直到了「扭區成訟」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亂數小時斃命一節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聰明的事

楊三在熱臭的拘留所里發愁想著主人應該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麼還沒有設法來保他出去王康則在又一間房子里喂臭蟲苟且地睡覺

「……哪兒呀我盧宅呀請王先生說話……」老盧為著洋車被扣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在晚飯桌他听著太太的埋怨那楊三真是太沒有樣子準是又喝醉了三天兩回鬧事

「……對啦找王先生有要緊事出去飯局了麼回頭請他給盧宅來個電話別忘了」

這大熱晚上難道悶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楊三又沒有回來還得出去雇車老盧不耐煩地躺在床上看報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趕開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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