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畫舫船體的面積巨大,星羅密布的房間密密麻麻,如一張鋪開的網,嗷嗷待哺的等著路人落入陷阱。
仿佛是為了故意使人迷路,這里的每間房間都設計的一模一樣,穿梭其中,如同步入一座迷宮!
加之樓下巨大的嘈雜聲阻礙听覺,一時之間,瀾公主無法找出御風等人究竟在何處。
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竄,一間間奮力敲門,叫著御風的名字,心里又氣又惱又急——該死的御風,對虛與委蛇的人百般信任,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卻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個沒腦子的蠢男人!
御燁對御風長期的妒忌、御燁態度的突然軟化,御風兒子被抓走,安王撇開侍衛與他們兄弟三人單獨相處……
種種聯系起來、脈絡已經相當清晰——當下極大可能是御燁與安王聯手,明著刺殺安王,實則是對御風下手!
御風那廝對御燁毫無防備之心,御燁要殺他,就更碾死一只螞蟻似的。
濃烈的血腥味飄了過來。
瀾公主心中一緊,迅速往氣味飄來的方向趕去。
前方似乎發生了激烈的決斗——隱約听見金鐵交錯的聲音和輕喝聲。
瀾公主愈發加緊步履︰「御風!」
方走到門前,一個人突然從門板里被摔了出來。
咚的一聲巨響之後,笨重的身體直接落在瀾公主腳下,仿佛要把地面都砸裂開。
殷紅的血從他的身體里大量涌出,瞬間染紅一方甲板。
瀾公主不由後退一步避開血漬,低頭看見地上的男人的臉孔,突然瞪大眼——滿臉不可置信。
仰面躺在地上的男人還是白日飲酒的那套紋龍華服……安王!
安王了無生氣的躺著,胸口正心髒的位置插著一把匕首,大量的血正是由此而來,怎麼也止不住。
他眼楮圓鼓鼓的睜著,嘴巴也大開,被一劍穿心,沒了呼吸,徹底死了。
瀾公主當真是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
安王這般叱 風雲的大人物,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竟被御家幾個後生刺殺身亡?!
鐵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瀾公主強壓住心底的千般不解,抬起臉看向屋內。
這間房間的門板已被安王給撞的碎成渣,里面的狀況一覽無余。
一攤棋子灑落在地,星星點點的鮮血四處飛濺,場面血腥殘酷……顯然,這里剛經歷過一場劇烈的搏斗。
御風立在屋中央,他深色的衣袍沾染上無數的血跡、分不清是誰的。
瀾公主︰「御風你……殺了安王?」
「是。」御風簡短道。他手一松,手中的長劍 當一聲落在地上,滴答答的血順著指尖落在竹地板上。
御燁站在他背後,半個身子被御風的身體擋著,看不見左手的動作,只揚了揚右手與瀾公主招呼︰「公主殿下。」
瀾公主皺眉。這兄弟倆都安然無恙,難道是她多慮了?
看這樣子,在最後關頭,御風還是幫了御燁一把。
許是因為方才激烈的搏斗,御風不斷的低低的喘著氣,好半天才冷冷吐出一個字︰「走。」
他這態度讓瀾公主又惱起來了,揚著下巴指著他罵道︰「喂,蠢東西,要不是關心你我會過來嗎?怎麼一副看到本公主就恨不得攆走的樣子?」
御風咬了咬牙,額上灑落幾滴汗珠,聲音也愈發低沉︰「……正是!走!」
「呵,這又不是你的地盤,我偏還不走了。」瀾公主突然看到了御僮。
年幼的御僮瑟瑟的縮在屋中一角,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全身都發著抖,滿臉驚恐的看著他們。
瀾公主立即警惕起來︰「御僮,怎麼了?」
御僮哆哆嗦嗦的抬起手,一點點指向御風後背的方向。
御燁身子一歪擋住瀾公主的視線,陰沉的笑道︰「瀾公主,我七弟還是頭一次見到殺人的場面,故而有些受驚……你當真不願意走?」
他的聲音莫名令人毛骨悚然——瀾公主愈發覺得異樣︰「怎麼,我不能留下來?」
御燁嘿嘿嘿的陰笑︰「公主願意留下來,再好不過……」
「快走……」御風突然伸手扶住門板,身子晃了晃。
這兄弟三人都很奇怪!瀾公主戒備起來︰「御風?!」
御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牆上,凶相畢露,伸手就來推搡她︰「別廢話,走!」
瀾公主並不怕他,有些人看起來很凶,卻不一定真的壞,反而是那些看起來笑眯眯的人,指不定什麼時候捅你一刀。
她冷靜道︰「……不對。」
她反而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他手心冰冷,這,不是他慣有的溫度︰「你受傷了?!」
御燁突然冷笑一聲,慢慢挪動位置,將左邊身子也露了出來。
順帶一用力,將末入御風身體里的匕首猛地抽出。
御風眼前一黑,搖搖晃晃就往下倒去!
瀾公主看不見御燁背後的動作,只見御風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那般搖搖欲墜的摔落。
她匆忙接住御風,手瞬時被水打濕,錯愕的抬起手,滿手的血、滿手……滿手他的血。
「御風……」
她心涼半截。
御風的臉色迅速蒼白,匕首在身體里還能勉強撐著,這會猛然拔出,血根本止不住,瞬間意識就沉淪下去。
「你該死!」瀾公主這時才看見御燁手中沾滿血水的匕首,突然明白過來!
御燁……用匕首刺傷了御風!方才,御風他……
瀾公主掄起一拳就往御燁胸口捶去!
御燁跟她離得近,猝不及防,被她一拳打的飛了出來,一聲慘叫後摔到房間的壁面上。
旋即重重落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並且不斷的咳血。
瀾公主卻有些意外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沒打死他?她這下可是拼勁了蠻力!
「亡命鴛鴦。」御燁勉勉強強從地上爬起來,唾了一口血,陰笑,「還好安王有所防備,在這間房里燻了會讓人喪失力氣的曼陀羅,就算你力大如牛、武功蓋世,也別指望用拳頭打死人……雕蟲小技玩夠了,也該做正事了。」
前後左右的房間同時打開房門,十幾個人飛快的竄了過來,團團將二人圍在其中。御燁立在圈外︰「四弟,別怪做大哥的我狠毒,我答應你放過她,本也想她走了就算了,可惜她堅決不願意走……她願意陪你死,豈不是好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安王本就要你們兩人的性命,將你們倆都殺了,我也能給他一個交代。」
安王果然與御燁達成了協議!瀾公主咬牙切齒︰「為了世子之位,你不惜與安王勾結來謀害親弟弟,人渣……」
御燁冷笑道︰「你怎麼想,怎麼說都可以,反正,死人的想法是不會有人在意。」嘴上這麼說,可他眼中卻都是仇恨的光芒,指著御風譏諷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輕信于人,身死人手,連帶自己的女人都賠上,有何怨言?我若是他,只怕羞愧的自刎謝罪!」
瀾公主呸了一聲︰「你永遠不可能是他。有我在,你休想動他!」
御燁沉著臉道︰「那就看你有幾分本事。殺了他們。」
黑衣人靠攏。
瀾公主抱著御風步步被逼退。
御風在昏迷中惦記起公主還未月兌險,愣是掙扎著睜開眼楮,踉踉蹌蹌從她懷里掙月兌出來,卻又因為傷勢過重而再度摔了下去,半跪在地,喘著粗氣︰「公主,我還能撐一會。我引開他們,你逃走,一樓有我的人,他們會保護你……」
瀾公主靜靜看著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保護她的御風——若她此時逃離,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她的眼中殺氣重重,毫無退讓之意,她身上還藏匿有毒藥,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御風卻不這麼想。他被傷了心脈,就算勉強逃出去也活不了,瀾公主卻……無需在這里陪他等死。
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哀求,低聲︰「公主,別任性……听我一回,就一回,你這輩子,都沒听過我一次……」
瀾公主義不容辭攔在他身前,堅決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的字典里,絕沒有‘拋棄’這兩個字。」
御風一怔,他愣愣的看著瀾公主的背影,比他矮了兩個頭、弱質縴縴的她……他從未發現,她的背影如此堅實,又或者,在他沒有察覺的時間里,她悄無聲息的成長到了他所無法想象的高度。
稍一伸手將她抱住,呢喃低語︰「怎麼能讓你再在我面前死……」
瀾公主還未明白這句話何意,身子一輕,整個被御風抱起,突然大力就將她往窗外拋去!
眾人想去追殺瀾公主,卻被御風拼盡全力死死擋住。
瀾公主被他推向窗外,慣性讓她無法停止——眼睜睜看見御風再次被一劍刺穿。
他踉蹌的跪倒在地,血如泉涌。
她剎時心如刀割︰「御風——!」
不!
瀾公主上半身子出了窗外,卻在最後一刻用腳死死勾住窗欄,再度縮回室內。
她的信念堅定無比——如果讓御風一個人死在這里,她絕不會原諒自己!
其他人的焦點都在御風身上,瀾公主乘此機會飛躍而入,一把抓住御風的手,拼盡全力拖著他一起往窗外跳去。
砰!
木窗欄在兩人的撞擊下粉碎,兩人呈現拋物線在空中劃過,重重砸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御風傷得重,所落之處一層紅色的血水彌漫開來。
瀾公主也因為距離過高的摔落,耳邊一陣嗡鳴聲。
樓下正在甲板上飲酒作樂的眾人嚇得夠嗆︰「這……怎麼回事?!方才是誰掉到水里了?」
御燁匆匆忙忙跑了下來︰「有刺客!快點,馬上沿著河面搜索!」
咕嚕咕嚕……
御風被兩劍刺中要害,潛意識里就選擇一片無盡的黑暗中沉淪下去。
沉到盡頭……也就結束了一切。
卻總感覺一股暖流死死抓著心脈,在無邊的黑暗中也有那麼些許的光明。
不……他還不能死,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御風吃力的睜開眼楮,才發現瀾公主正拖著他奮力往前游。
她的神色堅定而執拗,就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點星火——御風近乎貪婪的望著她,到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已如一盞明燈,駐入他的心尖。
瀾公主咬著牙奮力前行,她知道,御風傷口的血尚未止住,在水中撐不了多久,必須要月兌離此處;可是她也知道,這重重埋伏,並未截止,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面!
真是該死,要怎麼才能擺月兌這局面?!
很快就有小船向他們追來。
水流的氣息明顯亂了,上面有人!——瀾公主一個猛扎竄到水底深處。
她本就擅長游泳,又有心經護體,潛水自然不在話下。
但是御風身受重傷,卻是無力調息,就如一葉浮舟,隨著水波起起伏伏,只剩一口氣微弱的懸著。
瀾公主沒有任何猶豫的吻上他的唇,將空氣一點點渡給他。
異于身體的溫度讓御風緩緩的睜開了眼楮,女子的面容近在咫尺,那樣美好……美好的如同這水中的幻影,令他不忍心觸踫,卻又禁不住緊緊的擁抱住她……
「公主……」他的聲音只在喉嚨里,「我的……公主……」
河面上的船還在疾馳著找尋他們的蹤跡,卷起一層又一層的漩渦,悠悠蕩蕩、飄飄揚揚。
如同御風此刻的心情,他在這瀕臨死亡的一刻回想了很多很多,萬千思緒匯聚到最後只殘留下一個念頭︰如若這次僥幸能活下去,他定要……
瀾公主在這一刻恍惚的想起了百里溯夜,果然不听那家伙的話,後果是非常非常嚴重的……
……
「你說——瀾兒去了國宴、御燁宣布御風被刺殺身亡?」半臥在軟榻上的百里溯夜啞然失笑,「好,很好……」
無論外面如何喧鬧翻天,國師府卻是永遠寧靜溫柔的。
尤其是屬于百里溯夜的這方領地,歷來沒有任何喧囂……在這一刻,卻沾染上了些許的怒意。
百里溯夜突然一甩手打翻了手邊的藥碗︰「很好!……呵……」
滿地的碎瓷器,暗紅色的藥汁撒了一地——西嵐驚的俯跪在地︰「少主息怒!目前眼線傳回來的消息就是這樣。現在將軍和公主不知所蹤,御家人仍在沿岸試圖打撈二人,若還有進一步消息會盡快通知我們。」
百里溯夜閉上眼楮,秀美無雙的面上顯露出深重的疲倦。
他為他們謀劃好了一切,他們都不按台本走,他又能如何?
特地給錦囊讓御風盡快殺掉御燁以絕後患。
特地叮囑瀾兒不要去宴會確保自身安全。
現在卻雙雙失蹤,雙雙走上絕路!
瀾兒……他的心慢慢攪成一團,痛楚一點點蔓延開來。
西嵐試圖平復百里溯夜的怒火︰「少主請您息怒……這事也不能全怪御將軍和瀾公主沖動。御風將軍心善,重情重義,怎會狠下心來殺掉兄長?瀾公主對御風將軍的心意您也知道,御風將軍涉險,她怎可能不陪同前往?這世間的感情,本就不是這般可以一步一步謀劃的一清二楚的啊……」
百里溯夜微微咬緊了牙關,秀氣的眉梢鎖緊,半晌才微微長嘆一聲︰「……罷了。」
西嵐悄悄松了口氣,也不再多話。事情已經轉達,少主定會想辦法去救瀾公主。
然,百里溯夜並沒有再多說任何話,他病怏怏的喘著輕氣,一只手捂著胸口,似乎在痛苦的掙扎。
西嵐湊上去︰「少主,需要請司醫師來看看嗎?」
百里溯夜勉力平下喘息︰「不必了。」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西嵐道︰「屬下去看看。」
西嵐回來了,臉色有點難看,眼神閃閃爍爍不敢看百里溯夜。
百里溯夜攤開手。
西嵐咬著牙將玉佩交給他——瀾公主的玉佩。
百里溯夜只瞄了一眼,低低苦笑起來︰「果然……果然……他要我只身前往?」
西嵐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少主,您絕不可以去安王府!安王府是龍潭虎穴,你一人前往,若是有個三長兩短……」
百里溯夜的手指摩挲著玉佩,低眸沉思。
西嵐見百里溯夜不表態,有點急了,「少主您的性命關系著滄灕的生死存亡……」
百里溯夜卻只篤定道︰「準備一匹馬給我。」
西嵐︰「少主!」
百里溯夜對他的勸說仿若未聞,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遞給西嵐︰「若我有意外,你將這個錦囊交給父親,足以保全國師府。」
西嵐磕頭︰「屬下實在無法認可您如此決定!瀾公主未必真的落入了安王手中,您如此草率、只怕反而落入敵人陷阱!」
百里溯夜淡淡道︰「無需你的認可。」
西嵐被逼急了︰「少主您執意如此,屬下只能通報主人……」
百里溯夜徑直起身往外走。
西嵐慌神,快步追上︰「少主,不可以——墨冰,攔下少主!」
百里溯夜利落道︰「墨冰,攔住他。」
墨冰攔住西嵐。
百里溯夜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