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弓羽便一路把玩研究,再沒多余心思陪阿爺視察地下之城。見阿爺的貼身隨從慌慌張張地不知從哪里竄將出來,幾步湊到阿爺耳邊咕噥了句什麼,頓時,阿爺臉色陰霾,怒道︰「那小子怎麼進來的!」
那隨從看了我一眼,才道︰「是走足了規矩的,不敢阻攔。」
說起這地下之城的規矩,我也知曉這麼一二三。地下之城沒有現金交易,要不以物換物,要不以承諾或契約交換,奇兵險器的江湖安家自然是地下之城的東家,兵器鋪里的師傅都是些制造兵器的擅工巧匠,東家安家提供鋪子及制造兵器所需的基本材料,每間兵器鋪給東家安家的回報則由彼此商措談判,基本上都是給出一些自制的兵器,有多有少。而開了鋪子自然是要做生意,外面的人要想進地下之城買兵器、暗器,首先得往掌管地下之城入口的「三品堂」送拜帖,「三品堂」則看此人要買何種兵器或尋地下之城哪一個師傅,再將拜帖送往那間兵器鋪,若兵器鋪的師傅沒有異議,願意與此人談生意,「三品堂」則打開大門,此稱「過門」。過門之後,會派馬車送買家到賣家的鋪子,但買家需一路蒙上雙眼,這叫「閉眼開路」。到鋪子之後再由雙方自行談判,或以兵器換兵器,或以承諾換兵器,或雙方擬個交易契約,簽字畫押,交易達成,這叫「買成」。買成之後就要出地下之城,也是要一路蒙了雙眼,馬車送人,這叫「回門」。回門之後要經過「三品堂」的考驗,考驗方式不一,或文或武或其他,通過考驗才算真正與地下之城做足了交易,若沒能通過考驗或中間哪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則交易失敗,買家得到的兵器或者與賣家達成的協議則由地下之城的東家安家接手。說白了最後一關的考驗才是關鍵,過不了那就得搭上性命還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奇兵險器的安家為了網羅天下的奇兵顯器,那算盤打得可謂精妙。
「安北怎地如此大意?」阿爺怒斥。
安北是阿爺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母,正是掌管地下之城入口的「三品堂」的堂主。
「那人狡猾,拜帖用他小廝的名號‘小寶兒’,自己卻扮成那小寶兒的小廝,客人帶一個小廝是被允許的,蒙眼時才注意上他。」阿爺的隨從說道,「那人長得那般不被認出也難。但他送了拜帖,賣家也願意一談,這規矩沒有問題,再攔……再攔怕有損安家的名譽。」
「也不知這小子來地下之城有何目的?」阿爺自問道,「難道南王已經注意到了安家?」
那隨從道︰「注沒注意不好說,但也要讓他進來容易出去難,江湖規矩,不小心有個死傷很正常,南王即便想對付安家,到時也只能咽口氣。」
這人年歲不大,長得一臉憨厚,卻心狠手辣,不顯聲色,算得一個人物,做阿爺的隨從是否太埋沒。我不由看了他,他也警惕地瞧了我一眼,便避了我的目光。
阿爺拍了他的肩膀,道︰「阿亮說得好,老夫要讓那廝有去無回,杜初——」
听到「杜初」二子,我的心不由一緊。
阿爺即刻命人送我出「地下之城」。且不說我與那人有些過節,阿爺也沒有完全信任我,哪會讓我參與這樁事情。
上了出地下之城的馬車,蒙上眼的一刻,我叫了聲,「糟糕!」舉起手中的弓羽,向那馬夫道,「我這弓羽突然出了些問題,漢子能否稍等片刻,我要找做這弓羽的師傅問上一問?」
那馬夫大概知曉我的身份,不好阻攔。
我跳下車便飛奔去陳弘的暗器鋪。陳弘見我急急奔回的模樣也是一愣,我喘著氣道︰「秋水妖姬與安樂亦師亦友,情深義厚。」我自知自己此時極為無恥,用與師父的恩義逼迫與他。
他也了然,道︰「你說。」
「陳叔叔幫安樂捎給那位公子幾句話,安樂自當感激不盡。」我道,「有眼無珠,十二窪;峰回路轉,九里路;死里逃生,七道彎。」我頓了頓才道︰「緣盡情滅,往生樂。」
陳弘應了聲,「好!」
我想了想,「還是莫告訴他是我稍的話。」
陳弘依然應了聲好。
馬蹄的踢踏之聲已由遠而近,我忙低了頭,出了陳弘的鋪面。
車輪急急頓住,隨著幾聲馬兒嘶鳴,一雙繡文繁復的錦緞鞋面從馬車上不緊不慢地踏了下來,鞋是頂頂上好的鞋,衣著卻是一身普通的小廝裝扮,兩廂搭配倒也不顯唐突。此人身形修長,舉手投足雅貴天成,我低了頭與他擦肩而過,他的腳步倒是頓了頓,一身錦衣華服者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在他突然頓下腳步時不小心撞了他後背,听他道︰「小寶兒莫慌,這地兒雖有幾分陰森寒磣,倒也吃不了人。」那聲音清雅舒緩,甚是好听。
奇兵險器的江湖安家引以為傲的地下之城卻被此人以「陰森寒磣」形容,我那阿爺知後怕又要記他一筆,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姑娘且慢!」那聲音不緊不慢,卻又字字威儀。
我雖有幾分慌神,但這一年在安家也練出了幾分鎮定氣勢,收了收神,把頭埋得更低。
那人已走至我身前,「姑娘……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與他一路從人界到異神界,又經萬蛇崖諸多磨難,還威逼過他,他心口處的銀針至今都未取出,他對我自是有幾分熟識,外加幾分惱恨,他要是知當日安樂便是眼前這人,我怕有得苦吃。
我哪敢開口,一出聲便露餡兒,暗暗慶幸今日我乃姑娘裝扮,只要不出聲,不被他看了面貌,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日安樂會是女兒之身。
突听得身後陳弘道︰「那是陳弘一故人之女,沒見過什世面,嬌羞得很,不善言語,望公子見諒。」
他終是挪了腳步,「在下唐突,望先生見諒。」
「在下區區一工匠,‘先生’之稱實不敢當,喚陳弘便好。」
我得了機會撒腿便跑,急急忙忙奔向馬車。
隱隱听得那人幾分冷嘲熱諷,「你那故人之女腿腳倒利索!」
我暗暗想,要是不跑快些,被你逮了,能有踏實日子?
幸好,幸好!
一場虛驚之後便直奔師父秋水妖姬的秋水苑。秋水苑是近兩年上京頗負盛名的藝妓院,尤以秋水妖姬獨佔鰲頭,世人只可惜她手上有暗器名家陳弘贈的獨門銀針,那如花美貌的女人便成了看得模不得的妖姬。
今日是休沐,倌兒們都逛街了,倒十分清靜。我繞到後院,管事嬤嬤知我與那秋水妖姬熟識,並不阻攔我,我直奔秋水寢居。見她用手托了腮幫,看著一盤棋子出神。
我喘著氣拿了她面前的普洱茶灌了一大口,她才懶洋洋地抬了頭,問了句︰「你怎麼來了?」
我也懶得與她閑扯,便把今日之事七七八八講與她听,自覺地隱去了我稍與太子杜初幾句話那一段。
她早已兩眼泛紅,一動不動地坐在榻上,幾盞茶的功夫都沒能回過神。
「你說……你說……你說……」她哽咽著。
「師父若難過就靠在徒兒肩上哭上一哭。」
她柔弱之時也很听話,果真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你說他……他怎麼就如此……如此狠心!」
怎麼就如此狠心?我該如何答她,這是個痴情的,那也是個痴情的。這個痴情的為了尋那人足跡,輾轉顛沛,那人為了他的亡妻,心如止水。只是這女子太過情真意切,那人多少愧疚。哎,也不知該怪誰?這人在錯的時間遇見了對的人,那人為這情深義厚的女子背負著一身卸不掉也還不了的情債,最後,鬧得一個躲一個追,一個追一個躲。
秋水妖姬一難過便要載歌載舞,難過得越厲害,那歌舞就越哀婉,她來來回回地舞,斷斷續續地唱︰「一宵春恩,英雄美人……落花流水終無情……擦身而過是相見不相識……一個有情,一個無意……花開花落又一年……相見相識又怎奈不相知……」
相見相識又怎奈不相知!
許多年後,想起當初在地下之城與杜初擦肩而過,因種種因由,真真算得相遇不相識。這便為後來諸多誤會埋了禍根,我與他之間更是愈行愈遠,最後真真落得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要是當初我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大概彼此俱會驚鴻一瞥,終身難忘。後來的諸多誤會便不會生成,那麼我與他是不是也有可能相知相愛?雖不能斷定幸福一生,但我死時也定能用「幸福」二字概之,不會哀怨一生。
這大概應了那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