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年安樂 第七章

作者 ︰

我豈不知道隔間那人是誰,雖從未見過他真正的樣貌,也曾對他生出那麼一點兒私心,只不過那點兒私心因種種原因被風一點點吹散了。那人便是南國太子,姓杜名初,字子。

那聒噪的小廝念問帖時我正端坐在他隔間,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恰巧那個問題也是我來「最好茶樓」的目的。順風鏢局在萬蛇崖遇伏,我猜得出這或多或少與北侯父子有關。史書鐘家掌控著天下的信息網絡,自然知道其中原委,而我那姐姐,鐘家莊的大小姐,豈會隨隨便便告知我。對,她是我姐姐,長我一歲,同父異母,說起其中糾葛委實復雜了些。簡單概之,我的父親,奇兵險器的江湖安家大公子安容,與史書鐘家莊的小姐鐘宿宿情投意合。安家起源于人界皇族,又歷來重視血統,便有個成了文的規矩,安家子嗣只能與人界之人通婚。想必制定這個規矩的祖先以人界之人為尊,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異族,這多少自大了些,而自大正是安家之人的通病。我的父親安容與鐘家莊的鐘宿宿礙于這規矩,委實情苦。鬧到最後,鐘宿宿甘願做小也要跟著父親,這算是丟盡了鐘家莊的臉面,鐘宿宿的父親不愧是史筆鐘奎,一筆便劃去了她的女兒。鐘宿宿被鐘家莊除名,安家再不讓步也說不過去。要說這事兒到這地步,也算得郎情妾意,有情人終成眷屬。

怪只怪安家人自大又肚量小,實屬容不得鐘宿宿這異族,委實折磨了她些。听說這鐘家莊的小姐不僅天天跪安家的祠堂,還被迫吃過避子之藥。她盡心盡力地伺候公婆,也沒能打消公婆為我父親安容討大老婆的念頭。于是,那場緣盡情滅的家庭戰爭終于爆發,鐘家莊的鐘宿宿離開安家,我父親遠走他鄉。只是他並不知道她離開他時已經身懷有子,也就是如今我這同父異母的姐姐鐘三月。

這不,我父親欠她母女太多。如今我寄居安家,而父親、母親、弟弟皆下落不明,這筆糊涂賬,我是真心誠意地想替父親多多少少還一些。許鐘家莊鐘三月一個承諾,力所能及能及之事,不違天理倫常,不違良心道義,這也出自我的本意。

要說這南國太子杜初許鐘三月一承諾,與我這還債之心卻不同,他著實是想討好她。據說這太子乃四界第一美男子,心機頗深,才學出眾,有一干仰慕者,不論男女老少,而他卻一個都不放在眼里,單單傾心我這姐姐鐘三月。我這姐姐鐘三月又常常對他不冷不熱地。哎,又是一筆說不清理還亂的糊涂之情事。

我想,他是巴不得我姐姐直接說要嫁給他,他許這一承諾便可謂錦上添花,遂了他的心願。可我卻知道,我那姐姐的心思未必會如他願。

大珠、小珠乃異神界通用的錢幣,百顆小珠等于一顆大珠,我去「最好茶樓」總共花去六百顆大珠。也不知阿爺從哪里听說我用了這麼一大筆錢幣,把我叫到跟前訓了一通,最後問我,「可把老夫的話記在心上?」

我一時面紅,也不知該怎麼答他。他訓起我來,總滔滔不絕,但左右離不了那幾句,什麼「安家之人從來頂天立地」,什麼「凡事須三思而後行」,什麼「無遠慮,必近憂」,什麼「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需處之淡然」,什麼「諸惡莫做,眾善奉行」,什麼「情生智隔」,什麼「擇善人而交,擇善書而讀,擇善言而听,擇善行而從」,什麼「智者順時而謀,愚者逆時而動」-……

不知這次是否加了一句「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因他訓我時,我正把他顫動的花白胡須從一根數到六千零一根,而最後那句我之所以听得清楚,因他總在我面前自稱「老夫」,就如面對安府之外所有非親非故之人,而非「阿爺」。

他從心里不想承認我是安家人,就如從未承認我姐姐鐘三月是安家人一般。可我是通過「滴血認親」的,還用古怪的魔法驗明我的生母乃堂堂人界之人。母親與我父親拜過天地、父母,當然,我的阿爺、阿女乃隔得太遠,也只是象征性地拜了他們的畫像。這些可都是嚴格遵從安家嫁娶規矩,他不認也難。

「你……到底在想什麼?」

這次我答得快,「人之心胸,多欲則窄,寡欲則寬。」-

他看我半晌,我也看他半晌,大概都沒能從彼此的顏面之上看出所以然,之後我便被他罰去柴房閉門思過。

領我去柴房的管家說,「你是你阿爺這輩子第一個親自罰去柴房思過之人。」

「榮幸,榮幸!」除了榮幸我也不知該說什麼。

管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才轉身鎖好了柴房的門。

從第一日晚上掌燈時分到第二日晚上掌燈時分,我總結出︰安府最清淨的地方非柴房莫屬。沒米沒鹽也沒有下飯菜,干淨得連一只蚊子都找不到,除了木柴便是木柴,無聲無息地。要是有米有鹽有下飯菜,我倒是很喜歡這個地方。

月光漫過窗欞,漫過窗欞下堆放的木柴,再漫過我餓得扁扁的肚皮,我正以為天快亮了,靜謐無聲中生起了腳步之聲,我數了數,應是三個人,有兩個亦步亦趨,有一個氣定神閑,當柴房的門扉響起開鎖的聲音時,我也聞到了米飯的香氣。對,是米飯,我愛吃的米飯。異神界以面食為主,連賣米飯的酒樓都屈指可數,可我偏偏愛吃米飯,一日吃不得就心煩,兩人吃不得便心慌。再不給我吃米飯,我真的快心慌而死。

那人便是南國北侯公子杜昱,一襲白衣飄然,面上淡笑如花,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非常好看,有幾分神似我過萬蛇崖時,不知是真遇到還是夢中夢見的那個精靈,所以我對他頗有好感。

他的侍從在柴房里支了燭火,放了小幾,安了軟榻,擺了飯菜。我正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顧不得淑恭禮儀,捧了飯碗便吃的狼吞虎咽,直到哽得連連打嗝。

他遞來清水,我抓過便灌下一大口,嗆得連連咳嗽,原來裝在白瓷杯里又清透無味的東西也有可能不是清水而是清酒。

他笑著問我︰「你如何被關進柴房?」

我哭喪著臉答道︰「我花了六百大珠去我姐姐鐘三月的‘最好茶樓’听書。」

他一笑,「哦?」

「那六百珠是我這一年來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月錢。」

「是嗎?」。

「幾日前還變賣了……變賣公子年節時送我的白玉釵,」我支吾道,「才湊夠那六百珠。」

其實那玉釵我非常喜歡,但因非去一趟「最好茶樓」不得不變賣掉,哪讓我身上只有這麼一件值錢的物什呢,從此我不管扮男扮女都得簪著我從小到大簪的木簪。

他點了點了頭,道︰「那白玉釵出自北侯府,玉是上好的白玉,打玉的師傅也出自名門,你卻只當了四百珠,還是死當。」

我怔了怔,「那……那玉釵值多少珠?」

「至少一千珠。」

我咬牙切齒地想,等我出了安府的柴房定要去拆了那家當鋪,「真是……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他又是一笑,「這與吃人不吐骨頭有何關系?」

「騙人騙到姑……」見他光風霽月,我把從師父秋水妖姬那里學來的獨門稱謂「姑女乃女乃」活生生吞進了肚子,「……騙到安家,簡直罪不可恕。」我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說完從袖口里掏出一物什,正是我死當了的玉釵。

我眼一亮,喜道︰「公子贖回了?」

他笑了笑,卻吩咐侍從撤了飯菜,擺上了棋局,那局是一年前我初次見他時,與他對峙之局,至今無解。下一步該走白子,白子則是我的棋子,當時我舉棋不定,不是因為無路,而是因為出路太多,不知該走哪一步。而不管走哪一步,必定都會走向一個終點,都是我必輸無疑之局。

當時,我是有幾分耍賴的心思,騙他說「我沒想好」,其實是不想無緣無故地被牽扯進南國王室那些權位的紛爭,他當時也只是淺淡一笑,便遣人把我送回到安家,並在私底里督促安家承認我。也不知如今他擺出這棋局是何用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可記得我們第一次下的棋局?」

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當然記得。那時我與南國太子杜初突出重圍到了異神界的交界處,那杜初正因為我弄壞暗器開關,無法替他取出他心口處的銀針氣急敗壞,用奪命索縛了我倒掛在一棵大槐樹下。

正當我奇怪異神界也有如此氣勢磅礡的大槐樹時,又是一片刀劍之聲,十幾個人圍著杜初打得正酣,一人用迷煙把我迷昏。我醒來時發現眼前有一個長得無比俊俏的公子,正淺笑如花地瞧著我。我睜著眼瞧著他也不知該說點什麼,他卻對我道︰「陪吾下盤棋。」

不容置喙的語氣,把我剛想說「不會」二字活生生憋進了肚子。綜此觀之,這人讓我把某些說辭活生生憋進肚子的時候頗多。

在異神界,「吾」乃貴人自稱。他自稱「吾」,雖平常穿著,辨他的服侍,袖口金絲繞線,頭頂藍玉簪,腰間的玉佩上雕琢著氣勢昂揚的金鼠標志,便知他是南國貴冑。南國最顯貴而又能自稱「吾」的便只有南國王室與南國北侯府北侯父子。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便確定他是北侯公子杜昱無疑。

若依南國太子杜初那張揚無比的性格,就算要拿我多半也是敲鑼打鼓,唯恐天下人不知,不如這北侯公子杜昱隱忍。

我對著安府柴房里的棋局發愁,舉著白子無從落腳,終于嘆道,「公子不能饒了安樂嗎?」。

我看了他,他看了我,一時無語。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錦年安樂最新章節 | 錦年安樂全文閱讀 | 錦年安樂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