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旁晚江家上下又沸騰了!因為前幾天找到家里的二小姐,居然又領回了個豐神俊朗的男人,雖然老爺沒有明說,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兩是一對!因為他們總是出雙入對,有時候還公然拉著手!老爺夫人雖沒有明確表態,可是下人們卻明顯的分成兩派︰一派人以家丁居多,對後來的戴眼鏡的這個明顯有敵意,他們感覺這二小姐跟湛澄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湛澄清清爽爽的又健壯,總是一副輕松隨意的樣子,待人又隨和,見誰都打招呼,甚至見誰干重活都會過來搭把手,有時候跟他們聊天聊得興起,晚上就跟他們睡在一起。才來幾天,家里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叫什麼喜好什麼,他都門兒清,見他們吃什麼,也不客套拿個碗就自己盛,好幾次來人叫他吃飯,他都不去,反而要跟他們一起吃。平日嘮起家常來那個實誠,就跟家里的兄弟一樣。另一派則是以丫鬟們居多,感覺這二小姐跟後來這個男人,簡直就是戲文里面演的神仙眷侶,不過戲文里面的也沒有他們這麼好看。他當真是把把二小姐捧在手心里,比她們伺候得都精心,普天之下哪里能找到這麼知冷知暖的男人啊?她走路他開門;她坐下他就拿凳子;她吃飯他布菜;早早晚晚都是親自給她加衣服……目光從來沒有一刻離開過她。老夫人親自指派伺候二小姐的茯苓,悄悄的說連晚上他都坐在床頭等二小姐睡熟了,才肯放下蚊帳悄聲走出去。
哪個少女不懷春呢?誰又不希望像二小姐這樣,找到這麼一個對自己情深意重的男人呢?連那些婆子們都眼饞,回去之後就跟著各自的男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楮,讓他們跟明溪少爺多學學!不過她們想想又忍不住嘆息,終究不敢去想,二小姐是什麼身份?連老爺都對她贊不絕口,說她學貫中西,有鬼神莫測之能,激動的說她是上天對江家的恩賜。秦管家的爹老秦管家說,從來沒听江老爺當面夸過人。連當年少爺救活了的重樓都說,那年他以為自己無可救藥,天天在家睡著等死,少爺三服藥下肚便讓他生龍活虎,老爺也只是點點頭,說他差強人意。江老爺在南京城不拘言笑是出了名的,自從二小姐上門之後,總是面帶三分笑。府里七八十口,人人都沒口的稱贊二小姐,有說她貌若天仙,有說她菩薩心腸,有說她善解人意,有說她秀外慧中。哎,誰能比得她之萬一呢?
其實合家只要秦管家夫婦心里明鏡似的,這兩種意見的領袖便是江太爺和江太太。這不,相敬如賓了一輩子的老兩口又為這個爭起來了。起因太太屋里的紫竹,來喚秦管家到內庭。進入廳里,只見太太斜躺在軟榻上,表少女乃女乃蘇葉和表小姐靈芝陪在一邊說話。太太見秦管家到了,春風滿面的問道︰「厚樸,明溪少爺這幾天住在哪屋呢?」常山照實回答道︰「安排住在南星樓!」太太搖搖頭道︰「厚樸,你這麼個辦事辦老了的人,怎麼連這麼點眼力勁都沒有啊?連我這個老太婆都看出來了,我們家二小姐跟明溪少爺是情投意合,你以為這香櫞居是給什麼人住的呢?」厚樸連連點頭道︰「是厚樸疏忽了!只是這香櫞居湛澄少爺先住進去了。」表少女乃女乃接口道︰「那時候明溪沒來,他住也就住了。如今正主兒到了,他自然是該讓位了。」太太似不經意的道︰「這橘白院不也空著嗎?那里的布置也不比香櫞居差!」厚樸正準備按太太的意思著手辦理,老爺卻放下書本道︰「厚樸等等!湛澄已經住進去了,斷沒有讓他半途搬出來的道理!你就讓明溪住進橘白院!」可下子可讓厚樸徹底難住了,這也是他幾十年來從未遇到的難題。到底是听老爺的,還是听夫人的呢?
「靈芝你果然在這里呢!」一听到這個聲音,老爺和太太居然都不爭執了。老爺笑眯眯的看著門口,太太也從軟榻上坐起來。厚樸松了一口氣,這個難題除了二小姐再沒有人能解了。
「這大冷的天居然也不抱個手爐!」太太搶先抱怨開了︰「蘇葉,你也該管管跟著無悔的丫頭們了!這茯苓我原瞅著十分盡心,怎麼她也不提醒著,要是凍壞了我孫女,看我不大耳刮子戳她!」蘇葉忙站起來道:「姑媽教訓的是,我等下就再挑兩個穩妥的丫頭,撥到甘露子軒給姑娘使喚。」無悔笑道︰「祖母,我哪里就有那麼嬌氣了!我是來找靈芝的。」太太伸出手迎著無悔,待她走進便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捂住,心疼的道︰「瞧這小手涼的!等暖和了再跟靈芝去玩。都一個家里住的姊妹,多少時間玩不得呢!」無悔扭頭看著靈芝道︰「我給你新配了一個藥房,擔保你臉上的痤瘡,藥到病除!走,我們試試去!」
靈芝喜出望外的看著無悔道︰「你前天送我的藥丸我用了,果然十分有效!你當時說半個月就能痊愈。怎麼這個還能更快嗎?」。後面的明溪,遞過來一個玻璃瓶子道︰「就是這個!我們兩方才又加了些尿素霜和寒水石。」靈芝歡天喜地的接了過去,轉身就要跟著無悔去。
無悔這才看到厚樸,招呼道︰「秦管家也在呢!你們莫不是有事情要商量啊?明溪我們先出去吧!」江老爺道︰「出去做什麼?江家什麼事情你听不得?」江太太應道︰「就是!」厚樸巴不得無悔過問,否則眼下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急忙道︰「連日大雪,老爺太太都說南星樓陽光不好!讓我給明溪少爺換個暖和點的住處,這不正商量著往哪兒挪呢!」無悔笑眯眯的看著明溪問道︰「明溪,南星樓里面冷嗎?」。明溪感激道︰「祖父祖母對我真是關愛備至,那邊住著就很好,不需要搬來搬去的了!」無悔道︰「那就不用麻煩了,回頭讓人多送些木炭進去就好了!靈芝,跟我們試藥去吧!」江太太憐愛萬分的道︰「靈芝你就隨你姐姐去吧!照顧點你姐姐,她昨晚上還咳嗽了。」又拉著無悔的手道︰「無悔啊見天的就這麼忙活,可別累壞了!」蘇葉笑道︰「靈芝記著點姑女乃女乃的話!也跟姐姐多學學!哎!我們靈芝要是有無悔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江老爺道︰「靈芝也很好!玩去吧!」無悔嬌俏一笑道︰「表嬸,我可是偷著從家里跑出來的。靈芝要是學我就壞事了!」一屋的人都樂了,無悔一行卻在笑聲中離去。
厚樸見他的難題已經迎刃而解,便道︰「老爺太太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退下了!」江太太道︰「等會!算算日子,巴黎到上海也快了!你再看看還有哪些應該準備的,千萬別遺漏了什麼!翰昇打小就喜歡吃桂花赤豆糕,要多準備些!鴻姝愛清淨,你再去看看花蕊石坊里都收拾停當了沒?這亦心愛用洋人那一套,給她的住處芸香草居訂的西洋鐵藝床,都要去催催!」厚樸躬身道︰「太太放心,這些都已經妥當了,也已經帶二小姐去檢視過了!」蘇葉也道︰「這邊自有我看著,姑媽只管放心吧!」江老爺卻道︰「無悔這麼個弱柳扶風似的孩子,每日坐堂我冷眼旁觀著都有些力不從心,以後家里這些小事盡量不要讓她操心。」江太太接著道︰「老爺顧慮的極是!你們都記下了嗎?蘇葉,我這里還有些藥商們送的花旗參,你拿去交給茯苓,讓她每日稱一錢讓廚房細細炖著,無悔這身子用心調理著,她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幾天過後,上海來的一通電話,讓這個江府里面好幾個人徹夜難眠!電話來的時候,無悔、明溪都跟著江老爺在江杏林坐堂未歸。電話是志新打到江杏林,他一听到無悔的聲音,就驚喜叫道︰「姐姐,游輪後天一早就到上海,你明天過來吧!」無悔開懷叫道︰「真的嗎?我這就回去準備行裝!」
晚上江府上下忙活到亥時,江太太親自督戰,江老爺也了來回轉了幾圈,最後叮嚀了無悔一番,無外乎就是注意調養自身,早去早回,家里等她回來過年之類的。可即便是這樣的疲憊,也不能讓那些人安枕。
是夜,江太太動情的道︰「老爺,翰昇離家已經25年了,算來他今年也有五十歲了!不知道長成什麼模樣了。」江老爺道︰「能長成什麼樣?你回想下我二十年前什麼樣子,左右不過跟我一個模子出來的!這個孽障當年若不是拐帶了鴻家大小姐出走,要是肯安心留在南京城行醫,江杏林只怕遠遠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夫人哪,翰昇倒的確是頗通醫道,把個無悔調理得那麼出色,你是沒見到她坐堂啊,無論來的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她都不亢不卑,稍一診斷,她就能把病人的病狀清晰表述出來。前兩天,一個次長的外室突患惡疾,他那副官領著十個大頭兵,橫沖直撞闖入江杏林要我去治病。無悔挺身而出,一定要代我去,副官卻信她不過,把我也帶進了府邸。我們兩進了內堂,只見那女子渾身暗黃浮腫,月復部腫脹似揣了個鑼鼓,丫鬟掀開衣衫,只見她的肚皮幾乎透明了。原來在叫我們之前,已經在西醫院治療了半個月,不見起色倒罷了,病情卻越加嚴重,次長一怒之下封了這家醫院,把院長和主治醫生都下了大獄。我只怕三百年江杏林毀于我手,日後無顏相見祖宗于地下啊!」江太太奇道︰「老爺,竟有這樣的事情,我怎麼從來沒有听說過?」江老爺道︰「這樣的事情誰又敢說出去!那女子的疾病,實在是我行醫五十余年未見的怪癥。我們祖孫兩一籌莫展,那邊副官叫囂著著人去查封江杏林,危急之時,無悔開了個方子,讓人去抓藥。我滿月復疑惑,攤開一看,只見她在方子里面寫道︰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錢。為末,水調作餅子,慢火炙黃,再研令細。再以綠豆粉末為衣,內裹此丸,做成蠶豆大小,用井花水作一呷,每日早晚一劑,空月復服下。」江太太緊張道︰「老爺,這砒霜可是劇毒之物?這孩子看來外面如此柔弱,卻恁大膽子!」江老爺嘆了口氣,卻帶了幾分得意的道︰「我起先也是這麼想的。無悔卻對我道‘祖父,賭一把!我觀她是月復中有惡疾,恐是誤食毒物,我這是以毒攻毒。放心吧,出不了大差錯!我在巴黎見過爸爸下過這個藥房。’我見她如此自信滿滿,又听翰昇治過這病,便由得她試了一把。好在一服藥下去,女子嘔吐了一地惡臭贓物,又連著拉了幾次,癥狀明顯好轉,次長這才禮送我們出門。只是到了大門口,無悔就叫道︰‘祖父你扶著點我,我兩只腿直哆嗦,走不了路了。’」江太太道︰「怎會如此呢?是了,定是她從沒有見過這麼粗鄙的人,動不動就查封藥鋪,準是嚇壞了!」江老爺笑道︰「你這可猜錯了!無悔這時候才告訴我,這個方子是她自己根據《聖惠方》和《本草衍義》杜撰出來的!方才說見翰昇用過不過是為了安我的心,好跟她一起強裝鎮定。出了次長府邸,她就嚇得汗流浹背,連路都走不了了。」兩人一直都聊著翰昇小時候的趣事,無悔的種種表現,揣測鴻府大小姐是怎生華貴,亦心又長得怎生模樣,不覺聊了一夜。
另一對失眠的人,便是表少爺陸英蘇葉夫妻了。入夜,蘇葉一邊捶著酸疼的肩膀,一邊托著腰進來,哀嘆道︰「從早忙到晚,本來只要應承老的就好了,不知怎地又憑空跑出來個小的。她這一來,姑父姑媽眼里,哪里還有半點辰砂和靈芝的影子啊?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當年那麼決絕的斷絕關系,這麼多年任那邊來那麼多信,托了那麼多故舊上門說合,都不肯相認。連我這麼個婦道人家都知道,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怎麼姑父姑媽這會子,倒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呢?哎!現在好了,明天你這表哥一回來,這個家根本連我們的容身之地都沒有了!我們兩真是白替人家忙活了一生,到頭來什麼都沒有落下!」陸英一邊月兌鞋一邊道︰「這片家私說到底還是人江家的!我看姑父對這無悔的心疼勁,怕是要把江杏林傳給她了,這次要不是她先回來,入了姑父姑媽的眼,表哥想探親怕還是吃閉門羹!」蘇葉撇嘴道︰「難得你這榆木腦袋,也看出姑父的心思了啊?不過也難怪,這無悔進進出出的他都親自忙活!往常他幾時對什麼人什麼事情,這麼盡心過呢?姑媽就更離譜了,什麼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就說那花旗參吧,前年辰砂都病成那樣,姑父都讓她把花旗參拿出來入藥,就那她都不肯,只讓從藥鋪拿點尋常山參。這會子無悔才半夜咳嗽兩聲,她就心疼的什麼似的,趕著拿出來讓我親自交給茯苓。再說這茯苓,原先可是貼身服侍姑媽的,眼楮都長在頭頂上,見著我們都帶答不理的,一干小丫頭哪個不上趕著巴結她?她自己還有小丫頭使喚著,這知道內情的,說是老太太的得力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江家正經主子呢!瞧瞧那吃穿用度,簡直跟我平起平坐了!倒是一見到無悔,姑媽就把茯苓給撥過去了,現在猶嫌茯苓服侍不盡心,讓我另外再撥兩個人過去!阿彌陀佛,這也算無悔立下的功德,否則誰還敢說茯苓一個不字啊?」
蘇葉抱怨完,正好對上陸英頗具深意的眼神,她嬌嗔道︰「他爹,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難不成我說錯了嗎?」。陸英一把拉住她,興致勃勃的道︰「蘇葉,你倒是提醒我了啊?你說要是無悔成了咱陸家的人,那麼我們一家還是寄居在江家嗎?到時候只怕整個江杏林都是咱自己的了!」蘇葉听完,抬手模了模陸英的額頭,挖苦道︰「他爹!你莫不是突患失心瘋,吃錯藥了吧?江無悔身邊圍著兩個大男人,你是個瞎子啊?辰砂是我們心頭的寶不錯,可是你看看他能比得上那兩位中的哪一個啊?到底是比得過湛澄的英武?還是能比得過明溪的儒雅啊?」陸英一把打下她的手,不屑的道︰「婦人之見!你啊這輩子看問題都這麼淺顯!我告訴你,姑父屬意湛澄,可是湛澄神龍見首不見尾!根本不扎實在鋪子里面呆著,總是不斷進進出出的忙活著,喜歡跟小伙計家丁們混在一起,連門口拉板車的他都愛往前湊。咱姑父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孤高自詡!到時候我在暗中使點勁兒,讓姑父看到湛澄自甘下賤的一面,他斷不會把無悔嫁給湛澄的!至于明溪嘛,倒是斯文有禮,可無悔要是嫁了他,還能留在江杏林嗎?肯定是帶到法國去的啊?姑父姑媽能舍得心頭肉遠走他鄉嗎?咱辰砂可不一樣,江杏林長大的,又是嫡親的佷孫子,姑父姑媽從小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無悔許了他,再放心不過的!」
一席話說得蘇葉將信將疑,她默然打量了陸英很久,終究還是問道︰「他爹,你真覺得能行嗎?無悔跟明溪可是形影不離的啊?那個熱乎勁,你沒有看到嗎?我瞅著無悔不像那麼沒有主意的人!」陸英輕蔑的道︰「誰不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呢?少年人最經不得離別!你看看明溪沒找來的時候,無悔不也跟湛澄親密有加嗎?要不是明溪找了來,誰不以為她跟湛澄是一對呢?多早晚想個辦法,把明溪誆走,辰砂再上點心,機會不就來了嗎?你啊就是見天听姑父姑媽把無悔捧上天了,其實她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黃毛丫頭,能有多大能耐?那天跟姑父去次長府,回來腿都直哆嗦,臉色蒼白了一整天!前天坐堂,要不是我眼尖,她的包就被人順手拿走了!」兩口子就無悔商討了一整夜,乃至連無悔過門之後住在哪兒,讓不讓她再出去坐堂都確定了,最後蘇葉的意見當然是呆在家里,女人嘛,生孩子孝順公婆才是正經,拋頭露面成何體統啊!
辰砂是又一個不眠人。其實自從無悔進門,他就沒有一天睡得安生!那日清晨第一眼見到無悔,他便覺得一陣酥麻,骨頭都軟了,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間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完了,我完了!哪里來的這樣的美女?這姑娘倘若給了我做老婆,給個坐大掌櫃我都不干!」。自此他無論做什麼都會走神,有兩次還抓錯了藥,幸虧復核的伙計發現了,爹氣得狠打了他一頓,讓他在家閉門思過。這一思更人就思得更不成形了,無悔簡直無孔不入,每日懨懨的提不起半點精神,堂堂江杏林大掌櫃的父親,過來把了三次脈都看不出所以然。娘要請姑爺爺過來,他死活不讓,只推說自己是連日站櫃累著了,歇歇就好了。不成想他心事重重的一去江杏林,發現無悔居然在里面坐堂,他便又是歡喜又是無奈。喜的是她居然是江家骨血,從此自可日日相見;憂的是湛澄相隨左右,連讓他表達心意的機會都沒有。
他留神觀察了許久,奈何無悔進出,不是茯苓在一邊,就是姑爺爺姑女乃女乃在一邊,要麼就是湛澄陪著一邊。好容易這天晚飯之後,她一個人站在庭院里面,對著盛開的白梅發呆。他遠遠的看著,感覺她當真比白梅還要好看,只是她臉上為何那般憂傷呢?眼眸中似有淚光閃動,他正準備過去搭訕的當口,茯苓拿著件大衣追出來道︰「姑娘,你怎麼在風口里面站著呢?要是著了涼可怎麼好?快進去吧!」他還沒到她身邊,無悔就已經被茯苓扶進屋里了,他只能對著她站過的空地嘆息了一聲。這天晚上他想了一夜,得送個什麼物件逗她開心呢?後半夜終于想到送只黃鸝給她吧,無悔的嗓音可不就跟黃鸝鳴唱一樣好听嗎?主意一定,辰砂才覺得困意襲來,這才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他便起身去了花鳥市場。從東頭到西頭,連著轉了兩遍,都沒有看到一只上眼的。他心有不甘,第三次登入正中的那家鳥市,掌櫃的慵懶抬眼,問道︰「少爺,你到底買什麼樣的鳥啊?說說看,我這後院還有幾只精品!」辰砂听聞興奮道︰「掌櫃的,你怎麼不早說!我想要黃鶯,只要毛色上看,嗓音動听,千金不惜!」掌櫃的打量著他的衣著,見他身著綢緞長衫,外面穿著狐裘夾襖,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便推開後門自己走在頭里,領著辰砂進了院里。辰砂見院子里果然有只黃鸝,只是毛色是略顯灰暗的,掌櫃的逗弄了下,他也覺得嗓音不夠清亮。掌櫃的沉吟了會,試探性的道︰「少爺,看來您的品位真是超塵月兌俗。這樣吧,我這只是雌鳥,音色是差了些!我知道城里哪里能買到雄鳥,那聲音絕對賽過天籟,怎麼樣我領著你去?」辰砂大喜道︰「那還等什麼?快走!快走!」掌櫃的作難道︰「只是我隨你這麼一去,店里誰看呢?我這一家老小可都靠鋪子養活呢?」辰砂從兜里模出五個銀元遞了過去道︰「事成之後,我再賞你五個。」
掌櫃的領著辰砂去到一處臨近港口的住所,只見一處宅院甚為寬闊,門前樹木成群,樹蔭兩邊一處菜園,一處是花圃,甚為雅致。辰砂倒是無心細看,心頭只惦記著黃鸝。家下見掌櫃的領著人過來,便笑道︰「黃掌櫃,最近真是生意興隆,昨兒才進的貨,今兒就又來了。回頭可得請兄弟們喝兩盅啊!」黃掌櫃笑道︰「那是自然!哪回喝酒少得了你啊?你不在也沒有氛圍不是?李老板可在里面?」家下道︰「在呢!才剛有人來看鳥,只怕還在院子里,您就請自己進去吧!」入得內里,果然有個錦衣公子,正興致勃勃的逗弄著黃鸝,黃掌櫃得意洋洋的道︰「少爺怎麼樣?這個聲音可還滿意吧?我跟你說,整個南京城也就我一家有這種貨色!」
辰砂在後面點頭道︰「果然好听!」這時候,只听那少爺道︰「好,就它了!給我放籠子里面!」李老板連著吩咐人裝籠子,辰砂一看這還了得,沖上前捂住鳥籠叫道︰「慢著!無論他出多少錢,我都出雙倍!」那少爺冷笑一聲︰「你誰啊?敢跟本少爺搶東西?李老板,這是說好的二十個銀元拿去!」說著遞過去一張銀票。辰砂急眼了,忙不迭的從口袋里面模出一張銀票,交給李老板道︰「我出三十!」少爺兩眼射出寒光,直視李老板。那李老板彌勒佛似的笑道︰「這位少爺,眼下這只黃鸝何少爺已經買下了,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我保證過幾天給您張羅一只上好的黃鸝!這銀票就當定金了。」辰砂急得團團轉,叫道︰「那怎麼行?我還非要這鳥不可,我有大用處!何少爺,您行行好,李掌櫃說了過幾天還能張羅一只更好的!」何少爺挑高了眉毛,惦著腿不屑的道︰「憑什麼我要讓給你呢?本少爺今天就要了它了,閃開!」辰砂眼見他要走,便跑到何少爺跟前攔住,告道︰「何少爺,你要怎麼樣才肯讓出黃鸝?」何少爺冷哼一聲︰「好狗不擋道!何三,請他讓開!」這時候辰砂才發現何少爺,身後還有個隨從,只是他發現得太晚,那時已經被何三絆了個狗吃屎。何少爺大笑著揚長而去,辰砂顧不得擦去嘴角的泥沙,跟著追出去就跑。
何少爺出門就上了等在門口的人力車,辰砂的眼里只有那只黃鸝,一路跟著後面跑,追出三百米終于跟上那輛車,辰砂氣喘吁吁的央求︰「何少爺,我口袋里面一共還有100銀元,我都給你!我求求你,就把黃鸝讓給我吧!」何少爺嫌惡的扭過頭,何三過來當頭給了辰砂一拳。辰砂還在叫著︰「何少爺,您要是把黃鸝讓給我,您怎麼打我我心里都感激你!」何少爺這時候來了興致,示意車夫停車,他撩著長衫踱著方步到辰砂跟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問道︰「這話倒新鮮,我要是把你打死了呢?」辰砂道︰「只要您肯把黃鸝讓給我,那我也一樣感激您!」何少爺看看籠中的鳥,並不見什麼異樣,便問道︰「你人都死了,還要這鳥有用嗎?」。辰砂低頭不語。何少爺撓有興趣的問道︰「要是你的理由對了我的心坎,我就把它送給你!」辰砂羞腆一笑。何少爺道︰「送給你相好的啊?」辰砂點點頭接著又搖頭道︰「我見她成天怪悶的,就想送個玩物逗她開心!」何少爺大笑著道︰「何三放開他!你倒是個情種,好了,我白送給你了!」辰砂千恩萬謝的接過鳥籠子,從口袋里面掏出銀元硬塞過去。何少爺佯怒道︰「少爺送給你,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可不是為了錢,你若是過不起,改明兒請我喝頓酒吧!」辰砂喜不自禁的應承著。
辰砂提著鳥籠子,進了江杏林就放到無悔的診室里面,無悔抬頭嫣然一笑道︰「好美麗的鳥。」辰砂看得痴了,忘了回答。無悔叫道︰「辰砂,你臉上怎搞的,我給你看點消腫鎮痛的藥吧!」可是辰砂只是傻兮兮的笑,虧得江老爺高聲叫了一聲︰「看看這一拳,正打在眼楮上,多危險啊!要是對方力道再大點,你這只眼楮都保不住了!還不快出去上點藥!」辰砂才回過神來,奇怪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疼。可是這天晚上他便覺得疼了,只因為看到茯苓提著黃鸝走進姑女乃女乃的屋里。他特意上前假裝無意的問道︰「茯苓姐姐,這哪兒來的這麼好看的鳥啊?」茯苓見到他,跟所有的人一樣叫道︰「辰砂你臉上怎搞的?這鳥是今天二小姐從江杏林帶過來的,她讓我拿給太太解悶!」辰砂這才覺得臉上的傷好疼。沒精打采回屋的當口,正遇到湛澄跟無悔繪聲繪色的連說帶比劃著,無悔終于被她逗樂了。
辰砂想到這些,翻了個身子,更加睡不著。自言自語道︰「一個湛澄就夠難對付的了,誰知道又跑來個明溪!自從她一來,湛澄都得靠邊站,無悔成天跟他出雙入對。明天又來個幾個人,以後怕是連見她一面也不能夠了!」只是想到天明,也想不出接近無悔的好辦法,獨自苦惱了一夜。
靈芝也在夜色中靜靜想著心事,每當夜色籠罩大地,才是她最喜歡最享受的時候。她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感受不到拘束,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她從小就沒有覺得江府是自己的家,她不明白為什麼爹娘一定要寄居在這里。白天她跟娘都要去姑女乃女乃那兒,小心伺候著奉承著,只要姑女乃女乃皺下眉頭,娘就要揣摩一整天,她為啥不高興了。她曾經看見過娘,晚上在屋里關上門窗拉著窗簾,偷偷穿著大紅瓖金線的衣裙,那樣的明艷動人。娘問她︰「靈芝,娘穿這個好看嗎?」。靈芝看得有些傻了,甜甜的道︰「娘,好看!比新娘子都好看!你明天就穿這個吧?」娘卻嘆了口氣,無奈的道︰「只能晚上偷著穿,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你姑女乃女乃喜歡素淨的顏色!」靈芝仰起頭問娘︰「姑女乃女乃喜歡素淨,娘為什麼就不能穿紅色的呢?」娘模著她的頭道︰「靈芝啊,你記住!在家里要時時處處討姑女乃女乃的喜歡!不然我們就呆不長了!」這個情景,她一生都忘不了。雖然姑女乃女乃對她也算不錯的了,可是她總感覺到一種隔閡。無悔一登門,她才深深感受到什麼叫祖孫情。姑女乃女乃口頭心上一句都不離無悔,有天請安的時候,她看到姑女乃女乃喜滋滋的,正親自給無悔梳頭,臉上笑得那個滿足,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無悔也穿紅色的衣裙,姑女乃女乃卻自豪的說︰「年輕輕的女孩子家,就應該穿得鮮亮些!瞧瞧!多喜興!」姑爺爺也不甘落後,無論什麼時候,哪怕是愁眉緊鎖,只要提到無悔立馬就笑逐顏開。無悔似乎給每個人都施了魔法,讓她周圍的人都不自覺的喜歡她,想要靠近她,她承認自己也覺得無悔很好,只是她卻不願意靠近她,甚至在心里很排斥她,尤其是看到湛澄圍繞在她身旁。
世上怎麼會有湛澄這樣的男人呢?他有那樣一張堅毅的臉,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楮,似乎能洞察一切,直達人的內心。他可以口吐蓮花,她親眼見過他跟無悔談論著詩詞歌賦,激動的時候他手舞足蹈口若懸河;他可以運籌帷幄,藥品商在年關突然提價,姑爺爺一籌莫展,已經準備束手就擒了,那樣伶俐的無悔也表示無能為力。他卻建議姑爺爺請藥品商來家喝茶告罪,搶先說明已經組建了個船隊,不日將從巴黎直接進西藥,中藥自己從藥材市場去選購,大家的合作關系怕是要終結了,南京城其他藥鋪也都走他的進藥渠道,甚至兩家醫院也有這種意向。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合作了這麼多年,還是希望藥品商再來南京的時候,跟今天一樣來家里坐坐!藥品商額頭冒虛汗,開始坐不住了,他不斷強調著藥品運輸的不易,積壓藥材的急躁,勸姑爺爺保重身體,現在兵荒馬亂的還是守著江杏林穩妥,接著表示他的藥品絕不跟風漲。藥材商才走,他就建議姑爺爺要從多渠道進藥,避免被人卡主喉嚨;他也可以不分尊卑,總是混跡在家丁伙計中間,操著各種方言跟他們拉家常,甚至有次她看到他搶家丁碗里的雞腿吃得津津有味……想到湛澄,她便莫名臉紅心燥,可是看到湛澄卻又不敢對視,生怕透露了自己的心事,見不到他卻又那麼失落。他似乎總是忙忙碌碌的,有幾個晚上擦黑都沒有回來,第三天她看到湛澄,鼓起勇氣問道︰「你晚上沒有回來睡嗎?」。他道︰「我去上海有事了,是無悔問的嗎?我跟她說去!」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傻處,自己這麼牽掛著他,他卻一心里想著無悔。只是這幾天他又在忙活什麼呢?要是有一天能跟他一起忙碌就好了,她能感覺到他過的是跟他們都不一樣的生活。
另一個失眠的人便是無悔了,算來已經離家已經快一年了。當初那麼不管不顧的偷跑了出來,以爸爸那樣溫文爾雅的個性,必定會把憤怒積壓在心頭,其實這樣比暴跳如雷的人更苦些;媽媽必定寢食難安;亦心呢,怕是和tony一起收拾爛攤子,安撫jesson,勸慰爸媽,聯絡明溪。明天就要見到他們了,這會子總算合家團圓了,這種幸福感讓她如何也舍不得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