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食不知味寢不安枕的日子,明溪足足過了四個多月。直到這天收到亦心的電報,他才感覺自己又活過來。無悔,他的無悔居然跑到川北去了!明溪頓時感覺冰天雪地里面開出了燦爛的櫻花,無悔正在花叢中對著他恬淡的調皮的笑著。他一刻也沒有停歇的找到石井,難掩興奮的道︰「姑父,我找到無悔了,我必須馬上過去見她!」石井雖心有不願,卻只阻攔沒用,只得道︰「那麼恭喜你,如果有困難,你可以隨時過來找姑父!」明溪笑了一下,轉身便去了通江。石井接著卻把安保處的人一頓痛斥,並且更換了主任,立下家規,此後工作人員所有信件、電報、通話都必須經安保事先過濾,經鑒定不影響軍心不涉及機密方可轉交工作人員手中。
明溪按照亦心給的地址,找去蕭家大院的時候,家里就只有香珍在納鞋底。猛然听見敲門聲,她一溜小跑出來,驚喜叫道︰「爹娘,妹娃子你們都回來了嗎?」。到門口卻發現是一個穿著咖啡色風衣,戴著眼鏡的陌生男子,她顯然嚇了一跳「,啪」一下關上門,心想這人是誰啊?肯定是走錯了門。明溪「哎」了一聲,加大了敲門的力度。香珍有些心慌,靠在門後面問道︰「你找誰啊?」明溪微笑著道︰「請問這是蕭家嗎?是不是有位江小姐借住在這里?」香珍心道︰難道是來尋妹娃子的嗎?香珍這才打開了房門,兩眼骨溜溜的看著明溪。
明溪道︰「我應該沒有找錯吧?我是無悔的未婚夫,我已經找了她很久了!」香珍這下確定了他的確是認識無悔的,便道:「妹娃子他們都去上海了,你先屋里坐吧,我去叫山娃子回來!」說著就跑了出去,明溪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又叫了兩聲︰「屋里有人嗎?」。半天都沒有听到回應,便試探性的正好進入南廂房,只一抬頭便不禁眼圈發酸︰牆上掛著的,正是那日在哈爾濱街頭看到的湖藍色禮帽。
山娃子正在地頭翻土,只听香珍慌慌過來道︰「山娃子你快回去看看,家里猛不丁來了個男人,說是來找妹娃子的。」山娃子「哎」了一聲放下鋤頭,就往回走。
山娃子還沒有進屋,就甩開嗓子,叫道︰「是哪個來找妹娃子啊?」明溪急忙從南廂房出來,問道︰「你是這家的男主人嗎?」。山娃子把鐵鍬往院子里面的土肥里面一扎,斜著眼瞄了一眼明溪,沒好氣的道︰「你是誰啊?來找妹娃子干嘛?」明溪手提著禮帽,兩腿並攏鞠躬,道︰「我叫天海明溪,我想請問下這個帽子的主人,是不是叫江無悔?她現在人在哪兒?」
香珍和山娃子對看了一眼,山娃子道︰「是的!你是他什麼人?」盡管明溪已經確定無悔就是住在這里,但是听到真人親口應承還是如此的驚喜!他開懷一笑,眼眶中淚花閃爍,語無倫次的道︰「在就好,早知道她在!無悔,你個折磨人的小東西!」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靦腆的一笑︰「我是她的未婚夫!她人呢?」
香珍听完這一句,心中沒來由的安定了,原來妹娃子果真沒有騙她。心中對無悔陡然起了一陣愧疚之情,于是便加倍熱情的款待起了明溪。她笑顏如花的站在院中,一手搭在小月復上,一手指著屋里道︰「大兄弟,快屋里坐!我給你做飯去!妹娃子跟著爹娘去了上海看姥爺去了,你且寬心在這住著吧!過幾天就應該回來了!」
明溪听到這一句,笑容僵硬在臉上,隨之升起的失望,居然比之前更加強烈。他努力壓制著這種失望,對自己說,好歹總算確認無悔是平安的,知道無悔就在上海,還看到了她的物品,她是平安的。還有什麼比無悔的平安重要呢?只是心中的失落卻是無法摒棄的。
山娃子見明溪還站在當中,便招呼道︰「你家里坐啊!」香珍已經利索的,在堂屋布置好一個果碟,里面裝了花生、南瓜子、餅干、葡萄干,也泡好了兩杯茶,她站在門口熱情招呼著︰「山娃子帶客人進來坐啊!」山娃子「哎」了一聲道︰「進去吧!」
明溪問道︰「山娃子,無悔到這邊多久了?」山娃子低頭默數了下日子,道︰「該有小半年了吧!妹娃子好本事,她救了我大的命!如今我們這里,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要來家找請她去!」明溪油然而生一種自豪,贊許的笑道︰「她父親在巴黎開醫院的!她家世代行醫,到她這里可謂學貫中西了。一般的病癥她都能看的!」
正說著門口出現個四十來歲的大嬸,手里捧著個鼓鼓的毛巾,進來道︰「山娃子,你家妹娃子還沒有回來嗎?」。山娃子道︰「黃嬸啊,妹娃子跟著老爺太太一起去上海了!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要去鎮上請郎中了,妹娃子常說養病如養虎,可不敢耽誤。」黃嬸笑呵呵的道︰「今兒可不是來煩妹娃子的。我家的烏雞會生蛋了,這攢了十二個給她吃。城里的女圭女圭在咱這鄉下遭罪,怪可憐見的。」
香珍听著聲音,剝著蒜瓣從廚房里面趕出來,道︰「黃嬸您真是的!家里還兩個孩子,還想著我們妹娃子。她眼下也沒在家,你且拿回去吧!」黃嬸趕著放在桌子上道︰「那成什麼話?妹娃子不在家,就你們吃吧!家里女圭女圭們,雞不是還生著了嗎?你家里有客人,我就不叨擾了。讓妹娃子回來了,上家里耍去。我家那兩個丫頭可喜歡她呢!」香珍道︰「嬸子你坐會吧,我給您泡杯茶來,等她回來我一定告訴她!」黃嬸哪里肯坐,匆匆就去了。因灶上還炒著菜,香珍也沒有再三挽留。
吃過中飯之後,明溪便開始到村頭的草垛那邊,一直張望著。只要听到腳步聲就心潮澎湃,跳起來一看不是無悔。听到遠處傳來一個嬌柔的女聲,他也會以為是無悔,驚喜的站起來發現又不是。整整一個下午,這樣的驚喜失望,也不知上演了多少次。直到夕陽西下,他終于感覺心髒承載不了了,便四叉八仰的倒在了草垛上,望著西天火紅的晚霞。此時一陣微風拂過,湖面上蕩起一圈魚鱗似的波紋,他不禁長吁了一口氣,念了一句,無悔曾經教過他的古詩︰「過盡千帆皆不是,余暉脈脈水悠悠!」
這天晚上他睡在了南廂房,房間里面似乎還殘留著無悔的氣息。思念在黑夜里面如同蛔蟲一般,啃食著他的心扉,隨之而來的是蝕骨的寂寞。終于熬到了天亮,明溪做了個決定︰去上海找無悔!他沒有辦法再多等一天,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盡快見到無悔!否則生命便失去了趣味。吃了早飯,他便匆匆跟蕭家人告別,去了上海。
好在無悔曾經告訴過他,外祖父家在霞飛路,他沒怎麼費勁就打听到了鴻府。下了人力車,只見高高的鐵門上懸著「鴻府」兩個字。他便覺得勝利在望,腦子里面想著,無悔在里面干嘛呢?見得他肯定會傻掉的,給她這樣大的一個驚喜該多好!他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抬手按門鈴的瞬間,猛然想到第一次登外祖父的門,怎麼能空著手呢?他搖搖頭苦笑一下,心道︰「光想著無悔,差點忘了禮數!否則外祖父肯定會說我沒有教養了!無悔的面上肯定也不好看!」好在霞飛路上名店林立,他沒走多遠,便買了幾樣時興禮品。在經過珠寶店的時候,目光被櫥窗里面一個,白銀瓖嵌黑寶石的手鏈給吸引住了。他想起來貼身的口袋里面,當日從巴黎分別的時候,無悔贈送給他的黑珍珠項鏈,跟這個倒像是一套。沒多考慮,便進店買下這個手鏈,並讓店里給黑寶石上面刻上「明溪無悔」四個字。正好對面有個花店,他買了一大捧粉色的玫瑰,讓店員把首飾盒綁在花束上。又借著店里的玻璃,細細照照自己,自覺萬無一失了。再回到鴻府大門口,他自信滿滿的按響了門鈴。
很快一個身穿月白對襟褂子黑色褲子的女佣,出來站在門里,問道︰「先生,請問您找誰?」明溪隔著鐵門,彬彬有禮道︰「這里是鴻府吧?我是府上大小姐的女兒,江無悔的未婚夫,無悔她在里面嗎?」。
鐵門這時候才打開,女佣驚訝了道︰「江無悔的確是我們老爺的外孫女,只是沒有听說她有未婚夫啊?再說她現在也不在這里!」
明溪听到這一句不禁呆了,片刻急急道︰「怎會不在呢?我找到了她家通江的故交,得知她們一起來了上海。如果確實不在,我再毛妹多問一句,那她去了哪里?是回去了嗎?」。
正說著只听傳來一陣汽笛聲,轉眼汽車便到了跟前。車窗搖了下來,一個目光如電的長者,探出身子問道︰「婭姐,什麼事?」
婭姐畢恭畢敬的道︰「回老爺話,這位先生自稱是,無悔小姐的未婚夫!」
「哦」長者聞听吩咐道︰「老五,停車!」然後自己打開車門,走了出來細細打量著明溪。
明溪鞠躬道︰「您是無悔的外祖父嗎?」。
鴻老爺含笑點頭道︰「正是!」明溪道︰「外祖父好!我是無悔的未婚夫。我們原來是大學同學!這是給您帶的禮物,請收下!」說著遞過禮物。
鴻老爺上下打量明溪,見他相貌堂堂儒雅有禮,心中十分中意,更難得的他也是中國人。老實說如果無悔真要嫁個高鼻子藍眼楮的外國人,那他可是十分不願意的。于是便吩咐道︰「婭姐把禮物都拿進去吧!」然後笑眯眯的問道︰「你也是打小長在法國的嗎?只是你的中文沒有我們無悔的流利了!」
明溪不好意思的道︰「外祖父見笑了,我的中文都是無悔教的!我是成年以後才去法國的,我的母語是日語!」
鴻老爺听到這一句,臉色一沉,厲聲吩咐道︰「婭姐把東西拿出來!還給這位先生!」接著憤憤進入車內,重重摔上車門,吩咐道︰「老五,走!」
明溪一頭霧水,但是他知道鴻老爺的確憤怒不已,也許用痛恨不已更確切。他追著車跑著問道︰「外祖父!外祖父!」鴻老爺用拐杖指著明溪的臉龐,激動的道︰「你稱呼錯了!老朽並不認識你,鴻家的骨血也絕不可能嫁給倭寇!老五,開快點!」眼瞅著汽車絕塵而去,明溪楞在當場,心如刀攪!東京的祖父本來就反對的厲害,現在又加一個上海的祖父,這可如何是好?婭姐看著明溪頹然的退到鐵門邊,面上哀怨纏綿淒苦萬狀。
她心中突然一軟,二十年前她每次看到少爺鴻澤也都是這個樣子。盡管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可是畢竟身份懸殊,本來她就受盡了折磨,偏偏夫人又看出這種苗頭。有天晚上把她叫進房里,指著一杯茶非要她喝,她剛一觸口便忍不住想吐出來,只是礙于夫人在側,勉強咽了下去。夫人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問道︰「滋味如何?」她苦著臉不敢言語。夫人佯裝無意的道︰「我方才抓茶葉的時候,不慎打翻了鹽罐子,于是掉了些鹽進去。倒開水的時候,又把白醋當開水倒進來了,所以滋味是怪了點。這世上萬物理法相通,做人哪也是如此,若是不小心放錯了東西,滋味也許比這個更怪。」她立時明白夫人所指何事。第二天,她便梳了個發髻,做了自梳女。鴻家上下遂以婭姐呼之!
婭姐想到這里,無限同情的看著他,把禮物送到明溪手上,道︰「你還是走吧!我們老爺決定的事情,沒人敢駁回的!」明溪喃喃問道︰「你能告訴我,無悔究竟去哪兒了嗎?」。
幸在此時,另一輛汽車進了院子,一張朝氣蓬勃的臉探了出來,叫道:「婭姐,快把門打開!這人是誰啊?」
明溪見這個年輕人詢問,心頭又升騰起一個希望,他搶先道︰「我是江無悔的未婚夫!」年輕人聞言立馬下車,左手托著右手肘部,右手托著腮,撓有興趣的打量起了明溪,片刻笑道︰「你是天海明溪!」
明溪仿佛看到救星般的,明媚一笑︰「對的,對的!你認識我嗎?」。年輕人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無悔是我姐姐,我叫志新!」明溪上前道︰「無悔跟你說起過我嗎?她去哪兒了?」志新對婭姐道︰「婭姐,你跟祖母說聲我有事,晚上再來!」然後回頭對明溪道︰「上車!我們邊走邊聊!」
明溪解下花束上的首飾盒,把花和禮品往婭姐懷里一塞道:「這花便送給你了!這些糕點麻煩你轉交給外祖母!」接著便上了志新的車。
一上了車,便問道︰「無悔究竟去了哪兒?」志新笑道︰「如此看來,你跟我姐姐當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只是不巧的很,她前日就從這里往去南京探親了!」明溪嘆了口氣,靠在副駕駛上閉上眼楮。志新久久的看著他的臉,這一分神汽車便失了方向,陷進了泥坑里,濺了過往的行人一身泥水,行人的怒罵才讓兩人各自回過神來。明溪坐起來,笑道︰「開車要專心!」志新道:「我剛才一直在看你的臉!那種憂傷,就像大海中的船失了方向標一樣。」明溪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無悔的祖父,住在南京的什麼地方嗎?」。志新自顧道︰「這樣的憂傷我在姐姐的臉上看到過。那天也是這樣的時候,她也坐在你這個位置,說到你的時候,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很幸運,今天正好遇到我了!」明溪正襟坐起,問道︰「如此說來,你是知道無悔去南京的哪里了?」志新點頭道︰「你去頤和路打听江公館吧,江家世代行醫,應該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不過她這幾日應該就會來上海,因為我姑父一家已經從巴黎啟程,準備回來探親了。」
明溪一把拉住志新,激動道︰「多謝!用中國話說就是你的恩情,我沒齒難忘!只是我有一樣不解,為什麼外祖父听說我是日本人,就對我立即變臉了?」志新口氣平靜,眼神卻凌厲起來,道︰「因為戰爭!他經歷了甲午中日戰爭,是從北洋水師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你不是中國人,自然不通百家姓,其實我家的這個鴻姓是極少的。我家族本姓是夏,曾祖在危難之時幸被少年時代的聶總兵相救,兩人遂結成至交好友。後曾祖見民族危難棄商從戎,便寫信給了聶總兵,他見信也心動,二人便又在軍旅中結伴。祖父長成後,秉承父志,早年入伍,入了水師跟從鄧世昌將軍。他曾經在「致遠」號上,目睹將軍高呼︰「吾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倭艦專恃吉野,苟沉此艦,足以奪其氣而成事」親自駕艦撞敵,「致遠」號被魚雷擊中之後,他拒絕相救,視死如歸!祖父因為水性好,才幸免于難,改了姓氏以示秉承將軍鴻鵠之志。所以,明溪他不接受你,完全在情理之中。我若是經歷了那場戰爭,我也不會接受你的!「
明溪听完眼圈中蕩起了一圈淚花,他拍拍志新的肩膀道︰「我現在也能理解了!志新,我雖是日本人可我也不喜歡戰爭,我跟無悔是志趣相投,因了共同的愛好才相知相戀的。我們早已經說好,將來要在巴黎經營個農莊,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志新嘆息了一聲,突然凝視著明溪,道︰「我相信你此刻這種想法是發自肺腑的!所以我違逆了祖父的意願。一來是因為我相信我姐姐的眼光和品位,雖然我們這些年從未謀面,甚至此前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著彼此,可畢竟我們一脈相連,骨子里面都有夏家的英雄血液,所以我們一見如故,相處的日子,親過一女乃同胞的親姐弟;二來,我今日見了到你,你這麼清俊儒雅,這麼千里迢迢的尋到中國,我相信你對我姐姐是深情款款的。只是天海明溪你給我記住了,他年你若是為了你的祖國侵略為虎作倀,若是背棄了我姐姐,天涯海角我都要找你算賬的!」明溪抿嘴一笑︰「謝謝你能理解我們的感情!謝謝你對無悔這樣的眷顧!你放心,我這一生一世是絕不會背離無悔的!」
說話間已經到了火車站,志新停下汽車,拉開了車門,對著明溪伸出右手道︰「我就只能送你到這兒了!我們會再見的!你記住我是個軍人,只要不是在戰場上,我對你永遠都是熱情相待的!」明溪握住他的手,道︰「志新,我的中文實在是有限,我只能再一次說謝謝!盡管我不足以表達我心中感激之萬一!我希望無悔的父母來上海的時候,是我和無悔加上你我們一起來接站!」兩人就此告別。
上了火車,明溪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腦子里面回想著和無悔相識以來的種種,算來自從訂婚之後已經有256天沒有見面了!明溪閉上了眼楮,心中泛起幾絲酸楚,在五大他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從校長到門衛,誰不說他們是天作之合?才一畢業,國籍種族就成了他們之間巨大的阻礙了!不過他相信人定勝天,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分開相愛的兩個人的!等到了南京見到了無悔,一定要緊緊的摟住她,深深的吻住她,再也不跟她分開了!想到這里,他下意識的握緊了,風衣口袋里面精致的首飾盒!他似乎能感受到,貼身內衣口袋里面的黑珍珠項鏈,隨著他的心髒一起在跳動。這次見到無悔,如果不能說服她嫁到東京,那麼自己就離家兌現當初的諾言,他們一起生活在巴黎,其實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就是生活在中國也未嘗不可。心里主意已定,明溪便在車廂的小床上,沉沉入睡,這一覺可以算得,他憂心忡忡離開東京之後,睡得最香的一次。
出了南京站,天氣就陰沉了下來,西北風呼啦啦刮在臉上,跟樹枝打在臉上一樣的疼,看樣子是要下雪了。明溪見門口,一溜人力車夫在聊天,便上前問道︰「頤和路去不去?」他們異口同聲答道:」知道!」「十塊大洋!我送你去!」「九塊大洋,我就去!」剛才還聚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的車夫們,此刻為了拉客,先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不休,其中兩個險些打了起來。旁邊一個眼尖的,劈手奪過他的行李放在車上,對明溪道︰「先生,讓他們打去吧,我拉你去!」兩個已經互相揪住衣領的人,立刻一齊涌向搶客的人,眼瞅得他們打得難解難分,明溪提著箱子轉身欲去。其他車夫已經有起步跟著明溪的了,廝打的三人立時分開,搶箱子的本身就長得瘦小,此時雙拳難敵四手,只幾個回合就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不擦傷,猶自叫道︰「先生,先生!」明溪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又坐到他車上,對周圍其他人道︰「你們不要爭了,我就坐他的車過去了。」
車夫拉出一段距離,艷羨問道︰「先生,你住在頤和路啊?哪里可是最有名的富人區!」明溪道︰「不是,我來接我的未婚妻!你可知道哪里有個行醫的江家?」拉車的人扭頭問道︰「哪個江家?」明溪道︰「他們家世代行醫,頤和路有好幾個江家嗎?」。拉車的人笑逐顏開的道︰「頤和路有幾個江家我們不清楚,可是滿南京城的人都知道行醫的江家!你的未婚妻就在江家嗎?那你可是好福氣啊!」明溪的中文,實在是沒到能听懂南京話的地步,所以一路上甚少跟車夫講話。經過一個聯排藥房前,車夫一指道︰「先生,你看這就是江杏林!這里連著九間,都是江家的藥鋪,江家在南京城已經三百多年了,沒有人不知道的!別看外表這麼氣派,可是藥價卻是全城最低的。」明溪听到這里細細打量起來,只見大門口屋檐下,幾排長凳上面都坐滿了人,還有人不斷在進進出出。
明溪突然有種強烈的預感,無悔肯定就在這個藥房里面,在巴黎的時候,只要有空她就往醫院里面跑,她怎麼會乖乖的呆在家里呢?多少的時間,他們兩都是在翰昇醫院度過的?他招手道︰「停車!停車!」車夫道︰「還沒有到江家呢?至少還要半個小時才能到!先生你要是急著,我就跑快點!」明溪道︰「不用了!我的未婚妻就在這里!」車夫看了看,一拍腦袋道︰「原來你的未婚妻在這里看病啊?對了,我娘昨一宿都在咳嗽,我也進去給她買點藥!」明溪一邊掏出錢給他,一邊道︰「你娘是你什麼人?咳嗽的原因有很多種,你要帶她到醫院做檢查!怎麼能隨便買藥呢?」車夫道︰「娘你都听不懂啊?誰不是爹生娘養的呢?我成天這麼在街上跑,哪兒有時間呢?」明溪拍拍他的肩膀道︰「健康是不能等的,生命是人世間最珍貴的!如果連看病都沒有時間,那麼干什麼有時間呢?」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藥房,只見門口一個伙計攔住道︰「看病請排隊!外面有板凳,可以坐著等!」明溪道︰「我找人!」眼楮卻不住往里面看去,接著用法文大聲叫道︰「請問有個江無悔小姐,是不是在這里?」
無悔正在里面戴著听診器給病人看病,湛澄站在一邊給她記錄著,還有個面容安詳的長者,在邊上觀察著。湛澄先反應過來,踫了下無悔道︰「無悔,你听!」無悔放下听診器,凝神一听,眼淚往下一滾。湛澄調侃著;「快去看看吧!你的牛郎來了!〞無悔拔腿就往外跑,長者一臉疑惑的看著,湛澄道︰「爺爺,府上二小姐的嬌客登門了!」又對病人說︰「你先等一等吧!」江老爺皺眉道︰「湛澄,什麼意思?難道你跟我們無悔不是一對嗎?」。湛澄朗聲笑道︰「爺爺,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們出來只見到,無悔呆呆的站在診室門口,渾身顫抖淚如雨下,一個溫文的年輕人,站在大堂中央,卻是滿面喜色激動不已。他張開了雙臂,口中喃喃有聲。所不同的是,江老爺听得雲里霧里不知所謂,而湛澄的心,卻似被利器狠狠撞擊著,其實他這個瞬間無比後悔學了個法語,因為他那麼清晰的,他相信整個大廳里面應該,也只有他听懂了明溪說的是︰「無悔,我的天使!我怎麼就把你弄丟了呢?請你原諒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無悔果真像個仙女一樣,輕盈的飄到了明溪身邊,投進了他的懷抱。明溪緊緊的擁住了她。白色的狐狸毛大衣,在她身後劃了個優美的弧度。湛澄看到摟住無悔的明溪,笑得那麼滿足那麼淡然。他悄悄退回了診室,只是他身後的那聲響,到底是那扇門合上的聲音,抑或是心被碾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