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界 第一百八十三章 那些年,那些事(上)

作者 ︰ 擲酒紅塵

更新時間︰2013-01-01

第一百八十三章那些年,那些事(上)

這是一個活了兩百余年的西涼凡人!

也極有可能是西涼最後一個凡人!

楚三千頓時心生無限荒唐之感,仿佛死後重生醒來的那一刻,看到桃山尚不燦爛的桃花,與依舊潔白的殘雪。

人老心不老有著西涼游俠兒脾性的老人,在注意到楚三千的那一刻,突然也沉默下來。

他很老了,這世間除了他,恐怕再沒有活了兩百三十歲的凡人。他的眼楮早已壞掉,先是看不清後是看不到,最後完全失明,比身體提前死去。然而由于某種原因,他的听覺並未退化反而越加靈敏,他能听到听清方圓百丈內任何竊竊私語聲,這使他成為雲十七城城主府最惹人厭的老不死。他的嗅覺同樣如此——

這一次,他聞到的不是女孩兒身上誘人的處女香,也不是心生嫉妒的麻雀體內初生的變異糞便的味道。

而是某種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卻極其遙遠的香味。

西涼的桃花早已絕跡于世間。

院子里這棵碩果僅存的蒼老西涼桃樹也早已五十年不開花。

多年來蕭問鼎為取悅或者說是可憐他,也曾取來別處桃花送與他。然而對出生在桃花最繁盛時節一株五百年桃樹下的他來說,這些桃花的味道比從不洗澡的麻雀的體味好不了多少。

暌違多年的西涼桃樹的桃花香,伴隨著激涌而出的一段段他原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瞬間充斥了他全部心神。

那一年,一位明媚如桃花的婦人挺著大肚子,挎著桃木籃去給侍奉五百年樹祖的姑丈送飯。生于山上長于山上又嫁于山上婦人並不如大家閨秀般嬌女敕,反而多了一種西涼富足桃農家庭之人別樣的傲嬌與自立。

那一天,婦人站在五百年樹祖下歇息。並不粗糙的手撫模著月復中不安分的孩子,看著另一株桃樹下笑意盈面的老父與老母,想著崇尚西涼游俠精神不肯安定下來又一次背劍沿桃江而下的丈夫,知道丈夫又要買來些城里花哨玩意兒來哄自己,到時必定要假裝生氣不滿難為他一番從不知幸福一詞的婦人突然心生一種無以言說的滿足,頓時失了嫁人之後的穩重,咯咯笑出了聲,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

听到婦人笑聲的老人們回頭看了看,也笑出了聲,臉上的皺紋間也藏著滿足。

在姑丈面前出了丑,婦人更多了一層與初嫁時相若的羞澀,臉頰微紅轉過了頭。

不經意間就看到一樹粉紅桃花間一抹別樣顏色。

婦人沒有多想,伸手摘下那片火紅花瓣。

花瓣入手微涼濕滑,婦人輕輕握住,感受著那絲涼意沖淡臉上熱意。

肚子突然一陣抽痛,意識霎時模糊軟倒在地,恍惚中听到老丈人驚慌的叫聲︰「才八個月啊!怎麼就要生了呢!」

那一天,帶著一身血氣的孩童降生在那株五百年樹祖下,睜眼看見滿樹滿眼燦爛桃花忘了哭,被那個有些慌亂的老婦人一巴掌拍在上,頓時哇哇大哭。哭泣中他听到老婦喜悅的聲音︰「是個帶把的」

這家人姓朝,不是朝陽朝霞的朝,而是朝向朝著的朝。慌忙趕回的父親見景生情,給這個孩子起了一個並不詩意大氣的名字——

小樹

他叫朝小樹,這一年,是西涼的通天歷元年。

那些年,婦人在樹下給有一雙明亮大眼的小孩喂女乃,那對眼眸中映出著藍天樹影。

那些年,那株五百年樹祖下時常游走著稚女敕的孩童,孩子最愛玩兒的還是一手攀著樹繞著它轉圈兒知道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倒在樹下還在嘻嘻笑著。

那些年,稍張大些的少年握著父親親手做的桃木劍在樹下有板有眼地耍著,桃木枝還是父親瞞著爺爺從這棵樹祖上砍下,到底有沒有瞞住另是一說。

那些年,少年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游俠豪氣,劍術獨甲一方將數年前嘲笑他名字小家子氣的同齡們盡數擊敗。

那一年,立志做西涼第一劍俠的少年在一個月圓之夜偷偷跑出家門,特意到樹下與老樹祖道別。

那些年,老樹祖下孤寂無人,多年前的游俠兒已人到中年,接下老父行當侍奉起年年歲歲皆相似的樹祖。

那些年,游歷千里萬里的朝小樹漸漸長成性格一如其父的年輕人,一言不合拔劍相向卻終究不會傷及人命。

那些年,名叫朝小樹的年輕人心思越來越細膩漸漸生出別樣情感,慢慢不願離家太遠,也不再往往南往北去看那壯觀的城牆。

那一年,媒人第很多次來家里提親,女方同為侍奉五百年樹祖桃農世家的女兒,算得上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早與那漂亮女孩有所行動的朝小樹沉默不言,知其性格的中年人爽快答應了媒人。

那一夜,朝小樹自嬌俏卻不嬌氣的女子手中接回那株樹上的桃枝,也遞上手中另一棵五百年樹祖的桃枝,夫婦相對無言一笑。

那些年,朝小樹依舊時常外出游歷,不承認家為羈絆卻不再行過洛水城龍門瀑布。

那一年,又一個嬰兒降生,朝家又添新丁。朝小樹向來以為自己名字是有生以來最讓他捂臉的事,卻給兒子起了個更小家子氣的名字——朝小峰——一如其父朝大山給他起名朝小樹!

那些年,五百年樹祖下又多了一道身影,仿若一個輪回。

那一年,西涼兩萬里桃花一夜盡凋,身在萬桃山上那株樹祖下的朝小樹不知所措,手中劍垂落不知所向。桃花盡凋落滿一地,朝小樹手中劍當啷一聲落地。

那一天,朝小樹坐在死了一般安靜的樹下,痛苦無言。為人婦卻猶像是少女的婦人緊緊抱著他,同樣無言。原本活潑的孩子也在這一天沉寂下來,安靜的躺在母親懷中。

那一夜,他親眼見死了一般的五百年樹祖上突兀抽出新骨朵,一夜間長大盛開,桃花重新鋪滿兩萬里,更顯水靈燦爛。

那一天,朝小樹站在樹下很久,將那口兩百兩銀子換來的精鋼長劍就地掩埋,自此安心持家養家,不做游俠。

然而只是一年。

那一年那一天,正是桃花最燦爛時。

那一夜,朝小樹做了一個古怪的夢。這個古怪的夢很溫馨又很悲傷。五百年樹祖在呼喚他。于是他自夢中醒來,驀然發現枕邊早已濕了一片。早有預感的他沉默想了片刻,起身穿衣,親了一下睡夢中婦人,走出家門,柴扉微響。

那一夜,就著明媚月光他遠遠望見那株五百年樹祖,所有的花骨朵盡皆盛開,散發著最美的光澤。

他來到樹下,雙臂抱著樹的一方,輕呼︰「別怕!」

然而似乎並非他想象的那般。

樹上滴落幾滴水,滴到他臉上口中,朝小樹以為那是眼淚。然而他的意識卻漸漸模糊。

他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是一株樹。

一株五百年桃樹。

他看到人們來來往往哭哭笑笑生生死死。他看到老農悉心修剪他過于繁盛的枝條。他看到老農死去老農的兒子代替了老農的位子也漸漸老去,兒子有兒子兒子又有孫子世世代代不休。他看到身周同類包括自己春夏秋冬四季變換著形象終究還是他們自己。他看到生命脆弱而堅強短暫而漫長,于是他知道,生命是永恆的,生命是短暫的,但生命終究是永恆的。

他生出一片滴血般花瓣,贈給了漫長生命中並不特別的婦人。

特別的是她月復中的嬰兒。

因為有了這片如血桃花瓣而特別。

他看到嬰兒長成孩童,孩童長成少年,少年仗劍而歌,少年又成青年,青年娶妻復生子。

他看到自己生活的天地間突然出現一張廣闊無邊的大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根本沒有事物能夠逃月兌,大網掃過,所有的桃花簌簌而落。

他看到少了些意氣風發的青年提劍立樹下,卻不知所措。

他看到青年埋劍收心。

他看到青年睡夢中恬靜的樣子。

他看到天上再次出現那張巨網,靜靜橫亙在天地間,突然憂傷。

他輕輕喚了一聲那青年。

哦,青年叫朝小樹。

他看到朝小樹淚流滿面醒來,起身上路,來到他面前抱住了他永恆冰冷的身子。

他仰頭看著漸漸幽暗的天空。

天狗蠶食著月亮。

世間陷入永恆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

天狗食月,大凶之兆。

他只是靜靜看著。

天狗漸漸被趕走,然而他視野中逐漸出現的光亮之中卻並未出現在他腦海中,他腦海中依舊是一片黑暗景象。

圓月變成了血紅色。

一道門顯現,一個巨大的漩渦出現在圓月之中。

群星盡落。

朝小樹驀然驚醒,慌亂中舉目四顧。

原來「他」就是那株五百年樹祖,「他」也是他朝小樹!

他忽然明白很多事。

兩萬里桃花盡凋,桃樹皆死。

除了他這株五百年樹祖。

天地轟轟隆隆,朝小樹怒發沖冠,一拳砸在地上,埋在地下的桃木劍匣被一拳震出,朝小樹一聲長嘯提劍飛奔而下。

然而已經晚了。

村子被村旁的小湖吞沒。

父親母親妻子兒子,聲息全無。

他瘋了一般跳入水中。

再醒來時卻身在樹下。

龍蛇起伏大陸沉降,不遠處的萬桃山山頂變成了一條幽深無邊的深壑,西涼不再是西涼。

他明白了很多事。

五百年樹祖不想死,五百年樹祖也不想他死。五百年樹祖要借他入道,五百年樹祖要讓他入道。原來世間真的有仙人。原來仙人也只是人。

他站起身,撫模著粗糙的樹身,感受著自樹身上傳來的依賴于親近氣息,貼近臉頰感受著那絲微弱氣機,輕聲道︰「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但你為何獨留我一個?」

「我在乎的人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沒有我在乎的人,這道這仙人,不做也罷!」

那一刻,他眼見那條清晰大道,瞬間支離破碎。

他是朝小樹,凡人朝小樹。

他提劍下山,他還是西涼游俠朝小樹。

他踫到一隊殘殺百姓的人,每一人都會御物取物,每一人都是「仙人」。

他提劍而上。

他柱劍血泊中,漸漸失去意識。

最後一眼,他看到一隊如龍般駿馬如虎從風,飛奔而下。

馬上一團團燦爛火焰。

再醒來已在這里,身旁是半死不活五百年樹祖。

朝小樹自此再不出戶,脾性卻恢復成西涼游俠兒模樣,恍惚便是兩百余年。

自這股久違的桃花香中辨出一股多余桃花香,蒼老老人朝小樹自回憶中醒來,一對灰色的眸子上蒙了一層濁黃水霧。顫聲道︰「西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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