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秋雨終于按耐不住寂寞，悄然而至了，秋風在這個時候無疑是會推波助瀾的。
茶花箐的山間、房舍、四野……,彌漫著勢不可擋的冷。所有的景物都被瑟瑟陰冷的秋風秋雨籠罩上淒涼而悲壯的色彩，嚴明的心不禁黯然神傷。
秋風秋雨愁煞人，這徹骨的冷怎一個「愁」字了得？
屋里，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母親斜躺在嚴明用破汽車人造革坐墊，再加木腳木靠制作的「沙發」上。分分秒秒承受著癌細胞嚙身的痛苦，猶如「睜著眼楮讓雞啄」！
嚴明感覺好冷好冷。樹上偶有一片兩片黃葉飄飄悠悠落下，仿佛听到了一絲生命枯萎的聲音。
他靜靜地倚在窗前，任憑這風雨泥濘了凌亂的心情，打濕悲愁的思緒……
母親勤勞善良，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
從嚴明記事懂事起,母親天天起早貪黑，忙里忙外，省吃儉用，努力維持著這個貧困的家。她養大了五個兒女，想方設法讓兒女們無憂無慮地生活。生產隊的勞動不能不去，要掙工分；家里日常生活不能耽誤，一日三餐，縫縫補補，照看孩子。為了換些零花錢，家里還養了雞、豬，所以母親除了要為人忙，還要為家畜忙。母親生嚴明、二姐和小妹時，正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生了孩子沒有營養，為了養家糊口，還要拖著瘦弱的身體參加生產隊的強體力勞動，對一個剛生了孩子的母親來說，太不容易了，以至後來落下了病根。
母親儉僕、慈愛。哥哥長大後就參軍入伍，兩個姐姐長大短暫上學後，只能輟學回家幫母親干些活，多多少少幫著掙些工分。沒有糧食，只能湊合著養五六只母雞。母親常常和村里的十多位大媽嬸嬸們用相互湊集雞蛋，這種她們叫「上匯」的方式集攢雞蛋，這個月全部湊給大媽，下個月湊個二嬸，再下個月輪到小嬸成年累月湊集上百個雞蛋再賣掉，所得十來塊錢，能給兒女們添置點衣襪什麼的。她自已總是舍不得花一分錢，很少給自己做衣服。她穿的衣服總是縫縫補補，將就著穿，比電影《苦菜花》里的「母親」穿得還舊。
母親雖無文化，但卻能干、心靈手巧、樂于助人，人緣好。
村里人家婚喪嫁娶，她是「十家打鑼九家到」，都要請她去做裹蕎面疙瘩、蒸玉米面這些有技術難度做大鍋飯的活，她能把兩三百人吃的蕎面疙瘩裹得顆顆一樣大，粒粒一樣圓。既不會做多了浪費，也不會做少了不夠用。蒸上百人吃的玉米面，她能做到用面用水恰當，汽圓飯熟。還有做豆腐、點豆花沒有不成功的。最重要的是辦事人家不用擔心會怠慢客人、丟失肉食，放心交給母親辦理。
母親還有一手絕活，能搓又細又圓又長的蕎面——比機制的米線粗兩倍，放在清水鍋里加苦菜煮熟後，加鹽和胡辣椒面，開胃清火又過癮。
母親還能用墜子將綿羊毛捻成線，然後用簡易的木織布機將羊毛線織成六寸寬的布，再用一幅幅羊毛布縫制衣褂。羊毛衣褂穿在身上雖有刺刺的感覺，但在那個年代有這個穿已經不錯了。
母親還會繡花，她將花繡在布鞋上，常常引來「嘖嘖」贊嘆聲。
村里的人，特別是年輕的人常來向她討教，親戚、鄰里鄉親求上門的，無論做飯、織布、繡花都幫忙，贏得一片愛戴。
四年前，母親患上了乳腺癌。
那是臨近春節的一個周六，嚴明從古城縣第一人民醫院醫生的嘴里得知母親患的是「癌癥」，就像晴天霹靂，他怔在醫生面前，沒有思維，腦子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就要停止一樣，靜靜的……眼淚不由自主直瀉而下，繼之感到的是恐懼、無助、絕望。
嚴明不相信母親會得這個病，反復問醫生是否診斷錯誤，可事實就是癌癥，老天沒有開玩笑。
一穿白大褂戴眼鏡的瘦高個醫生告訴嚴明︰「需要做手術切除，但能不能從手術台下來不敢保證。回去考慮一下，如果決定做，準備好萬把塊錢，春節後再回來做。」
母親態度堅決︰「我老了，不做！」其實母親知道，手術費用是偷不來搶不來的，如此天文數字，借貸無門，她的兒子根本沒有辦法籌措。
冷靜下來後是無限的痛苦，是等待生離死別的痛苦。嚴明無法想象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突然就要落葉、凋零、枯萎，自己生活的支柱就要坍塌，還有什麼比失去母親更痛苦！
他又將母親帶到煤縣的一個職工醫院，希望古城醫院的診斷是錯誤的，更希望不用手術就能治好母親。結果是︰不能手術，沒有辦法。
走投無路了！
此後，母親**上一蠶豆大小的腫塊開始由陣發性隱痛、鈍痛逐步轉變為刺痛。
面對患了絕癥的母親，作為她的兒子，嚴明不能因為知道母親患了不治之癥就選擇順其自然，心安理得。病魔雖然在母親的身上折磨著母親，但無時不疼在他的心上。
于是，嚴明工作家庭兩處奔忙。
他東湊西挪、中醫西醫、求神問道、拜佛祈福，只要听說能為母親減輕一些痛苦，能治療「癌癥」，無論是什麼方式，什麼方子，都想方設法去辦、去買。他到縣城買來大包小包的中藥內服，尋找臭蟈蟲、核桃樹皮泡酒外用……
好在可憐的母親沒有文化，不太相信或不願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她有著強烈的生存願望，堅信自己會慢慢好起來，淡定的心態使她的病情緩慢地惡化。
如果母親有文化，知道癌癥的厲害，也許反而會少受一些病痛的折磨。
中心完小一位老師，從醫生嘴里得知自己患肝癌後，瞬間被擊垮了。他終日以淚洗面，忙著通知親朋好友趕來和自己合影留念。精壯壯的一個漢子，從知道自己患了絕癥到去世還不到半年。他是被病魔嚇死的！
母親的求生願望和親人的努力，只是延緩了病情加重的時日，但最終並沒有能遏制病魔的恣意妄行。
先是水腫，後來開始糜爛，腋窩淋巴結腫大，最後鎖骨上淋巴結腫大，病情發展至晚期。
嚴明到縣城一家醫院找來珍珠粉希望能讓糜爛的皮膚愈合，又用月工資收入的全部九十多塊錢，月月從省城「南疆醫院」郵購「黃氏抗癌粉」讓母親服用。
面對終日痛苦不堪的母親，他獨自擔起了求醫問藥的沉重負擔，只求減輕母親的病痛，延緩母親的生命，希冀用真誠和付出換來奇跡讓母親一天天好起來！
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抗爭，可惡的病魔並沒有因為親人努力付出和求饒放過母親。
疼痛加劇，雙腳無法站立，可憐的母親被病魔折磨得整個人月兌了型。妻卻承擔著為母親端屎端尿半年多的孝親責任。
雖已千方百計，窮盡財智，但最後無力回天，只有眼睜睜看著母親受盡人間痛苦！
為了撫慰已時日無多的母親，嚴明申請調回了六和鄉，仍然任教育組的教研員。忙听課，忙組織教研活動。從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後，他更不敢稍有懈怠，他只能把千般痛楚深深地埋在心底，盡可能抽出時間陪母親。
陪在母親身邊最後幾個月是幸福的、也是最痛苦的！
在母親身邊，護理病中的母親，終于真正體會到孝敬母親的快樂，盡到做兒子職責的快樂。圍著母親轉，看到母親因為用藥後，疼痛暫時減輕，兒子的身心也能暫時得到放松。听著母親痛苦的申吟，看到母親漸漸消瘦的身影，兒子的身心也跟著一陣陣緊縮！
母親含辛茹苦把兒女養大，呵護著兒女們不受到一絲傷害，而兒女們面對母親的痛苦卻無能為力，幫不上一點忙，除了違心地騙她︰「你的病沒問題，很快會好的」，其它就是束手無策。看著母親一天天接近死亡，無法挽救，有什麼比這種折磨更殘忍？還有什麼比這無法言喻的痛苦更甚？
被病痛折磨了四年半，也就是父親去世一年後，母親帶著深深的遺憾追隨父親而去。此時，嚴明欲哭無淚，母親終于解月兌了！
至愛彌天天欲暗，大悲漫地地披白。母隨祥雲駕鶴去，天降瑞雪接靈來。小甥指言藍空冷，外婆打坐白雲開。蒼天昭示吉祥意，故以飛雪蓋塵埃。母親走好且安息，墳前歲歲必奠祭。一聲長嘆淚泉涌，可憐慈母無歸期。無歸期，淚長滴，孤雁哀鳴戀空枝。悲莫悲兮千行淚，愁復愁也一聲吟。一聲吟，兩聲啼，大痛莫過失慈親。游子最愛故鄉月，慈母本是兒女根。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苦一生兒感恩。兒感恩，復如何，綿綿思念無知覺。悔不慈母在世日，享盡天倫及時樂。親情只在朝與暮，浪得虛名空對月。墳前祭獻千束花，不如在世一口瓜。靈前拋灑千滴淚，不如在世一聲媽。痛哉哀哉嗚呼哉，千言萬語化塵埃！悔焉憾焉惆悵焉，一聲三嘆徒徘徊。徒徘徊，大無奈，長歌當哭悲難挨！
寒凝大地，嚴明仿佛進入了奇寒而黑暗的世界，四周一片漆黑，他已無語。
母親走了，她走之前是痛苦的，嚴明相信她走之後是快樂的，因為上了天堂，解月兌了病魔的痛苦。母親是信佛的，她能超月兌自己。她在的時候，念叨了很多牽掛、擔憂、不平，嚴明想她到了天堂也應該覺悟了，佛的上乘境界是過去不留，像流水一樣，此水非那水，她念叨的那些會放下了，一定覺悟了。
母親下葬的前夜，在安放著母親靈柩的堂屋里，陶二先生戴著老花眼鏡，手捧抄本《勸孝歌》，用心完完整整地向鄉黨們吟唱了一遍——
自古聖賢把道傳，孝道成為百行源。奉勸世人多行孝，先將親恩表一番。十月懷胎娘遭難，坐不穩來睡不安。兒在娘月復未分娩，肚內疼痛實可憐。一時臨盆將兒產，娘命如到鬼門關。兒落地時娘落膽，好似鋼刀刺心肝！赤身就來裹裙片，並未帶來一文錢。身上無有一條線，問爹問娘要吃穿。娘坐一月罪受滿，如同罪人坐牢監。把屎把尿勤洗換，腳不停來手不閑。白晝為兒受苦難，夜晚怕兒受風寒。枕頭就是娘手腕，抱兒難以把身翻。半夜睡醒兒哭喚，打火點燈娘耐煩。或屎或尿把身染，屎污被褥尿濕毯。每夜五更難合眼，娘睡濕處兒睡干。倘若疾病請醫看，情願替兒把病擔。對天禱告先許願，燒香抽簽求仙丹。煎湯調理時掛念，受盡苦愁對誰言。每日娘要做茶飯，兒啼哭來娘心酸。飯熟娘吃兒又喊，丟碗把兒抱胸前。待兒吃飽娘端碗，娘吃冷飯心不安。倘若無乳兒啼喚，尋覓乳母不惜錢。或喂米羹或嚼飯，或求鄰舍討乳餐。白晝兒睡把事辦，或織布來或縫衫。兒醒連忙丟針線，解衣喂乳哄兒眠。晚間兒睡把燈點，或做鞋襪或紡棉。出入常把娘來喚，呼爹叫娘親喜歡。學走恐怕跌岩坎，常防水邊與火邊。時時刻刻心操爛，行走步步用手牽。會說會走三歲滿，學人說話父母歡。三年乳哺苦受遍，又愁疾病痘麻關。或稀或稠一大難，兒出痘花膽更寒。一見痘花有凶險，請醫求神把心擔。幸蒙神聖開恩點，過了此關先謝天
俗話說︰當家才知鹽米貴，養兒方知父母恩。做父母的艱辛，已生兒養女的男男女女都有切身感受，《勸孝歌》唱到了他們的心坎上。還未唱完，靈堂里已是泣聲一片。陶二先生停下摘下老花眼鏡，喝了一口水，繼續唱道︰
八歲九歲送學館，教兒發憤讀聖賢。學課書籍錢不算，紙筆墨硯又要錢。放學歸家要吃飯，縫衣造飯娘耐煩。衣襪鞋帽父母辦，冬穿棉衣夏穿單。倘若逃學不發奮，先生打兒娘心酸。十七八歲訂親眷，四處挑選結姻緣。央媒定親要物件，又打首飾並釵環。樣樣物件父母辦，件件禮物要周全。備辦迎親設酒筵，夫妻團圓望生男。花錢多少難算盡，還要與兒置莊田。養兒養女一樣看，女兒出嫁要莊奩。為兒為女把賬欠，力出盡來汗流干。倘若出門娘掛念，夢魂都在兒身邊。常思常念常許願，望兒在外多平安。倘若音信全不見，燒香問神求靈簽。捎書帶信把卦算，盼望我兒早回還。千辛萬苦都受遍。你看養兒難不難。父母恩情有千萬，萬分難報一二三。青發難數恩難算，殺身割肉報不完。倘若生兒娘不管，餓死焉能有今天。為子先將孝道看，人老靠兒養百年。少靠父母老靠子，老而無子命難全。父母吃穿靠子辦，切忌莫惜銀和錢。父母在世休游遠，游必有方對親言。出必告來返必面，爹娘見子心放寬。出門年少速回轉，免得爹娘夜不眠。在世孝敬勝祭奠，二老能活幾多年。孝順父母天看見，兄弟妻子要團圓。莫听妻言家分散，兄要忍來弟要寬。娶妻丑陋夫莫怨，五行八字命由天。為妻莫嫌夫貧賤，百世修來共枕眠。三從四德守閨範，學個溫良女中賢。夫若與子爭長短，莫在後面添孬言。夫若做惡不向善，勸夫行善孝椿萱。一家大小能向善，能體親心是聖賢。子孝媳賢同奉養，夫妻同孝要居先。公婆面前莫變面，晨昏二時常問安。居家過日要勤儉，盡心竭力孝堂前。董永盡孝將身典，仙女成婚中狀元。郭巨埋兒妻情願，天賜黃金孝感天。曹莊殺狗把妻勸，孟宗哭行身受寒。莫說後娘心不善，且看古賢閔子騫。王祥臥冰魚出現，壽昌尋母辭了官。楊輔訪道老僧點，披衣倒屣活神仙。楊輔回家見母面，竭力盡孝月兌了凡
孝順父母看上面，祖父祖母在堂前。爺爺婆婆要知感，恩養亦是一層天。你孝父母看下面，兄弟姐妹骨肉連。伯父伯母一樣看，姑娘姨娘心勿偏。父母有過務苦諫，好言相勸心喜歡。打你罵你莫強辯，子孝自然父心寬。倘若父母有病患，請醫調治把藥煎。倘若一時錢不便，或借或當莫怨言。父母百年閉了眼，衣衾棺槨要周全。守喪行孝連葬掩，常言亡人入土安。有錢無錢量力辦，富貴貧賤不一般。兒有果供靈前獻，清明佳節燒紙錢。墳塋修好時常看，莫教風水有傷殘。假若墳墓有缺陷，破甲傷丁不產男。丁蘭刻木真有顯，王衰行孝跪墳前。人有誠心天有感，善事父母能格天。羊羔跪乳將恩感，禽獸還知孝為先。子盡孝道頭一件，為媳盡孝賢名傳。賢孝二子說不盡，再勸不孝忤逆男。世上有等忤逆漢，忘了根本欺了天。養育之恩不思念，吃煙賭博懶耕田。不孝父母有偏見，重愛妻子倫長短。對待父母如奴漢，交朋接友如祖先。父母吃穿不備辦，照看兒女心太偏。父母有病不掛念，反說老命難保全。父母故後不傷慘，還說年老理當然。妻子有病請醫看，抓藥調治不惜錢。妻子兒女命有險，拍手跺腳咒皇天，逆子逆婦狼心膽，天地不容人憎慊。法律定得甚明顯，若犯王法不容寬。罵母擬絞毆者斬，殺者凌遲九族憐。王法逃月兌天地顯，雷擊火燒或水淹。天律逃月兌陰律現，油鍋煎熬下刀山。割心抽腸剜雙眼，罪滿轉生六畜變。不信專把天雷看，單擊奸婦忤逆男。孝順不難有兩件，我勸男女記心間。或農或商或貴賤，莫嫖莫賭莫吃煙。如戒艷妝勤織紡，賜福檢點奉老年
《勸孝歌》唱畢，靈堂里的人們已沒有了哭泣，出奇地安靜。似乎人人都陷入了沉思，對照孝歌，檢視自己。嚴明知道陶二先生就是需要這樣的效果，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孝歌告訴人們什麼是孝道，教育啟發為人子女者應該如何盡孝。
一年時間里，‘燈盞窩’添了兩堆新鮮的黃土，嚴明失去了父母！
看著眼前的情景，嚴明想起了陶淵明《挽歌》中的詩句︰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蕉。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是啊，在死亡面前，上至高官厚祿者，下至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一樣啊！
嚴明的心碎了。
這世上最痛的事情莫過于心碎；這世上最苦最累的事情，莫過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碎了，還得自己動手把它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