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跪下!」一個黑面听差氣急敗壞地斥罵道。
盈翎姐弟剛隨小番踏進院子,便被這麼劈頭蓋臉的一頓,甚是疑惑,只能趕忙屈膝下跪,趴倒在地。四下打量,這才發現,院中眾人,連同位安,俱是與自己一般行著大禮,屏息凝神,似乎在等候著什麼。此時,身邊的迦陵卻突然拉扯起自己的衣袖,她微微轉過頭,發現小弟正抬眼示意自己往上觀看。
她偷眼觀瞧,才終于明白他們在等的是誰。
越過眾人跪拜的身影,她看到,一個月光般皎潔明媚的小姑娘正輕快地跑進院來。可愛的雙丫髻上飾著一朵玉鈿,上身穿著月牙白的羅衫。銀縷蹙繡,听任窄袖微垂,衣袂翩翩,下著素色絲裙,裊娜風流。真是「坐時衣裳縈縴幕,行即裙鋸掃落梅。」一派瀟灑靈動,似是要為長安城憋悶的苦夏,送來一陣清風。姑娘的面貌雖還稚女敕,卻朱唇皓齒,俊眼修眉,已現天姿國色,加之渾然天成的貴氣,令觀者莫不敬服仰慕。
少女回頭催促著落在後面的同行者︰「乙僧哥哥,快些啊。」
隨後進來的正是她牽掛了三年的毗沙郡公——尉遲乙僧。
三年不見,他已玉樹臨風,儀容修長而不失嫻雅神態;
三年不見,他已稚氣漸月兌,寧靜恬淡中藏著少年老成;
三年不見,他已全然是漢地衣冠,寬袍廣袖,玉帶素帛,更現他卓爾不群,謫仙風骨。
只有墨玉似的眼眸,一如三年前一般的幽深,仿佛仍然屬于圖倫磧沙海里那個牽著她走出死地的溫柔少年。
公子……公子……
那眼眸讓盈翎失了神,她不自覺地漸漸抬頭,挺直身體,最後竟然完全站了起來。迦陵拉扯著她的裙裾,卻絲毫沒能喚醒她。她怔愣地望著,迎接她的卻是那眼眸一瞬間的驚詫,與其後長久冷漠。毗沙郡公高高在上,似乎從沒見過這個突然犯傻的小女奴。
這怪異的一瞬間,讓在場每個倒伏著的人們都倍覺厭惡。
「天仙」少女則好奇地觀察著這個濃眉大眼,風鬟霜鬢的下人。
位安搶步上前,一腳踢向她的小腿,狠狠地按下她的頭,想要責打,卻被小郡公用不屑的眼神制止了。位安明白,主人不願為了這小小螻蟻破壞了迎賓的氣氛,他趕緊跟上伺候。
盈翎的臉被貼在了黃土上,額頭的汗滴進土里,也滴進她干澀的眼窩里,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多麼自然,多麼適合。
原來,這,才是她該有的姿勢。
眾人隨著主人進了二門,黃土上只剩下姐弟兩,和那個奉命帶他們進來的小番,小番罵罵咧咧地責怪著,迦陵瑟瑟發抖地把她扶起來。用袖口為她擦去臉上的塵土。
他害怕,不只是因為位安的粗暴,更是因為,他的姐姐小石,竟然正咧著嘴無聲地笑。這笑和她被送回城東館驛的那一天一樣的的詭異。
「哥哥」,尉遲樂高興地一把抱住乙僧,「這一趟可把我嚇壞了。」他覺得自己和乙僧這兩位「郡公」雖出身不同,這回卻可算是同病相憐,殊途同歸了,因而倍覺親熱。
毗沙郡公恬然一笑,讓人如沐春風︰「幾年不見,殿下是越發健壯了。」
「我還不是混吃混玩,沒心沒肺。」尉遲樂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雖比乙僧小上幾歲,胳膊卻要粗上人家一圈。
「哎?這位是……」發現哥哥身後站著個個天仙似的小姑娘正瞪著水靈靈的眼楮望著自己,尉遲樂趕忙問。
「哦,殿下,快來見過,」乙僧拉過尉遲樂介紹道,「這位是大唐任城王的千金——文婉縣主。」又扭頭對文婉道︰「縣主,這便是我們于闐的小王子金滿郡公尉遲樂了。」
文婉盈盈施禮,她年歲雖小,卻冰雪聰明,嫻靜早慧,尉遲樂也立刻恭敬地對這位上邦縣主回禮。
「位安叔,你怎麼沒跟我提起還有這麼位貴客呢?」
位安答道︰「本沒想到今日能迎來縣主大駕。年初,任城王率部會戰吐谷渾,縣主送行至長安,拜見了天子,聖上一見便由衷喜愛,上了封號,又特命縣主留在長安宮中與眾位公主王子吃住相同。因縣主聰慧,又是宗室女子,聖上說當要多多學習外族風俗技藝,增長見識,以備不時之需。所以命縣主隨郡公學習西域佛像繪法。」他一邊說,一邊派人為三位貴人奉上了解暑的酸梅湯。
「這麼說,哥哥是收了位高貴的女弟子咯?」尉遲樂嘗了口,笑逐顏開地打趣道。
「不敢這麼說。」乙僧淡淡一笑,「為天家效力而已。只恐才疏學淺,有負聖上所托。」
「才不會呢。」文婉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說道︰「乙僧哥哥的技藝超群,與閻少監兄弟的技法卻又迥然不同。陛下也吩咐我要好好學呢。」
「縣主千金之軀,跟小臣學這末流之技,到底是屈尊了。」乙僧仍是謙恭。文婉眸中卻寫滿傾慕。
尉遲樂似乎對這「師徒」二人饒有興趣,邊打量著,邊露出慣常的壞笑。又想那文婉縣主不過十歲卻已應答得宜,自己三年前卻還只是個無知無畏的小屁孩,不由又有些訕訕。扭頭要放下茶碗,胡姬莎香恭敬地接了過去。尉遲樂一見忽想到小玉小石,便問起位安︰「哎?我那兩個樂工呢?」
位安忙道︰「在外面候著呢。剛才不敢驚擾了貴賓,所以沒帶來。」
「快叫進來。」又對莎香道,「你先下去吧。」扭頭對尉遲樂笑道,「哥哥真是有心送我這兩個美貌姐姐,可惜我使喚慣了那兩個笨蛋,一時不見還真有點想呢。」
乙僧微微點頭︰「一切但憑殿下喜歡。」
等位安把兩個樂工領進來,他才發現其中一個正是剛才被自己按在地上的傻丫頭,想自己第一天就責罰了小王子的下人,也有些尷尬。便不再言語。
盈翎姐弟,垂首跪在三位貴族少年面前。
「小玉,石頭,快過來。」尉遲一點手,把兩人召自己席邊,讓他們坐下。迦陵不知所措,盈翎則仍死死低著腦袋。
「哥哥,這是小玉和小石啊。你以前還說他們有天資呢。記得不?就是我的保姆伎樂的孩子。」說到伎樂,尉遲樂本來神采奕奕的臉上顯出了沉痛,「可惜伎樂她為了保護我……」
盈翎低著頭,眼神空洞。迦陵眼眶卻又紅了。
乙僧凝視了她一會兒,轉頭對尉遲樂淡淡道︰「時間長了,故人也都不記得了。殿下也莫難過。伎樂忠心護主,也是盡了本分。殿下若還不忍,只好好對待她這兩個孩子也就是了。」
「這兩人的名字真是有趣,小玉?石頭?」文婉好奇地分別指著兩人道。又發現其中的女孩分明就是剛才院中站起的那個。
「哈哈,」尉遲樂一掃短暫的愁緒笑道︰「錯啦,錯啦。這才是石頭」一指盈翎,「又粗又黑,脾氣又壞,我們就都管她叫小石。你看看,又弄得一頭土。」邊說邊搓搓盈翎鬢角沾上的黃土。
文婉點點頭,還是有些好奇和詫異。
盈翎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
「奇了,今天卻又乖了。縣主不知道,平常可不听話呢。」見她沒有反應,尉遲樂也有些詫異,「諾,看你今天那麼乖。賞你碗酸梅湯,甜著呢。」說罷隨手拿起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碗,遞到盈翎臉前。
盈翎依舊低頭,依舊不動。
尉遲樂正要開口,卻見迦陵伸手來接。他正要開口訓斥,盈翎卻突然一把奪下茶碗,送到嘴邊,把湯汁一飲而盡。喝罷,把碗放回幾案,又低下了頭,面如死灰。
「搶什麼呀,真丟人,回頭我讓位安叔給你們一人一碗。」不知為何,尉遲樂有些悻悻,他原本是覺得天熱難受,酸梅湯又實在好喝才賞給他們的,不知這臭石頭又抽的什麼風。
「殿下,」乙僧起身,輕輕開口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回前廳吧,我已經吩咐他們準備晚飯了。」
「好啊,我最喜歡吃乙僧哥哥家的胡餅了。」文婉笑道,也起身貼上他。
尉遲樂嗯了一聲,回頭吩咐盈翎姐弟︰「你們今晚就回自己的廂房吧,不用伺候了。」
盈翎叩頭回應,依舊無言。
三位主人,攜手出了內室,笑語歡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