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無意間听到無傾在撫琴。那曲子令人心曠神怡,甚是令人入迷。我突發奇想,這無傾的琴技如此高超,若我叫他教我……反正我也閑來無事,何不也來附庸風雅一回?我厚臉皮地死打爛纏地要求無傾教我撫琴,怎知他死活都不肯。最後迫于我的婬威之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應承了下來。
無傾盯著我,懶懶地給我講解了些琴譜、指法、姿勢什麼的,听得我一頭霧水。對于他的施教態度我非常不滿,表示嚴重抗議。無傾實在無可奈何,心情莫名煩躁。他坐在我身後,抓住我的手,教我每個手指頭該放在哪里。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腰,淡淡道,「腰板兒要挺直。」我像木偶似的任他擺布。要命的是,這人兒竟然沒有琴譜?我疑惑道,「沒琴譜怎麼彈?」
無傾淡淡道,「琴譜在我心里。」我一臉郁悶,暗道,這家伙果真狂妄自大得很。無傾又道,「放松,要放松。」他突然皺了皺眉,似乎故意道,「又不是上戰場,你緊張作甚?」我呆住,怔怔地望著他,一臉委屈。
事實證明,我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學生,糟糕得要無傾的小命。他很煩躁,那輕蔑的表情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只覺得委屈,非常委屈。可我這人的性子也倔強得很,越難的我就越要征服。我強悍道,「你是不是覺得教我很委屈?」
無傾偏過頭,淡淡道,「你確實是個差勁的學生。」
我怔住,突然近距離地瞪著他,咬牙切齒道,「我告訴你,我夏茉兒定要成為最出色的琴師,你信不信?」
無傾垂下眼瞼,「我拭目以待。」他的眼底滑過了一絲陰郁。我咬了咬唇,眯起眼來。他的話無疑激起了我的倔強,我就不信我做不到。無傾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整理整理心緒,平靜了下來。他淡淡道,「繼續。」我悶悶地盯著他,心道,這人兒怎回事?我可從未見過他如此煩躁過。
經過了幾日的折騰,無傾在一旁稍微指點,我基本上就進入了狀態。那日他的話確實讓我生了半天的悶氣,就為這句話,故我才會如此用心。可我未曾發現,當我專注地學琴時,無傾的眼中竟帶著難言的隱忍之傷,似乎暗藏著狼狽。那種欲逃離,卻又舍不得的復雜糾葛。我更未曾發現,他是看得到的。他根本就不是瞎子。
夜,已深。琴聲,清冷蒼涼。
無傾坐在亭子下。他的指尖在琴弦上揮舞,動作痴狂凌亂,仿若月兌韁的野馬般,肆無忌憚地在琴弦上奔馳。良久,他的手指突然顫抖;良久,琴聲變得煩躁不安;良久,琴聲一團混亂,驟然而止。
無傾仰起頭,挫敗地閉上眼。亂了,亂了,全亂了。直到許久之時,他低下頭,怔怔地望著琴弦。心,亂了。站在暗處的鐵甲李淡淡道,「公子為何心煩?」
無傾抿著唇,長長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你下去罷,不要管我。」鐵甲李不動聲色地退下了。待他退下後,無傾突然起身,隨手摘了片樹葉,放在唇邊……
一道奇異美妙的音符響起。它溫柔地劃破了夜空中的寂寞,仿若黑暗中的一線柔光般,顯得唯美而憂傷。那樹葉吹出來的音律別有一翻韻味,竟異常迷人,卻帶著說不出的輕愁。
良久,一片寂靜。無傾靠在柱子上,那雙漆黑的瞳仁里一片迷惘無助,那張絕美的容顏上竟滿面蒼涼悲傷。他怔怔地望著古琴。那把琴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他的生命。曾經,在幾乎二十年的生涯里,陪伴他的就是那把琴,唯一的朋友。
琴,已融入了他的生命,融入了他的骨髓。當他孤獨的時候,它陪著他。當他絕望的時候,它亦陪著他。一直以來,他的心是冷漠平靜的。但今晚……為何亂了?因誰?他突然一把抓起石凳上的酒,一口飲盡,恨不得醉死。他厭惡自己。因為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直到許久之時,無傾呆呆地望著黑夜。他告誡自己,甯無傾,這場戰役,你不能有愛。若愛上她,你將萬劫不復。他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捫心自問,你的心呢?丟哪兒去了?去把它找回來,不要再沉淪下去了。他一臉挫敗之意,那張俊美的容顏上一片恍惚迷惘,顯得異常脆弱無奈。他不禁咒罵道,「該死的夏茉兒,該死的你。」他突然狠狠地將酒瓶摔到地上,厭惡道,「都去死。」
夜,寂靜,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酒香和欲罷不能的氣息。那種欲罷不能與欲愛不能的痛苦糾葛令無傾狼狽不已。他恨,恨透了自己的心不夠冷酷。更恨自己動情,不可救藥地陷了進去。他明知對方心有所屬,明知對方是毒,沾染不得,卻依舊一頭栽了進去。更要命的是,還沒打算爬出來,因為他從未曾動過情。
良久,小如靜靜地走來,柔聲道,「公子,夜深了,小心著涼。」
無傾半眯著眼,突然起身一把將她攬進懷里,粗暴地吻住了她。小如順從地依著他。良久,她突然流淚了。無傾怔住,頭腦頓時便清醒過來。他不禁暗自一惱,狼狽地離去了。
小如靜靜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那張年輕的臉龐上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嫉意。她握緊了拳頭,心道,她茉人有何值得眷戀的?她拋頭露面,不但放蕩無恥,還卑鄙自私狡詐,這樣的女人,怎有資格得到愛?
這段時日,我苦學古琴,竟學得有模有樣。無傾在一旁低著頭,把玩著手指,淡淡道,「琴的最高境界是將身與心融入至琴音,只有將你所有的情感都傾入進琴弦才能打動人心。」他說這話時不咸不淡,神色平靜得令人心寒,看不透任何思緒。
我微微蹙眉,突然盯著他,疑惑道,「是這樣麼?可為何我听你的琴音卻隱藏著孤獨?」
那一瞬,無傾渾身一顫,被我說中心思很是懊惱。他突然煩躁道,「你的話太多了。」
我怔住,一臉抽搐。突然小心地望著他,不怕死道,「你最近是不是惹麻煩了?怎脾氣這般暴躁?」無傾的臉突然就變綠了,蒼蠅綠。頓覺心底苦澀難堪,比吃了苦膽還苦。
時間,在我的指尖里溫柔地流逝。我懷孕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就這幾日,秦祭便回來了。可我萬萬沒料到。秦祭,他竟給了我致命的一擊。
這日,我躺在逍遙椅上,撫模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臉幸福甜蜜。我半眯著臉,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孩子是我的。我打著小算盤,我不能讓他像我這樣活著,他應該簡單些。我突然溫柔地笑了,輕聲呢喃,「我的孩兒呵,娘親會保護你。我會站在你的身後默默地守護你。給你一個完整的家,讓你永遠都簡單快樂,無憂無慮。」
當四兒听說秦祭回秦府時,就興匆匆地趕往了秦府。心道,這是一個好消息,二公子一定會很高興的。
秦府。
秦祭站在窗前,背著手,平靜道,「打掉它。」聲音平淡,不露任何情感。
四兒呆住,似沒反應過來。好半會兒,她唏噓道,「可……可是……已經快四個月了。」一臉驚惶不安。
秦祭仍舊還是那句話,「打掉它。有曾大夫在,她就不會有事。」聲音依然平靜。
四兒僵愣在那里,舌頭打結,只覺得渾身冰涼。她小心道,「如果……如果夫人……夫人知道了……定會傷心的……」
秦祭垂下眼瞼。良久,他淡淡道,「你到曾大夫那里去拿藥罷……不要讓她知道。」
四兒渾身一震,哭喪著臉道,「主子……」
秦祭沉聲道,「我相信你能做到。」一臉陰柔冷酷。
四兒突然就跪了下去,軟弱地顫聲哀求,「主子,這可是您的孩子呀。若夫人知曉後,定會傷心絕望的……」
秦祭偏過頭,眼中滑過了一抹憐惜,他掙扎不已。他何嘗不想要這個孩子?但不是現在。心道,倘若甯王爺知曉此事,定會對她不利,定會拿她們母子來威脅我。更重要的是,孩子沒有了可以等。但她呢,我怎能失去她,怎能讓她陷入困境?更者,他害怕,是的,就是害怕,害怕孩子成為他的羈絆。良久,他恢復了平靜,淡淡道,「你回去罷,照我的話做,若沒辦成,我定會要了你的性命。」
四兒咬了咬唇,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她不禁暗問自己,夫人,我該如何是好?若對你下手,那就是背叛。可若不這麼做,就是死。我該怎麼辦?她陷入了兩難,突然後悔了,後悔跑這一趟。
良久,待四兒退下後,秦祭轉過身來,一臉苦澀難堪。他把臉埋藏在陰影里,握緊了拳頭,喃喃道,「對不起,茉兒,我只會讓你痛一次,就這一次。」他無奈地閉上眼,將自己隱藏在陰暗中,懦弱地逃避。他膽怯了,是的,就是怯弱。
我的飲食都是四兒負責打理的。這日中午時,她替我準備了一些我平時最喜歡的膳食,還有雞湯。其實我最討厭喝雞湯,但四兒說孕婦應該多喝些雞湯,對孩子有好處。我望著那桌好菜,垂涎道,「四兒,我發覺你越來越貼心了。」
四兒渾身一僵,心猛地收縮,只覺得心中一片淒苦。我坐到桌子旁邊,隨便吃了些菜。正準備喝雞湯時,四兒突然道,「夫人,你……你等會兒再喝罷。」
我一愣,疑惑地盯著她,「不妥麼?」
四兒唏噓道,「沒……沒什麼……」不敢看我。
我微微蹙眉,這丫頭是怎回事?也懶得管她,便徑自端起那碗雞湯一飲而盡。良久,待我把肚子填飽了後,我滿足地擦了擦嘴,嬌憨地伸了個懶腰,一陣愜意閑暇。
好半會兒,我隨意地走動走動,便躺在床上午休。而四兒一直都小心地在門外守著,揣揣不安。也不知怎麼的,我今日的午睡時間好像比以往長了些。我這一睡,竟睡到了晚上。我只覺得迷迷糊糊地,好像做了個夢。我夢到了我的孩子。我夢到我牽著他的小手在石板路上慢走;夢到他在我的懷里撒嬌嬉戲,天真爛漫;夢到他抱著我的脖子要我親親;夢到他喊我,喊我的娘親……
突然,一陣劇烈的絞痛突然將我拖離了夢境。我恍惚地睜開眼,捂住肚子,咬著唇,好痛。我像垂死的老人般掙扎地坐起身來,額上冷汗淋灕,只覺得下月復像被刀割似的,疼痛難堪。我慌亂地抓緊被子,想要抓住我唯一的支撐。我一臉倉惶慘白,緊緊地捂住肚子,想要抓住什麼。可我亦明白,我抓不住了。就像當初秦頌離去時的脆弱,任我乞求,它終究不是我的。我拼命地掙扎,顫巍巍地下了床……
血,好多的血。它們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瘋狂地渲染在我的褲腿上。我怔怔地望著那些腥紅的血液,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流淌在地上,仿若刺目的針尖般,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髒,窒息了。我告訴自己,不疼的,真的不疼,一點都不疼。
我緩緩地松開了手,淚流了出來。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疼,忘記了與秦祭之間貼心的溫存,忘記了他說愛我時的溫言軟語……死了,一切都死了。那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永久的過去。就如同我的孩子那樣,流逝了。就仿若現在,我感覺到它一點點地月兌離了我的身體,漸漸地,越來越遠,默默地走出了我的生命,帶走了我的期望。它終究是我的奢望罷了,是的,奢望。我死死地咬緊唇。任眼淚滑過我的臉龐,浸濕透我碎裂的心髒,倔強地不出聲。不疼,真的不疼。
屋內一片安靜,外面的四兒並未听到任何聲響。我握緊了拳頭,咬緊牙關,任大片的鮮血流盡。我就痴痴地望著那片殷紅,唇角緩緩地咧開了一抹淒涼的笑意,然後緩緩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鮮血,仿若有生命般張狂,緩慢了浸濕了我的衣衫,將我包圍。那一刻,我的淚與血融合。它們將我徹底掩埋,埋葬在我自己的鮮血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孩子。他伸出稚女敕的小手想來撫模我的臉,呼喚我娘親,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的指尖孱弱地動了動,疲憊地閉上了眼,呼吸越來越微弱。我的孩兒死了。我是他的母親,我未能保護好他,所以我該死。我該死。
空氣中飄浮著血腥死亡的氣息。那腥紅的血液靜靜地染濕了地板,帶著溫熱的生命痕跡與心碎的決然悲愴,默默地流淌消逝。那種詭異的冰涼令門外的四兒皺起眉頭,因為她隱隱地聞到了血腥味。她趕緊推開門,呆住,似乎被大片的血跡嚇著了。她驚惶失措道,「夫人,夫人……」趕緊過來扶我,卻看到更多的血流了出來。那些絢爛的殷紅肆無忌憚地在她的眼前流淌,張揚跋扈。四兒趕緊把我放下,跑下樓,惶恐道,「楊總管,楊總管……」
楊姜正與小三子商事,突見四兒一臉驚惶,疑惑道,「丫頭,你怎麼了?」
四兒哭道,「夫人,夫人她……她快要死了……」
楊姜大駭,趕緊奔上樓去。當他看到我躺在血泊里時差點站不穩腳。他一臉慘白,顫抖道,「怎麼會這樣?去,快去找大夫,快。」
四兒趕緊下樓。楊姜把我抱在懷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血越來越多,卻束手無策。他突然急哭了,「茉丫頭,怎麼會這樣……茉丫頭……你再堅持會兒……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握住我的手,滿臉慌亂之色。因為
我的手越來越冰涼,體溫也漸漸涼了,就像這血一樣。生命,已隨它們逐漸流失。不回來了,也不想回來了。一場飛蛾撲火的痴傻選擇,已將我燒成了灰燼。
曾大夫來了,見到這場面大駭,趕緊吩咐四兒準備熱水和備用物品。他慌亂地搶救。他亂了,是的,亂了。因為秦祭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救不回夏茉兒,那我定會死給你看。」倘若秦祭死了,那這一切計劃都泡湯了。他怎能不急不亂?
三日過去了,我依舊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無。曾大夫唏噓道,「命是撿回來了,但如果她不願意醒來,恐怕……」他拍了拍胸口,還心有余悸。不禁暗自一嘆,心道,這秦祭也太大意了,將近四個月的胎兒……這茉夫人能活過來簡直就是奇跡。
這幾日曾大夫也住在鳳儀樓,不敢離去。他暗自祈禱,心道,她可別死了才是。這秦祭可是宣寅的希望,若他出意外,那二十幾年的精心計劃豈不都泡湯了?
其實,沒有秦祭還有宣寅痕,皇帝總有資格繼承墨宮組織。但要命的是,那嘉樂帝果真絕裂得很。墨宮組織只能有一個主子,它只屬于一個人。若不然,整個組織的所有成員都會以自盡的方式來表示忠誠。
而在我昏迷的這幾日,秦祭從沒來過鳳儀樓。他怕,不敢面對,故逃避。也在我流產的那一刻,我突然清醒過來。我與秦祭之間,終究不能相互依偎下去。我們之間,終究有隔閡。因為他不信任我。他怕我,怕我會用這個孩子要挾他,更害怕我會成為他的羈絆。不論我多麼努力,他終究不能敞開心扉接納我,因為我壞。更因為,我不該拋頭露面,不該光芒四射。我威脅到了他,所以他懼怕我,害怕我成為他的致命傷。
秦祭,我與他之間,注定會傷一場。從我們的一開始,我就錯了。是我太天真了,他終究不是秦頌,終究不會完全包容我的過去,我的一切。兩個無法信任的人,如何去愛?我的不顧一切狠狠地將我撕裂開來。為了愛情,我可以暴露我的所有弱點。我可以背負聲名狼藉的不恥名譽,只希望他能相信我。我並不貪心,亦不過是期望他能給我一個歸宿罷了。可我貪心了,家不屬于我,它永遠都不屬于我。
從我出生到秦府到現在,我的所有過往,都是破裂的碎片。我甚至自欺欺人地認為,我的孩子能將它們愈合。只要我能看到他,曾經所承受的苦難都不再重要了。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未曾發生過那樣,毫不猶豫地抹掉過往的記憶。我只想做一個母親,一個能疼愛自己孩兒的母親。我陰險狡詐卑鄙自私,可我會是一個好母親。這些,不過是夢罷了,我的乞求罷了。
秦祭,我錯了,可我不怪他。這是一個教訓。它告訴我,是我太傻,太天真,是我經不住誘惑,我活該。我與他之間,從他打掉我的孩子之時,我們之間就斷了,徹底斷了。我夏茉兒雖卑賤可恥,聲名狼藉,可我有自尊心。一個連自己親骨肉都會扼殺的男人,叫我如何再愛?吃過一次虧,我不會傻得再來二次。我累了,真的倦了,只想就這樣靜靜地躺下去,默默地死去,陪著我的孩兒,隨他而去。只因,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再值得我牽掛的人了。我累了,乏了,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