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傅九辛立在廳堂里,對照著禮單打點新年要給各家送的拜年禮物。
竇阿蔻從遠處像一顆炮彈一樣跑過來,兩手捂著臉跺腳︰「先生早,好冷!」
她今天穿了一件軟軟的大紅棉襖,袖口、領口和襟邊滾了一圈白兔毛,胖乎乎的像一個球,耳朵上兩個紅色的絨球一晃一晃——那是傅九辛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竇阿蔻跑到傅九辛面前,模了模自己的耳垂︰「先生,好看不好看?」
傅九辛伸手將那她的絨球耳環掬在手心,良久才微笑著吐出兩個字︰「好看。」
竇阿蔻不大見得到先生笑。記憶中先生笑口常開的時候僅僅限于童年時期,自他們長大後,先生就很少笑了。所以這一笑,竇阿蔻簡直驚為天人。徐離忍笑起來,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妖嬈嫵媚,先生笑起來,像春風拂過冰面,像解凍的溪水叮叮咚咚躍下山澗,竇阿蔻都看傻了。
傅九辛的確心情愉快。這對絨球耳環是他南下收賬時,在江南有名的珍芳齋訂做的,當時便想著竇阿蔻戴上它們時會是怎生模樣,如今看來,的確很襯她。
竇阿蔻見今天先生的心情出奇的好,忍不住往他身邊蹭了蹭。傅九辛披了一件黑狐裘,看上去很暖和,竇阿蔻冷得受不了,又忍不住往先生旁邊蹭了蹭。
所以當傅九辛回神過來時,自己身邊已經粘了一個胖乎乎的團子,兩個人緊緊挨在一起,像黑色的狐裘上長了一團紅色的尾巴。
傅九辛一分神,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竇阿蔻賴在他身上的時候。
片刻後,竇阿蔻又猛地跳起來︰「哎呀,先生,我忘了找姨娘請安了!」
她急匆匆又跑了出去。傅九辛心里掠過一剎那的悵然,抬起眼楮時,那些情緒很快又消失不見。
在竇阿蔻第五次偷了廚房做的春卷以後,天色暗了,吃年夜飯的時候終于到了。
竇家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排排坐在圓桌邊,上首是竇進財,左首是竇阿蔻,左下首是傅九辛,再下去是幾個姨娘。竇進財很看重傅九辛,像是對待兒子一般對待他,像年夜飯這樣的家族大事,也從來都帶著他。
竇阿蔻抻長脖子,眼巴巴看著對面圓桌上的肉圓子。她看了看傅九辛,後者正在被幾個姨娘勸酒調笑,于是大著膽子顫顫巍巍越過中間的千山萬水去搛,筷子行至一半,旁邊一個聲音及時地傳過來︰「小姐——」
「我錯了。」竇阿蔻不等傅九辛說出儀容那兩個字,慌忙收回筷子,老老實實認錯。
傅九辛看了她一眼,把一盤青菜移到她面前來︰「小姐,不宜總吃肉,蔬菜也是要吃的。」
竇阿蔻扁著嘴扒拉幾根青菜葉子,竇進財的二姨娘看不下去了,夾了一個圓子給竇阿蔻︰「喏,阿蔻,想吃就吃嘛。」然後轉向傅九辛︰「哦呦,九辛啊,大過年的,就別講究那麼多啦,管得我們阿蔻連飯都吃不好。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多慣著阿蔻啦,連她吃個魚,你都在旁邊挑魚刺。那會兒我剛進門,還以為你是她親哥哥呢——哪怕是親哥哥,也沒幾個像你這樣對妹子的。」
竇進財喝了一口酒,樂呵呵道︰「怎麼不是親哥哥?我把九辛當兒子看,自然就是阿蔻的親哥哥了。九辛啊,你這個做哥哥的,平常也幫我們阿蔻看著點,要是哪家公子哪家少爺看著不錯,就來和我說說。你們年青人的眼光,錯不到哪里去。」
傅九辛握著酒盅的手緊了緊,他仰頭飲下一口,淡淡道︰「知道。」
傅九辛心里的暗潮洶涌竇阿蔻完全沒感覺到,她心里先是在想,讓先生給她找夫婿,可千萬別找著一個和先生一樣的;接著想東想西,忽然想到了徐離忍。
除夕的時候,除去回家的下人,竇家其他下人也會聚在一起在廚房吃頓年夜飯。按理徐離忍也該在其中,但竇阿蔻知道,以徐離忍的性子,肯定是不屑和他們一同吃飯的。也不知他孤零零一個人,晚飯在哪里著落。
想到這里竇阿蔻就有些心神不寧,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飯,尋思找什麼借口溜出去。
這時,忽听傅九辛說︰「徐離忍呢?讓他也上來同吃吧。」
竇阿蔻心里樂開了花,她覺得先生真是善良。
竇進財拍了一下腦袋︰「是呀,我倒忘了這麼一個人。他不是琴師麼?把他叫來,給我們彈支曲子听,圖個熱鬧。」
竇阿蔻大窘,諾諾道︰「爹,不是讓人家吃飯來的麼。」
「吃飯?吃什麼飯?他一個買回來的下人,哪輪得到和我們同桌吃飯,趕緊讓他過來奏樂。」
竇阿蔻很郁悶,可她又不敢說什麼,只得看著旁人叫了徐離忍過來。
徐離忍依舊抱著他的古琴,在房間一個角落坐著,先起了個調,就被竇進財叫住了︰「打住。大過年的,別彈什麼陽春白雪的東西,彈些喜慶的,知道麼?喜慶!」
徐離忍面無表情,換了一支曲子,歡快的調子混著廳中姨娘和竇進財的笑聲語聲,倒確實熱鬧了許多。
可竇阿蔻卻覺得坐立不安,她時不時朝徐離忍瞄去一眼,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讓他不必空著肚子奏琴。
她身旁的先生也很不高興,先生一不高興,他也不會讓惹他不高興的人高興,所以他心里冷笑,冷眼看著竇阿蔻因為徐離忍郁悶。酒過三巡以後,這頓飯,終于在竇阿蔻的悶悶不樂和傅九辛不動聲色的生氣之下結束了。
飯後,竇進財和三個姨娘搭了牌桌抹骨牌,竇進財坐莊,連著幾副牌手氣不順,就有些急躁起來,覺得琴聲鬧心,于是揮了揮手讓徐離忍下去。
徐離忍抱著古琴,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竇阿蔻很想去找他,卻被三姨娘叫住了︰「阿蔻,過來替我抹牌,你手氣好。」
竇阿蔻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一瞧下家是她爹,關鍵是她爹身後還立著傅九辛,不時和竇進財耳語幾句,或指點幾下,于是竇阿蔻就沒了氣勢。
她隨手模了幾張牌,都不是三姨娘想要的牌,惹得三姨娘嬌嗔︰「去去去,給我添亂來著。」
竇阿蔻傻笑了一會兒,看著他們打完了一圈。如同往常一樣,一圈骨牌後,就是竇阿蔻的壓歲錢時間。
竇阿蔻喜滋滋地挨個討過去,幾個姨娘一邊笑罵一邊給她紅包,討到竇進財的時候,竇進財給了她一個特別厚的紅包︰「拿去。剛剛贏了你幾個姨娘不少錢,就當是你姨娘給你的。」
二姨娘笑︰「哪呀。老爺,要不是九辛立在你身後,就你這幾招,哪贏得過我們仨。依我說,這也不是我們幾個給的紅包,分明是九辛給的。」
其余的姨娘們都笑了起來,一個說傅九辛從小到大給竇阿蔻的紅包也不少了,一個說竇阿蔻和傅九辛是平輩,按理不該問傅九辛要。
竇阿蔻被姨娘們的七嘴八舌說得不大好意思。先生也不過比她大了五歲,好像是不該問他要紅包的。
她本來都到了傅九辛身邊,這麼一想,撓了撓頭準備走,卻被傅九辛叫住了︰「阿蔻。」
竇阿蔻立刻轉身,高興地叫道︰「先生!什麼事?」
是要給我紅包嗎?
傅九辛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從懷里慢條斯理掏出一個紅包來︰「來,壓歲錢。」
紅包不是用紙做的,而是用一塊紅緞子絞成了小羊的形狀,縫成了一個小錦囊,錦囊上頭還有兩只小羊角。
竇阿蔻愛不釋手,捏捏這只羊角,又踫踫羊腦袋︰「先生,你真好!我以後要用這個做錢袋子!」
她是真的感激傅九辛,想了想,簡單的感謝不足以表達她內心的情意,于是又鄭重地加了一句︰「先生,等我長大了,我一定也會對你好的。」
傅九辛彎了彎嘴角︰「是麼。」
竇阿蔻敏銳地感覺到先生的情緒不大好,她沒有細想,用裙子摟著一堆紅包,興奮地跑出去了。
她知道徐離忍住在哪里。那是傅九辛給他安排的一個下人房,找到那里的時候,徐離忍果然在里面。房間里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雪地被月光照耀的一點點光亮映到房里,徐離忍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離!」竇阿蔻敲門,「你飯吃了沒?」
徐離忍不大想搭理她,不過他確實沒有和那些下人一道吃晚飯,于是翻了個身,懶洋洋道︰「沒。」
「喔。我給你去拿餃子。」
竇阿蔻興沖沖地又走了。片刻後,她端著一盆餃子又出現在徐離忍門口︰「徐離,餃子來了。」
徐離忍已經點了燈,窗口映出暖黃一片,他去開了門︰「什麼餡兒的?」
「韭菜豬肉。」
「我不吃韭菜。」
「喔。那我再去看看。」
又一刻鐘後,竇阿蔻回來了︰「徐離,這回是白菜素餡兒的。」
「拿醋了沒?我要醋。」
于是我們的竇阿蔻又跑了一趟。幾趟跑下來,她都快出汗了。
這一回徐離忍消停了,他找不出啥茬來了,于是兩人安安穩穩地蹲在房間里煮餃子吃。
竇阿蔻端了一個鍋,放在暖爐上,捧著碗樂呵呵地等餃子熟。
徐離忍不可置信地看她︰「你還吃得下?」
「啊。」竇阿蔻模了模肚子,「我還能吃得下一碗呢。」
「難怪你這麼胖。」
徐離忍不是第一次說竇阿蔻胖了,從前叫她胖竇芽菜的時候也是。
竇阿蔻咽下嘴里的餃子,有些在意,她從來沒有被人在這方面說過,從前先生說她胖,也不過輕輕環一環她的腰,掂掂她的重量,不僅沒有嫌她胖,還令竇阿蔻有種先生的眉眼在笑的錯覺,如今被人說胖,她有些郁悶。
「我真的很胖嗎?」
「嗯。」徐離忍肯定地點頭。其實竇阿蔻不胖,只是有些嬰兒一般的肥,可徐離忍素來愛窈窕柔弱的女子,愛看她們如同流紈素一般的細腰,所以就覺得竇阿蔻長得有些偏了。
「喔。」竇阿蔻悶悶地點頭,本想停下筷子不吃了,後來想想,還是先吃完這一頓,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