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竇阿蔻被幾個姨娘扯起來上妝打扮。姨娘們說今天是女孩兒的大日子,馬虎不得。于是竇阿蔻光上妝就弄了一個時辰。
全部弄妥當後,姨娘們又迅速不見了,她們今天很忙,竇阿蔻的及笄禮會來許多人,包括竇進財平日交好的同僚及朝廷要員。竇家這場宴席,派頭勢必要足,排場勢必要大,所以整個竇家都忙得腳跟打。
臨走前她們叮囑竇阿蔻︰千萬維持妝扮好的樣子,不要再去外頭野了,頭可斷,發型不可亂;人可死,衣裳不能髒。
于是竇阿蔻戰戰兢兢地頂著一頭釵環,拎著裙擺,僵硬地挪動腳步,看上去很滑稽。
她是去要生日禮物的。釵環和羅裳也不能阻止她要生日禮物的渴望。
竇阿蔻在竇家後院找到了傅九辛。
竇家主營花木,當朝煌太祖閑時喜侍弄花草,尤愛盆栽,宮中花木種植皆由竇家采辦,所以後院放了許多盆栽,造型各異,依著煌太祖的喜好,大都是古樸秀雅,呈吉祥之意。
「先生早!」竇阿蔻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
傅九辛正在侍弄一棵煙萃五葉松,聞言轉頭看她,眸色一深。
不得不說竇家幾個姨娘的品味很好,竇阿蔻經她們精心打扮,頗有一種及笄少女的嫵媚,衣裳穿著也得體,有一種豐盈的美感。
只可惜她一開口就暴露了︰「先生,今天是我生日哎。」
她的小心思如何瞞得了先生,這是在變相朝他要禮物呢。
傅九辛將她看了個夠以後,才慢騰騰地自懷里拿出一個手絹包著的物什︰「拿去。」
竇阿蔻樂呵呵地接過︰「哦呀!謝謝先生!」然後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她的下一個目標是徐離忍。
只是轉遍了整個竇府,她也沒見著徐離忍。問了下人,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徐離忍?沒見過。」
竇阿蔻有些郁悶,她挑了一條僻靜的路轉身回房,這條路途徑竇府後門,經過的時候,她看到了徐離忍。
徐離忍在後門處立著,似乎在和人交談,聲音听上去已經刻意壓低了,卻掩飾不住口氣里的焦急。
「徐離!」竇阿蔻疑惑地走過去,到了徐離忍站的地方,卻只見到他一個,門外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徐離,我剛才好像听到你在和人說話……」竇阿蔻話說了一半,呆住了,她看到徐離忍的臉色正在迅速變白,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他捂著胸口,如果不是正倚著門框,肯定支持不住。
竇阿蔻看著徐離忍咬著唇,皺著眉,這種刻意隱忍的受虐的表情看上去很驚心動魄,又很美。她看傻了,等徐離忍踉蹌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徐離!你你站在這里不要動,我我去叫人!」
徐離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竇阿蔻,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讓他痛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靜靜捱著這陣痛楚過去,而後抬眼盯著竇阿蔻︰「這件事情,不準和別人說。」
竇阿蔻還沒反應過來,徐離忍自懷里掏出一瓶藥丸,仰頭倒進嘴里,喉結動了動,全數吞了下去。
吃下藥以後,他松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楮,想想不放心,又睜開眼楮,凶道︰「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不然我殺了你。」
竇阿蔻愣愣地點頭︰「喔。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徐離忍一時間對這麼呆的人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有人急匆匆跑來︰「徐離忍,找你呢!你不是會彈琴嗎,今天小姐宴席上你奏琴,跟我來!」
那人來去都如一陣風,去的時候還把徐離忍卷走了。
竇阿蔻撓了撓腦袋,想到姨娘說的發型不可亂,又連忙放下手,困惑地回房去了。
到了中午,宴席開始了。來往賀喜之人送的禮物堆滿了一個廳堂。傅九辛既是管家又是賬房,這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他抽空叫了一個手下,叮囑了一番,自己前往廳堂去了。
廳堂里,竇阿蔻很乖順地听著姨娘的指令完成了一系列儀式。傅九辛倚在門邊,看著姨娘拿梳子給她抿了抿發鬢,把一支釵環簪到她發髻上去,隨著竇阿蔻微微一低頭的動作,在她發上顫晃起來,像是水中央蕩起了一漣漪,至于搖曳到了誰的心湖,就不得而知了。
竇阿蔻行完及笄禮後,竇進財宣布宴席開始。一時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竇阿蔻看了看四周,熱鬧眾人中,徐離忍獨自坐在角落,仿佛事不關已一般地彈著琴。
笑語喧嘩,他的琴聲時不時被湮沒其中,也無人在意他彈的是什麼。
竇阿蔻拉拉竇進財的袖子︰「爹,讓徐離忍下去好了,我不需要奏琴助興。」
「什麼?」竇進財喝得有些高了,壓根沒听見竇阿蔻在說什麼,湊到竇阿蔻耳邊,以自以為壓低的聲音道︰「阿蔻啊,你看那個怎麼樣?那是你爹世交周叔叔家的少爺,哎,我看長得挺好的,眉清目秀的……要不那個,朝議大夫的公子,一直想結交你爹來著……唔,正五品的官職……」
竇阿蔻被鬧得腦漿子痛︰「爹,我沒想這麼快嫁人的……」
她在腦子里尋找借口,忽然想到離開清墉城的前一夜,唐尋真說的古國遺跡寶藏的事,于是高興道︰「爹,我想起來了,我要去江湖上闖蕩一番,挖了寶藏再回來嫁人。」
回應她的是竇進財的鼾聲,他開始打盹了。
眾人正熱鬧,忽然听到門外下人喜滋滋地沖進來︰「老爺,大太子著人送禮來了!」
這聲音不大,但一剎那間整個廳堂的人都安靜下來了,竇進財被驚得酒醒了一半,慌張地站起來,理了理衣服,帶著竇阿蔻出去迎客。
來人是徐離持麾下甚為看重的門客,滿面笑容地作揖︰「在下奉大太子之命,前來恭賀竇家千金及笄,略奉薄禮,不成敬意。」
竇進財接禮物的時候戰戰兢兢,而後邀那人喝酒,門客笑笑,說有事不便耽擱,便走了。
滿堂人都在議論紛紛。太子徐離持雖然沒有親自前來,然而派了門客專門送禮,拉攏竇進財之心十分明顯,朝廷派系之爭看樣子又起波瀾。
竇阿蔻什麼都沒听進去,哪怕听進去了她也會覺得這和她無關,她只注意到,徐離忍在那門客進來的一瞬間,忽然消失了。
竇阿蔻的及笄禮在天色將暗的時候結束了,看著客人陸陸續續告辭,竇阿蔻模進了廚房。
她這一天盡坐在那里擺樣子了,想吃的東西都不敢吃。好不容易等人走光了,準備去廚房翻找翻找。
廚娘給了她幾塊芋艿糕,說是用牛乳和著芋艿一起熬煮出來的,冷了就腥了,得趕緊趁熱吃。
竇阿蔻揣了三塊,兩塊掂在兩只手里,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還有一塊裹在自己懷里保暖。她一邊吃一邊往竇進財書房走去,她打算找老爹說一說闖江湖的事,也好打消竇進財把自己嫁出去的打算。
她貿貿然闖進竇進財書房,剛喊了一聲爹,一抬頭看到傅九辛正立在一旁,而竇進財則在書房內室翻看什麼東西。
竇阿蔻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先生,迅速地舌忝了一下手指尖殘余的芋艿糕,然後把手背到身後去。
傅九辛看了看她︰「小姐,今日儀容不錯。」
竇阿蔻立刻喜笑顏開,得到先生的表揚不容易啊!
「如果小姐沒有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的話。」
竇阿蔻哭了,她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傅九辛,她辯解︰「先生,我一天下來沒吃東西,實在餓了。」
傅九辛點了點頭︰「也是。忙了一天,確實餓了。」
竇阿蔻愣了一下,本來以她的腦袋瓜,肯定是不能領會傅九辛其中深意的,但這一刻她突然福至心靈,通竅一般,伶俐地自懷中拿出那一塊芋艿糕來︰「先生,還有一塊芋艿糕,要不你先填填饑。」
「特意給我帶的?」
不知道為什麼,竇阿蔻本能地覺得,這個問題她一定要回答是。
于是她說︰「是呀。」
傅九辛的嘴角微微揚起一點不易察覺的弧度,剛接過來,便看見竇阿蔻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她連為什麼要來找竇進財都給忘了。
竇進財還在內室翻東西,傅九辛拈著這塊芋艿糕,既沒吃,也沒扔。薄薄的油紙上還帶著竇阿蔻的體溫,芋艿糕被做成了小羊的形狀,晶瑩潔白胖乎乎的一小團伏在油紙上——很像某個人。
他確實餓了,端詳那芋艿糕良久,還是吃了。
入口是牛乳和蜂蜜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軟軟糯糯又滋味綿甜,傅九辛都沒用牙齒咬,糕點就融化了,一路暖到胃部,齒頰間還殘留著甜香——也很像某個人。
他剛吃完,竇進財就出來了,手里拿了一本賬簿,唉聲嘆氣︰「九辛,你說大太子是什麼意思?來這麼一下,分明是想把我們竇家牽扯進去啊。」
傅九辛沒有做答,他心里暗暗想,照理傳聞中的二太子徐離謙體弱多病久居深宮,在爭儲君一事上對徐離持毫無威脅,何以徐離持今天大張旗鼓拉攏皇商竇家?
看樣子這個傳聞中的二太子,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們在房內商議。竇阿蔻無憂無慮地在園子里晃蕩,她準備去廚房再要幾塊芋艿糕來。
徐離忍就在她專心致志奔向芋艿糕的時候突然出現了。悄無聲息的,他又穿了件白衣,猛然出現,嚇得竇阿蔻哇啊一聲大叫。
徐離忍不耐煩︰「竇芽菜閉嘴。鬼叫什麼。」
「徐離,是你啊。」竇阿蔻拍拍胸脯。
徐離忍抱著他的古琴︰「說吧,要听什麼?」
「啊?」
「你要听什麼,我給你奏琴,當禮物!」徐離忍的耐性素來不好,皺著眉沒好氣地解釋。
竇阿蔻高興地想了一想,訥訥道︰「徐離,能不能給我奏楊柳兒听?」
「什麼?」徐離忍反問了一遍。
「就是楊柳兒啊,小的時候先生經常唱給我听的。」
徐離忍很想摔琴而去,他奏過平沙落雁,奏過胡笳十八拍,今天居然要去奏一首兒歌!
可他最後忍住了,板著臉道︰「你哼一遍,我來奏。」
竇阿蔻依言哼了一遍,徐離忍只听了一遍便記住了節奏,調了調音,歡快的調子便自他指下彈跳出來。
這是月夜下的梅花林。竇阿蔻听著熟悉的曲子,忍不住輕唱起來。這首童謠,是她很小的時候,先生哄她入睡時候唱的。
那個時候,歲月長,衣衫涼,時令變更,春花過後是夏月,霜降過後是立冬。在竇府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彼此相依著成長。
空蕩蕩的黑夜里,傅九辛低聲唱著楊柳兒哄竇阿蔻入睡,唱得楊柳兒拔節了,唱得他們也長大了。于是竇阿蔻再也沒听傅九辛給她唱這首童謠。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中;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芽,打拔兒。
歌還是那首歌,陪伴在她身邊的,卻不是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