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院內,寧老夫人正端坐于炕上閉目養神,手中捏著一串佛珠滾動著,只是那眉頭微皺掩不去愁緒。
一旁侍候梳頭的青嬤嬤見此形狀,憂心道︰「太醫說世子已轉危為安,只是肌麻無力,多調養些時日便是。太夫人昨日也已看過,實在不需憂心過重。這身體終歸是自己的,傷了身順了別人的意可就不好。」
太夫人緩緩睜開眼,嘆氣道︰「青霞啊,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只你跟著我從待字閨中到如今,陪我走了大半輩子路,你可有覺得我做事心狠手辣。」
青嬤嬤急切回道︰「太夫人可千萬消了這般念頭,太夫人對夫人狠是為夫人好。奴婢說句大實話,夫人作為侯府的當家主母,言行上有時確實欠妥。太夫人對夫人嚴苛,是對她看重有所期盼,是為侯爺好,為侯府好,夫人理應感激才是。」
太夫人听罷微露笑意,隨即遺憾道︰「我這一片好心可她卻不曾領會,想她高門大戶出身,竟還沒你想得明白。青霞,跟著我你可有後悔過。我這兒孫滿堂,你卻仍是孤身一人,是我拖累的你。若是當年給你找戶實在人家,怕是早就過上子孫繞膝的安樂日子吧。」
青嬤嬤忙停下手中動作,撲通跪倒在地,叩頭不迭︰「小姐這話萬不可再提,終身侍候小姐是奴婢自己選的道,又何來後悔一說。小姐善心善行,能一輩子伺候小姐是青霞的福祉,小姐這般說豈不折煞奴婢。」
太夫人微微屈身將青嬤嬤攙起,撫慰道︰「好啦,我也就如此一說,這般緊張作甚。你的好,我瞧了幾十年,心中自是有數。別的丫鬟一心只想爬上主子的床,只你恭恭敬敬服侍我不作他想,這般品質已是難能可貴。」微頓片刻,復又問道,「你覺得芷姐兒如何?」
青嬤嬤神色愣了愣不明所以,一邊為老夫人梳發挽髻,一邊答道︰「僅見過二小姐一面,不過瞧著容貌品行,自是極好的。」
「我瞧著也好,可惜老二只是庶子,老大承侯位不久便分了出去單過,芷姐兒出身上就差了玉姐兒一截。又官在地方,京里頭人脈勢力有限,門第高些的必是瞧不上。」
青嬤嬤笑說︰「三小姐是侯爺嫡女,將來前程自是好的,其他小姐比不得。老夫人憐惜二小姐,自可為二小姐謀戶好人家。二老爺雖是地方官,好歹也官居四品,要想在京城中與其品級相當的人家里挑戶好的,自是游刃有余。何況,這不還有侯府和老夫人您撐著在,誰又會不賣人情呢。」
太夫人笑剜了她一眼,嗔道︰「你倒是會分析,這論得頭頭是道的。若只是找個官級對等的,依芷姐兒那品貌,不免可惜了些。何況這姻緣一事本就難說,富貴自有命數。如今芷姐兒心思未定,還是再探探吧。」
太夫人語畢瞧了眼青嬤嬤,見她神色如常手上動作不停,便狀似無意道︰「這姐兒好,選的嬤嬤必也要好的。青霞啊,我計較來計較去,還是覺得你最好。若你去看護芷姐兒,應該最妥善吧。」
青嬤嬤神情微愕,只是很快恢復過來,麻利的將最後工序完成,挽好髻便福身笑道。
「讓青霞服侍二小姐,是太夫人對青霞的信任。青霞必不辜負太夫人的期許,好生照應著二小姐。」
話音剛落,便听得外頭候著的丫鬟通報,引著清芷進屋來。
清芷正欲俯身行禮,太夫人倒是手一揮免了她的禮,示意她到炕上坐著,拉過小手細細摩挲。
「我早已免了晨昏定省,你倒有心,一大早便過來看我這老婆子。昨晚睡得可舒坦,這小姑娘家家的頭一回離開父母,怕是輾轉難安吧。」
清芷柔順回道︰「離了父母難免牽掛,可一想到能守著祖母,彌補父母未盡孝道之遺憾,心中又有了安慰,晚間自是安睡非常。」
太夫人听著樂呵,點了點清芷,「瞧這小嘴,不僅長得好,說話也甜,倒不差蘭姐兒分毫。你自是好好住下,不用太在意他人言語。你大伯常年在外辦差,待他回府你自去請個安,全了禮便成。你大伯母那里請一次安便可,她滿心滿眼只看得到自己生的,你去了也討不著好,索性不去受那個罪。她若怪罪下來,你盡可以把理由推在我身上,諒她也無話可說。祿哥兒那去坐坐也無妨,只是他三天兩頭不見人影,去了也少有見著人的時候。前幾天同他媳婦帶著良哥兒回娘家,現今還未回,緩些時日等人回來再去無妨。至于其他小輩,與你年齡相仿,大可以隨意些,不必拘著。」
清芷輕輕頷首,感動道︰「在湖州時常听母親贊譽祖母寬厚慈愛,疼惜晚輩,乃菩薩樣人物。起初我還不信,如今看到祖母才信了這話,這世上若果真有大慈大悲之人,唯祖母是也,不做他想。」
太夫人開懷大笑,敲了敲清芷前額道︰「你這丫頭,連祖母也敢打趣。這樣甚好,姑娘家就得多些生氣,看著才精神。你和蘭姐兒都不錯,就是玉姐兒和巧姐兒差了些。玉姐兒行事說話一板一眼,同她母親一般,凡是只講規矩體統,不知剛柔並濟柔能克剛。而巧姐兒年幼失了生母,說話做事慣于看人臉色。我雖有心維護,她卻總是一聲不吭,弄得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著。說來孫女雖多,真正出彩的卻沒幾個。」
清芷靜靜听著,自發忽略掉最後一句,笑著建議道︰「祖母若是放心孫兒為人行事,不如讓四妹多到我那玩耍,一來我倆年歲差得不多,自有話聊,二來四妹出來多走動,也有助于開心健氣,對身體有益。」
「你是個會辦事的,我自是放心,」太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忽又道,「那幅觀音正身圖你是如何得來的,確是決明子真跡。只是這決明子素來行蹤飄忽不定,居無定所,我找尋多年也才得來三幅畫作。」
「這事說來機緣巧合,也是清芷的福分。三年前我隨母到寺廟還願,路上歇息玩耍時見一人衣衫襤褸的半靠在樹下,面色虛弱,似是餓了許久。我瞧著不忍,便拿了幾個饅頭給他。後听說他是雲游至此,銀錢被偷無法回家,遂又向母親要了錢財給他做盤纏。那人為了報答我,便給我一個卷軸,即是現今送給祖母的觀音圖。後來歸家給父親看過,才知我踫到的浪人竟是決明子大師。」
清芷娓娓道來,太夫人卻听得驚心,這決明子性情古怪,雖有驚世才學,卻不喜與人攀交帶故,一向獨來獨往成癖。辭官多年更是不問世事,閑雲野鶴度日。平日里心高氣盛,一般人皆入不得他眼,為此沒少招惹仇家。可偏偏他又曾任兩朝帝師,這般榮耀自建朝以來獨他才有。今上能成功登帝,他籌謀劃策功不可沒。皇帝都禮讓他三分,他人又豈敢隨意報復,受了氣也只能生生咽下。其實,世上懂畫會畫之人何其多,為何只他的畫作一直受人追捧,究其原因還不是為著他那獨特的地位。
芷姐兒能得他青眼有加,倒真是有福之人,不可小覷。想到此,太夫人看著清芷的眼色更加柔和。
「祖母,若這決明子畫作價值不菲,那他為何不賣了畫,得的錢財豈止是湊夠盤纏,怕是隨處安家都可。」
清芷道出心中疑慮,太夫人笑了笑︰「奇人異士心思向來怪譎,豈是我們這等俗輩能猜測出的。或許他心氣太高,不願為了口月復之欲隨意找人賣了,屈了自己的心血,所以寧可餓著。你小小年紀卻頗具善心得了他的眼緣,他又極恥不勞而獲,便將畫給你了。」
清芷皺著眉頭,不一會兒便散開,笑著定論道︰「但凡大師級別的,果然怪異。寧可餓得沒命,也不願失了心氣。不愛朝堂,愛鄉野。不愛官袍加身,愛布衣襤褸。不愛山珍海味,愛饅頭野菜。」
太夫人好笑的擰了擰清芷鼻頭,「你這小精怪,說話沒遮沒攔的耍貧嘴。這話私底下對祖母說說尚可,在外頭你小嘴可得閉緊了,一點縫都不能漏。」
清芷故作害怕的挽著太夫人胳膊直點頭,惹得太夫人又是一陣發笑,就連站在一旁服侍的青嬤嬤也有些繃不住臉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大清早過來,可有用過早膳。若是沒有,就和祖母一道吃些吧。」
清芷自是稱諾。
太夫人上了年紀,喜食清淡,故擺上桌的盡是些瓜果菜點,吃來清新爽口,清芷也吃得頗為盡興。用完膳後,清芷又和太夫人閑聊了一會,見時候差不多了,怕誤了祖母清修禮佛,便問禮告退離開。
清芷走了有些時候,太夫人便對青嬤嬤道︰「我如今再問你,你可願去服侍二小姐。」
青嬤嬤退後幾步,正對著太夫人,屈膝鞠躬正色道︰「回太夫人,老奴願意。二小姐自有福祉綿綿,奴婢願意沾些薄光安享晚年。」
太夫人滿意的點點頭,「既如此,你過個幾日再去,我還想與你交代些事情。以後也別忘了時常回來看我,我身邊的可心人不多,你一走這日子越發難耐了。」
青嬤嬤忙不迭連聲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