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宮與朝

作者 ︰ 貓膩

陛下的心情不好。

宮中朝中所有的人們都知道最近這幾天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陛下連每旬陪太後看戲的固定節目都暫停了整日介除了日常的朝會之外沒有多少人能夠有機會見過陛下。姚公公侯公公如今復用的戴公公這幾日天天在宮門外被大臣們圍著大家都想知道究竟生了什麼事情。

陛下也沒有傳召親信的大臣入宮看模樣似乎也並不是在因為什麼事情煩惱。

但人們就是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在朝會上各州奏上來的折子大部分都被駁了回去大理寺正卿被狠狠訓斥了一頓樞密院的老秦大人也被皇帝罵了一通秦家乃是皇帝心月復之中的心月復軍方重臣一般情況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總會給秦家留些顏面但如今卻是這般刻薄地對待……

京都守備秦恆、秦小將軍面色不變出入門下中書之時依然保持著清朗的笑容看樣子並不怎麼在意陛下對自己家的訓斥。

看到這一幕群臣了解到皇帝是借訓斥自己的心月復來提醒一下京中另外的某些人。

這是一種很渾沌的手法所有人都猜不到皇帝想提醒誰但知道提醒這件事情本身已經存在了。果不其然第三日遠在定州的葉重再次沉痛上書陛下。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定州已無必要維持太多地兵力應該裁撤一些人。

自請裁軍這是葉家惶恐萬分的姿態。皇帝淡淡允了根本不允許朝會與樞密院辯論此事。群臣包括新任的胡大學士舒大學士在內都以為這只是去年懸空廟一事的後續並沒有聯想到別的方面。

葉家自請裁撤之後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恢復了每日對太後娘娘的問安。同時允許長公主再次住進了宮中廣信宮再次真正地為長公主開了門。

距離產生美產生危險一家人住在一起……一定會安全許多。

皇帝想必是這樣想的陳園里那位老人這般想著。

他嘆了口氣知道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自己還需要再做些事情。不過種子既然已經開始萌芽在人們心中那片黑色土壤的培育下。終有一天會生出帶毒地藤蔓不可阻擋地頂破壓在上面的那層硬石。

只有在宮中生活的人們才知道陛下的心情並沒有真正的好轉他的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憂愁與極細微的難過。

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宮之主是所有人俯仰間需要注視的對象。是所有人地身家性命所托是所有人的前途富貴所望所以宮里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無比緊張地猜忖著究竟陛下的心里還藏著什麼心思。

在太極殿與御書房近身侍候的幾位老公公早已混成了人精對著各宮的試探問話當然不肯出任何聲音。而且在洪老公公的積威之下。各宮的嬤嬤太監們也不敢問地過于明顯。

長公主郁郁不樂地搬進了廣信宮後馬上回復了往常的艷麗容顏天天去太後身邊陪著說話偶爾也去東宮見見皇後與太子。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這個時候。東宮里的一位太監頭領便成了很重要的人物。

因為他叫洪竹一直在皇帝身邊做事深得陛下喜歡而且又在傳聞中與洪公公有些什麼親戚關系對于太極殿和御書房的人事也熟悉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去打探消息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洪竹在東宮出任四品太監領已經有三個月了憑借著皇帝派來地身份與自身小意妥帖的服侍已經得到了皇後的認可……只是當然無法馬上獲得接納。不過皇後也給了洪繡足夠的好處今番此事也是想看看洪繡究竟可不可用可用到何種程度。

皇後娘娘微笑望著跪在身前的洪竹心里也有些喜歡這個小太監地知情識趣眉清目秀輕聲說道︰「陛下心憂國事本宮自然也想替陛下分擔分擔雖說後宮不能妄干國事但是知曉陛下心情也好做些羹湯奉上讓陛下舒服些。」

洪竹謅媚說道︰「皇後娘娘想的周到。」

「去問一下吧。」皇後嘆了口氣說道︰「如果讓陛下知曉了也莫要欺瞞本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地事情莫害了你自己。」

洪竹面現感動之色領命而去。

過不多時這位宮中的新近紅人便在偌大的皇宮里轉了幾圈被拍了一通馬屁之後不敢得意洋洋地繼續接受贊美趕緊回了皇後宮中。

他附到皇後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皇後微微蹙眉貴氣十足的臉上隱現憂色嘆息道︰「原來是為了國庫空虛之事這大江江堤的修茸工程本宮也是知曉的從年前初冬一直拖到了如今還不是因為沒錢的緣故……唉本宮如果能空手變出銀子來也能解了陛下的憂慮可惜了……」

洪竹嘿嘿笑道︰「皇後娘娘貴為天下之母哪里需要為這些事情煩心?至于國庫不是有範尚書打理著戶部?」

皇後听著戶部二字眼楮一亮狀作無意問道︰「範尚書長年打理戶部也算是勞苦功高這國庫空虛……乃是進項的問題他又有什麼法子?」

洪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皇後看他神情輕蔑一笑說道︰「小孩子家家偏生有這麼多心事。」

洪竹唬了一跳趕緊跪了下來苦著臉說道︰「奴才不敢只是在御書房那……听說陛下昨天了好大一通脾氣說戶部做事無能而且……」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听說……戶部有官員虧空暗調國帑。數目還很大所以陛下……震怒。」

皇後心頭一跳馬上卻將面上神情遮掩住微笑說道︰「這些朝政就不要與本宮說了陛下最近心情如何?時常在宮逛些什麼地方?」

苦竹看了一眼四周知道這是宮中地禁忌將牙一咬爬到皇後身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麼。

皇後柳眉一豎旋即無力一軟。雙唇微微顫抖雙頰泛著蒼白冷聲道︰「小樓……又是小樓。」

……

……

等洪竹滿心不安與害怕地出了宮門後打從屏風的後方閃出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身著淡黃色的袍子面部線條柔和。雙目清明有神。在宮中能穿這種服色的除了皇帝太後皇後就只有太子殿下。

如今的慶國太子殿體已經比前兩年養的好多了至少臉上那種不健康的白色已經褪去了不少這固然是因為皇後嚴加管教不允許他在男女之事上耗費太多精力的緣故。也是因為年歲漸長面對著紛繁的局勢與幾位皇兄皇弟的步步進逼……不得已而做出地改變。

對于太子來說以往最大的敵人自然是二皇子但當二皇子被範閑成功打的半身殘廢之後。他愕然現原本以為是自己最大助力的範閑——竟然也是父皇的兒子。而且還是父皇與那個女妖星的兒子!

對東宮而言與葉家早已結下了不可解的仇怨所以太子目前最警惕的當然就是遠在江南地範閑。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範閑的身世揭開之後太子如果登基範閑一定沒有善終而範閑如果獨掌大權也一定……不可能允許太子登基!

「母後戶部地事情似乎可以動手了。」太子先前一直在屏風後面听著皇後與洪竹的對話說道。

皇後閉目想了會兒說道︰「洪竹這個太監究竟有多少可信之處?」

「七成。」

皇後微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洪竹本來在御書房里當差跟在你父皇的身邊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如今雖然調來東宮升了兩級出任領太監權柄卻是比年前要差的遠了。」

太子說道︰「如果不是範閑將洪竹索賄的事情稟告了父皇……父皇也不會生氣把洪竹趕了出來。」

這件事情在宮中人人皆知都知道那日御書房中地故事都以為洪繡之所以離開御書房是因為他得罪了監察院提司大人範閑。

皇後嘆了口氣說道︰「看陛下處置他是真喜歡洪竹這個小太監……問題在于本宮並不清楚這件事情究竟是真還是假。」

太子沉思皺眉說道︰「洪竹記恨範閑應該是確實的宮里的太監宮女都曾經听過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件事情至于父皇那邊……就算是用洪繡來監視孩兒但孩兒自忖這大半年來一直沒有行差踏錯。」

皇後點點頭鳳眼之中閃過一抹殺意冷笑道︰「只要陛下動怒的原因是真的……戶部的事情就可以查一查範建這人不能再留在戶部了不然範閑在江南掌內庫範建在京都掌國庫你將來地日子會很難過。」

太子頷應道︰「孩兒一直牢記父皇教誨只做父皇願意做的事情。」

皇後皺眉說道︰「我呆會兒去廣信宮問問你姑姑的意思。」

驟聞長公主之名太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馬上卻極好地遮掩了下去遲疑說道︰「這次還是請姑姑那邊出面?」

皇後搖了搖頭冷笑說道︰「她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再說了如今陛下讓她住進宮中何嘗不是存著就近監視地意思?人在深宮。她想和朝中那些大臣聯系可就不怎麼方便你父親做事雖然每每看似簡單但其實心思卻妙地狠這方面你要多學學……唉你那姑姑最近想怎麼動彈可著實不方便哩。」

這位名義上地國母嘆息著眼眉間卻透著股掩之不去的幸災樂禍味道長公主在慶國的婦人間太過耀眼。一直隱隱都遮去了皇後的風采叫她如何樂意?如今自己的丈夫對小姑子越看越不順眼雖然理智上皇後知道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感性上仍然忍不住感到了一絲快慰。

那個不要臉的小狐媚子!

……

……

「我只是去通知她一聲。」皇後嘆息著拍拍太子的肩膀「你姑姑和老二的關系你暫時要忍忍不要再記得以前的事情。至于這次查戶部虧空地事情我會找人去做……放心吧。」

她的眉宇間涌起淡淡寒意︰「雖然母後娘家已經被那些天殺的殺完了。但在朝中還是藏著些人的。至于範建……他調到國庫那麼多銀子去江南難道以為瞞得住天下人?難道以為瞞得過陛下?陛下就算再喜歡範閑。可也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太子微驚難怪戶部虧空的如此厲害原來範建的膽子竟然這麼大!他這才知道母親與姑姑早就抓住了戶部的病根難怪如此自信。

皇後微笑說道︰「戶部事後天下又會太平幾天範閑也不可能再像如今這般蹦噠了。仔細想想。在陛下的心里只要你不鬧出格地事情就算與那些人爭上一爭他也只會當沒看見歸根結底你終究是太子。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太子嘆息了一聲︰「歷朝歷代或許也只有兒子這個太子當地最窩囊。」

皇後冷笑道︰「史上不知道多少太子在即位前活的比你還不如!怕什麼?只要熬到登基的那日有的是你揚眉吐氣的時候。」

她接著冷冷說道︰「母後之所以斷定陛下依然一心想讓你繼位自然有我的道理。」

太子惶急說道︰「可是……老二雖然垮了。但老三下了江南又一直被範閑帶著。」

這是宮中最近暗中議論最多地一件事情。三皇子年紀輕輕卻隨著欽差大人下江南視事名為學習難道是要學習如何治國?于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便成了議論的中心地帶不過這位柳家的女子倒是一直沉默著矜持自守著。

皇後瞪了太子一眼咬牙說道︰「連個黃口小兒都怕成這樣你有什麼出息?」

太子悶悶不樂道︰「兒子實在看不出來……父親有您說的那個意思。」

「沒那個意思不早就廢了你!」皇後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太子苦笑道︰「或許父親就是在找一個機會吧。」

皇後搖了搖頭平靜說道︰「你錯了你比其他那幾位兄弟……有最大地一椿長處而你自己……卻始終看不明白。」

太子詫異問道︰「什麼長處?」

皇後的面色平靜之中帶著一股淒寒緩緩說道︰「大皇子有東夷背景二皇子生母淑貴妃在京中也頗有勢力三皇子生母宜貴嬪出身柳家在京中更是大族又有範閑以為倚仗……所有的皇子之中就只有你……只有我們母子二人是孤家寡人沒有任何家族力量可以利用。」

「我與陛下畢竟是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夫妻。」皇後輕蔑笑道︰「你那父親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這慶國大位要傳下去他當然怕李氏皇權旁落外戚……所以挑選繼位之人他一定不能接受那位繼位之人身後站在過于龐大的家族勢力。」

「所以老二不行老三……更不行!」皇後寒寒地目光像兩把刀一樣著太子的心「只有你……陛下讓那老子殺了你母親一系家族一是為了那個萬惡地女妖星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為你日後清除障礙?」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她輕輕撫模著太子冰涼地臉頰。嘆息說道︰「如果沒有什麼大的問題不論陛下使出多少手段其實也都是在促使你成長堅強起來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挑選了你而他從來不會懷疑他自己的選擇。」

皇後吃吃神經質笑道︰「哪怕他的選擇本來就是錯的。」

她忽而神色一厲咬牙說道︰「所以你听明白了嗎?你能夠有太子的位置能夠確保將來的位置……全是因為你的母族付出了三千多條性命!那是你的長輩親人!他們統統死了。用他們的血他們地尸身才給你鋪就了這條通往御輦的道路!所以你一定要忍下去直到忍到成功的那一天!」

皇宮之中飄著春風可這春風卻是那般的寒冷那般的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太後祖女乃女乃管後宮管的嚴厲。其實他也是最近幾年才從母親的嘴里知道當初京都流血夜的真相。知道自己地外公親舅全部死在那一次政治動亂之中。

原來……父皇是要除了自己身邊的外戚……

他地心開始抽緊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如果母親的分析是對的那麼只要自己表現的足夠沉穩只要以後的天下不出什麼大問題那把龍椅終究……還是自己的!

慶國太子地目光漸漸堅硬起來。望著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

母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對話當中曾經說的那句——太子繼位的前提是不出大問題——而天下人皆知不論是陳萍萍還是小範大人都是最擅長從沒有問題中現大問題的陰刻狠厲人物。

宮與朝其實是兩位一體的存在經由皇帝這個不容忽視的角兩片權力場很完美和諧地統一在了一起。朝臣要巴結皇上就要巴結宮中的貴人。宮中的貴人要將手伸出宮外也就需要借助外面的朝臣為自己做事。

所謂利益集團都是這麼來的。

所以當皇帝在御書房針對戶部虧空一事大脾氣地事情經由無數個途徑傳到宮外之後整個官場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做官的最高宗旨就是。陛下不喜歡地事情當官的就一定要趕緊跟上。哪怕站在皇帝對面的是太師這種傳說中品級的人物官員們依然要奮勇當先不甘人後。

因為有皇帝的心情做指標這種事情總是不會錯的。

但這次宮中的消息與朝會上的反應明顯有了一個明顯的時間差眾官員比往日更要沉穩與小心謹慎一些。

一來是因為要查戶部虧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戶部尚書範建而誰都知道範建此人老辣至極不說而且與靖王爺關系莫逆與陛下更有幾分女乃兄弟的情義。官員們不知道皇帝對範建究竟還存著什麼情份。

官員們小心翼翼的第二個理由很簡單——因為範建的兒子姓範名閑字安之乃是監察院提司大人如今行江南路全權欽差大人。

雖然人人都心知肚明範閑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但是……人人也都清楚範閑的忠孝在整個慶國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在民間流傳比如宮中死不認父年會拼死也要入範氏祠堂……

如果查到範尚書的頭上誰都不知道範閑會有什麼反應。官員們只知道二皇子曾經想過要利用一下範府的二少爺……結果觸怒了範閑被範閑用了無數狠招陰招囂張無比地將已經隱成大勢的二皇子打的尾兩端潰不成軍狼狽不堪。

最後範閑成功地把二皇子打到軟禁回府……這個輝煌的戰果足以震懾絕大多數想政治投機的官員。

這位小範大人連二皇子都不在乎更何況自己這些官員?

但來自宮中的壓力越來越大了而且各方面的消息也證實了陛下確實有拿戶部開刀的意思這些天陛下不高興的真正源頭也正是在戶部。于是乎蠢蠢欲動的官員們終于壓住了性子開始回家寫奏章。

在這些官員當中有真心為國希望朝廷撤查戶部虧空一事的錚錚清臣。也有得了宮中貴人的授意要借此事扳倒範家玩招隔山打牛讓遠在江南的範閑聲敗名裂的大臣。但更多的還是長年在朝中揣摩聖意以便爬升的政治投機分子。

總之為了許多不同的理由京都朝官們難得地統一了意見要求朝廷徹查傳聞中的戶部虧空一事要給天下子民一個交待給陛下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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