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殿上挖角

作者 ︰ 貓膩

慶國的朝會依時開了天依然蒙蒙亮皇宮殿中依然清冷皇帝依然高坐龍椅之上大臣們依然謙卑而直接地討論著各郡各路的政務。在所有急需討論的事宜結束之後面上泛著淡淡疲憊的皇帝開口說道︰「還有什麼事?」

大理寺一位大臣出列小心稟報道︰「陛下內庫轉運司正使小範大人那事……如何處理?」

讓京都很多官員都沒有想到的是蓄勢數日的查戶部虧空尚未開始對于遠在江南範閑的指責卻已經猛烈的到來了。

在三天之內來自江南御史與某些官員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飛到了京都皇宮之中字字句句直指內庫轉運司正使範閑驕橫放涎依著欽差身份打壓同僚無視國法朝規妄殺內庫司庫四名激起民憤從而引了三大坊工人的罷工。

內庫三大坊乃是慶國財政的重要支柱而像工潮這種大事已經很多年沒有生過了所以消息傳回京都也是驚住了不少人。京都江南相隔甚遠人們並不知道閩北轉運司衙門那處的真實狀況更不知道是御史郭錚和那些長公主一派地官員顛倒黑白。明明是工潮在先範閑鎮壓殺人在後但被這些官員情緒激昂的一指責卻變成了範閑無理殺人在先激起民憤在後。

在朝臣們的心中小範大人確實是個做得出來這種犯嫌事的人物。

于是老範還沒有被查朝臣們開始對小範有了很深的意見接連幾日都在朝會之上議論此事只是一直沒有拿出個主意陛下也沒有松口。

文臣之中總是有幾個不是敗類的人物。他們並不警忌範閑是皇帝私生子這個事實反而因為這件事情對于範閑投予了更多不信任的目光因為他們擔心這樣一位權臣會傷害到慶國朝廷的根基與民眾的利益。

比如如今已經入了門下中書開始在內閣行走的胡大學士他與範閑沒有交往對于範閑地了解也只限于官場與民間的傳聞雖然經由舒大學士的介紹。他對于範閑的才華學識為人大為欣賞但他……依然有些相信奏章上面所言。

胡大學士長年在各郡任地方官。深知京官難纏之理很害怕範閑仗著自己的家勢身世一出京便無人制衡在江南一帶胡作非為。

他決定為江南的官員們說說話一方面是免得地方上受害太深二來也是害怕自己內心有些欣賞的小範大人會往歪路滑去。

只見胡大學士長身出列。平靜說道︰「陛下此事應徹查下去。」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問道︰「徹查?此事範閑早已寫過條陳報于朕知曉監察院也有院報門下中書那里應該有一份存檔大學士你應該清楚。此次內庫鬧事乃是範閑清查陳年積弊為工人們討公道引的事情。」

胡大學士清聲說道︰「陛下這只是小範大人一面之辭既然有如此多地官員上奏參他。總要派人去江南問問若奏章所言為真。自然要嚴加徹查好生彌補方能不傷了內庫數萬工人之心。若奏章所言為非則應該嚴加訓斥江南路官員好生寬慰小範大人還小範大人一個公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心想這位大學士說來說去也是堅持要再派人去江南只是京都江南隔的這麼遠就算從京里派了人去難道範閑還會怕他不成?不過之所以今年會調一直流放在外地胡大學士回京慶國皇帝要用的就是胡大學士的倔耿與清持。

就像很多年前用林若甫與陳萍萍打擂台一樣慶國皇帝準備以後讓這位胡大學士與範閑打擂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出言反對駁大學士面子微笑說道︰「大學士此言有理擬個人選去江南看看什麼事情總是要親眼看看才知道的。」

胡大學士要的就只是這個看似公平的處理意見目地既然達成也就退了回去。

這時候舒蕪舒大學士忍不住擔憂說道︰「誰是誰非總是能查清楚的臣只是擔心內庫經歷了這番風波後今年的入項會不會有問題。小範大人畢竟是第一年執掌內庫還請陛下多多提點他一下。」

這是很溫和的意見但也代表了很多朝臣的擔憂都很擔心範閑太過犯嫌心狠讓整座內庫的出產都出大問題。但舒蕪溫和並不代表別地人溫和反而有幾位大臣借著舒大學士的話為開頭開始出列表示自己深深的擔憂與對朝廷的忠誠言道小範大人畢竟年輕內庫事干重大如果今年之內內庫較諸往年有太大的滑坡朝廷是不是應該思考另擇人選如何如何?

這是明目張膽地不信任範閑意思也很明顯如果你範閑不能將內庫地贏利水平提起來甚至比往年都不如那你還有什麼資格執掌內庫?

正因為明目張膽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為朝廷考慮所以朝臣們雖然心知肚明這幾位大臣是想把那尊神從內庫搬走卻也不方便反駁什麼。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內庫今年是個什麼成色還要明年才知道眾卿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範閑究竟會不會有負朕望總要過些時候才知道。」

皇帝似乎忽然之間想到一椿事情。說道︰「不過內庫招標前些日子已經結束了標書應該已經押回了京都眾卿家要看範閑地能力看看這次開標地結果應該便能知曉一二。」

慶國國境寬大江南京都相隔甚遠蘇州三月二十二日開標消息卻是將將傳回京都。本來如果走秘密郵路和院報應該會快幾天但範閑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標書保密的問題一直沒有預先向皇帝和朝中透露什麼風聲而且在處理完閩北三大坊的工潮之後監察

院便開始有意識地阻塞兩地之間的消息言路以至于如今的京都雖然隱約知道當時蘇州鬧的沸沸揚揚的招標事件卻不知道具體的情況。

本來應該走的最快地消息卻在範閑的壓制下。走的比那位三石大師還要慢些。

皇帝靜靜望著下方隊列中一人說道︰「太常寺收到文書沒有?」

內庫三大坊的所有收入都由太常寺與內廷進行審核管理。所以皇帝問的便是太常寺正卿。

「清晨剛至。」太常寺正卿咳了兩聲愁眉苦臉說道︰「臣急著進宮所以還沒有看到。」

皇帝冷哼了一聲︰「那還不趕緊去拿來!」

太常寺正卿行了一禮趕緊小跑著出宮而去。

「大家伙兒等等吧。」皇帝似笑非笑地宣布了朝會的延遲從身旁姚太監的手里取過一碗茶水緩緩啜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殿中地官員們等的有些著急了。卻不敢流露出什麼表情而且他們也確實好奇範閑下江南究竟事情辦地怎麼樣?內庫每年新春開標所收的四成定銀乃是慶國朝廷每年收的第一大筆收入由不得這些官員們不興奮期盼。緊張等待。

皇帝冷眼看著這些臣子們心里微微有些不愉快他明白為什麼對于範閑所有的文官們都要站出來表達一下意見哪怕是與範閑關系不錯的舒蕪都不能月兌俗——因為範閑是自己的私生子。官員們對于朝廷重用範閑早就一肚子牢騷總覺得此事不合體例。全是陛下心疼自己骨肉所以用公器官職加以安慰。

可是這內庫是朕地這天下是朕的這兒子也是朕的……皇帝冷冷想著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老不修來多嘴?但皇帝心里也明白如果範閑真的不爭氣將江南弄的一團糟內庫也變得頹敗起來禍害了一國之重地應了群臣的擔憂自己再如何護短也只好將他調回來。

不過皇帝對範閑有信心這種信心是被逐漸培養出來地從範閑由■州入京之後這位九五至尊就一直謹慎而細致地盯著範閑的一舉一動想看看自己和她生下來的孩子究竟會表現出何等樣的能力。

而在所有的事情當中範閑地表現都沒有讓他失望文有殿前三百詩武有九品之名名有莊墨韓贈書攫金能力不俗卻並無貪鄙之態就連那股風流勁兒也不是一般的年輕俊彥所能做到至于對朝局地把握更不像是一個只有十八歲的年輕人對君之忠對父之孝實為標榜。

說到底皇帝還是位正常的中年男人對于範閑這個私生子他的心中也難免會生出幾分驕傲來畢竟……這是他的種。

所以當朝臣們開始對範閑表示懷疑之後他讓太常寺馬上報來內庫開標的詳細雖然他並不知道具體的數目但對于範閑刮地皮的本事皇帝從來不曾懷疑過。

刮地皮是當官最簡單的本領。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太常寺正卿小跑著進來面紅耳赤不停揩著額上的汗。跟在他身後的太常寺少卿任少安也是累的喘息不停從太常寺一路跑到太極殿確實有些耗廢體力。

只是簡單行了一禮皇帝便讓二人起來身子往前傾著面帶一絲興趣問道︰「怎麼樣?」

殿中的諸位朝中大老也緊張地看著太常寺的兩位官員。

太常寺正卿咕噥一聲吞了口口水。來不及說什麼已是面帶喜色大聲稟道︰「賀喜聖上!」

……

……

此言一出所有地人都知道慶歷六年的內庫新春開標形勢看好而且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隱隱有回護範閑之意的官員們都松了口氣面上露出了笑容舒大學士也是欣慰地連連點頭。而其余的大部分官員卻是微微一怔似乎沒有人想到。在長公主勢力的暗中掣肘與內庫工潮之後初掌內庫的範閑竟然能夠獲得不差的成果。

只有那位胡大學士面色平靜並無異樣。

坐在龍椅上的慶國皇帝听見這四個字後也是心頭一松面色雖一直保持著平靜但卻是將整個坐回了椅中安穩的不得了——雖然他對範閑有信心。但在沒有得到確實的回報前總還是有些緊張。

皇帝微笑說道︰「具體地數目是多少?」

人人都需要錢。皇帝也不例外他擁有天下所有的錢則更希望天下銀錢的總數目越多越好。他是天下最大的土財主但在這個時候依然像所有的土財主一樣眼中閃過淡淡的喜悅之色。

少卿任少安咳了兩聲。取出一封卷宗清聲讀道︰「慶歷六年三月二十二內庫轉運司開門招標北南東三路行權十六標核計總數為……」

他說到這里似乎被那個巨大的數字再次嚇了一跳略沉了沉心神。說道︰

「兩千四百二十二萬兩……整……!」

……

……

這個飄飄搖搖的整字一出口整座太極殿變得鴉雀無聲許久都沒有人能夠說出話來。

兩千四百二十二萬兩?這麼多?這比去年整整多了八成!範閑……他是怎麼做到地?難道他會蠱惑人心的妖術讓江南那些皇商們都變成了大傻子?

群臣們瞠目結舌面面相覷。被這個巨大地數字壓的有些喘不過氣來所有人的精神都陷入了一種迷茫之中。

咕通一聲!

舒大學士一臉通紅。一跤摔在了地板之上惹得群臣一陣亂整了半天才將他扶了起來。只見這位大學士面色激動無比對著龍椅上的陛下口齒不清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

群臣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在哄的一聲驚嘆之後轉過身來對皇帝行禮歡送馬屁如潮

涌奉承如海聖恩如山天佑大慶陛下英明如何雲雲

兩千四百萬兩白銀就算如今只能進帳四成也有近一千萬銀銀子!這樣大的一筆收入可以用來做太多事情比如修河工比如強軍力比如賑民生比如……漲漲俸祿?不管這些大臣們分屬何種派系但畢竟都是當世第一強國慶國地臣子一想到朝廷有了這樣大一筆銀子可以除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都開始歡欣鼓舞起來。

這種歡欣鼓舞並不是作偽而是實實在在的高興大臣們不論貪或不貪賢或愚總是希望朝廷能更好一些。

而這些人在拼命地拍皇帝馬屁的同時難免也會想到先前還被自己懷疑反對的……小範大人。

內庫開標如此順利為朝廷帶來了如此大的利益遠在江南督戰地範閑自然要居功只是這個彎要怎麼轉過來?于是有些大臣眼珠亂轉著死活不肯提到江南的事情。

這時候偏又是那位胡大學士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一站出來熱鬧高興的朝堂上頓時安靜了少許都想知道這位胡大學士想說什麼。

胡大學士平心靜氣稟道︰「這個數目大的委實有些不敢相信臣不希望是範大人用了些什麼別的手段所謂涸澤而漁今年將江南皇商們欺榨干淨了而內庫地出產卻跟不上的話明年怎麼辦?」

在一片祥和之意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不和諧音符真地讓人很不舒服群臣一嘩哪怕是那些看範閑不順眼的人都有些瞧不過去了紛紛出言替內庫轉運司說話。認為胡大學士此言不妥。

皇帝也從先前地興奮中月兌離出來冷冷望著胡學士說道︰「依你之見範閑為朝廷謀了這麼多銀子卻不當獎反而當罰?」

胡大學士搖頭斬釘截鐵說道︰「臣之言只是一絲疑慮而已畢竟臣不在江南不知具體情況只是依為臣本份。向陛下提醒一二。至于小範大人只要此次開標沒有問題當然不該受到一絲懲處而應該大大的受賞。」

皇帝平伏了一下心緒靜靜問道︰「依胡卿所見應當怎麼賞?」

「雖是銀貨之事卻是國之根本。」胡大學士平靜說道︰「小範大人立此根本大功便應受不世之賞。」

皇帝微微眯眼。說道︰「何為不世之賞?」

「將閩北及蘇州開標之事全數調查清楚後。」胡大學士抬起頭來溫和說道︰「臣願做薦人。請陛下宣召小範大人入門下中書在內閣議事。」

此言一出朝堂大震群臣大驚門下中書省是什麼角色?那可是朝廷中樞在林相去職之後。慶國再無宰相一職便是由門下中書的大學士們負責相閣的職能尤其是秦恆出任京都守備刑部尚書顏行書退出後胡大學士歸京門下中書省內閣的地位便已經確定了下來——如果能進入門下中書。就等于進入了朝廷的最高決策權力機關胡大學士要薦範閑入內閣?

群臣心想這位胡大學士到底是哪邊的?怎麼一時說烏鴉話一時卻又要給範閑如此重權如此高的地位?刑部尚書顏行書略帶一絲嫉恨一絲不解盯了胡大學士一眼。

沒料到皇帝听著此議。卻是想也不想直接說道︰「不可。範閑太過年輕。」

群臣微安心想陛下此論當為中允不然讓一個二十不到的毛小伙子入門下中書議事這事兒也太荒唐了。

胡大學士平靜說道︰「古有賢者十六為相更何況門下中書乃是陛下文書機構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宰執。而且小範大人天賦其才才華橫溢多職多能如此人才應在朝堂之上為陛下分憂解難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仍然只是簡單地搖了搖頭︰「他是監察院地提司依慶律監察院官員不得兼任朝官便是退職後也只能出任三寺閑職。」

胡大學士接的極快︰「慶律終不及陛下旨意年紀尚輕不是問題監察院職司不是問題若非如此臣豈敢說是不世之賞?」

皇帝翹起唇角笑了笑揮揮手說道︰「此事不需要再議朕……是不會允的。」

……

……

天子一言駟馬難追胡大學士只好退了回去只是臉上並沒有什麼別的神情。

皇帝眯眼看著下方現胡大學士與舒蕪之間對了一下眼神便知道舒蕪這個老家伙事先就收到過風聲也馬上猜出來為什麼今天胡大學士會趁機提出如此荒唐的建議。

「人才啊……安之確實是人才啊。」

正因為範閑表現出來的能力過于驚人所以範閑在監察院文官系統總會警懼他們更願意將範閑月兌離監察院重新投入到文臣們溫暖的懷抱中去。畢竟範閑頂著個詩仙的帽子又隱隱是天下年輕士子心中地領袖對于胡舒兩位文臣之來說接納範閑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是惜才之人也是識勢之人自然能看出陛下對將來地安排卻是有些不甘心範閑這粒明珠就這般投到監察院的黑暗之中不論是從文官系統的自身安全考慮還是為了範閑考慮他們都想將範閑挖過來。

雖然今時提這個早了些但胡大學士已經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時機展露了文官系統的誠意提前很多年開始做起了言論上的鋪墊。

對于臣子們地這些小心思慶國皇帝向來比較寬容也不怎麼計較反而卻從這件事情里越地感覺到了自己這個私生子……給皇族所帶來的光彩。

皇帝心中驕傲著面色平靜著眼神復雜著看了一眼一直在隊列中默不作聲的戶部尚書自己兒子名義上的父親——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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