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翻身记 第九回 天若有情

作者 : 幻海婆婆2013

二娘的院子名“蒹葭院”,是状元郎父亲亲自题的字,院里种满了名贵花草,在万物吐新的季节里,花红艳艳,绿叶茵茵,正是一番繁华盛景,则尓刚进院门,便听小丫头传唤:“大小姐——”

厢房门帘一掀,二娘的大丫头金环笑语请安:“大小姐,快屋里请——”

一进厢房门,一阵热烈的茉莉熏香袭来,房内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香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上踩砖皆碧绿雕花,二娘穿着家常葱绿撒欢背襟,头上插着翠玉的簪子,映着墙壁上的绿玉晶莹,透出淡极而生出的艳色。

“二娘,”因是贵妾身份,则尓也需对她做礼。

“大小姐请坐”,二娘慵懒的声音含着一丝微妙的轻快,随手一指,沿着炕阶有一溜东坡椅,则尓施施然坐下,午饭过后,金环上了酽酽的普洱茶,默然退下。

屋子里不闻人声,静悄悄相对无言,院子里偶尔传来清脆鸟语,蝴蝶飞舞的波动,带着午后的慵懒淡淡飘荡在茉莉香薰的厢房中,彼时,则尓并不知晓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悠长竟让她记忆了很多年,以致成了修真路上那情殇似海的源泉,挣扎奋斗的利剑,无穷痛悔的动力……当许多许多年以后,经历了那沧海桑田、那人事变迁,她依会记起那个叫做二娘的女子,那甘苦自知的人生抉择,说的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谁,又淌过了谁的轮回?……

只是此时此刻,她们还只是对手——则尓端起茶盏,红唇轻抿,举目四顾,道:“二娘的屋子越发精致了,前年我还没见这有钱难买的羽化琴,青卢剑,今儿却是见到真主了。”

二娘傲然眨了眨眼:“还不是你父亲,净竟弄些稀奇玩意,所以我这里呢,叫做俗,哪里象你母亲亲那里,全是一派素净天然。”多年身份纠结,丈夫偏宠就是她唯一的盾,唯一的牌。

则尓波澜不惊,继续道:“二娘说的是,可物事再金贵,人事也马虎不得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递给对方,:“二娘,这是银霞的供词”。

那二娘听到“银霞”两字,脸色立变,对着那张纸飞快扫了一眼,脸上红白相替,嘴唇微抖:“你怎么知道的?”

则尓低头,慢慢品着普洱茶的甘味悠长的苦涩,缓缓道:“那银霞的娘可不是妥当人儿……二娘,这次却不是为了母亲,可是为了我?”

二娘迅速别了脸看向窗外,耳边琉璃珞子耳坠随风摇摆,叮叮作响,于万紫千红的盛开里透出些微凉。

“我知道”很久很久,她苦涩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必是要告老太太去的……”

“我如要告了老太太,今儿便不会到你这里来。”则尓淡淡的回应里带着令人安心的抚慰。

“那……”二娘转过头,这方直视着这盈盈十四的大小姐。

“二娘,这么多年,累吗?”。则尓望着二娘背后的玉璧,轻轻叹息,道:“你上心妹妹亲事,想让她入那赏春会也算不得什么,大大方方跟我提,我自有法子让她名正言顺地去,何苦弄这些鬼祟技俩?都是一屋子姐妹,谁又碍着了谁?”

二娘浑身颤抖,霍然转身,娇丽丰盈的背影在凿花石地上映出长长的萧瑟。这位处处心机的内宅妇人当年也曾闺才绝艳,大家小姐出身,诗书礼仪端庄大方地长大,不曾想,阴差阳错窝在这小翰林的偏房里一住十多年,当年的风华绝代早已随风飘去,身份不正的心结让她即使得到了所谓真爱,也失了体面失了心……

则尓心中不忍,却由不得要把话点开:“二娘,请恕我这小辈说句不中听的,当年你亦是大家子出身,行为做事想来也必妥妥当当的,现今这情形……不认命又如何?”

“认命?”二娘突然站了起来,嘶喊中埋着无穷心酸无尽挣扎:“再怎样情啊爱啊又如何,永远不能抛头露面,不过是爷的屋里人,屋里人,没有人……没有人正经拿眼瞧你,那点子体面都使在这二十方寸的院子里,出了这院子,就是个永远上不得台面的妾,连生下的子子孙孙都要为此……蒙羞……”说着,已然哽咽,一直粉黛炽艳的脸突然沧桑了很多岁月,让人不忍近睹。

则尓面无表情地看望窗外,谁在哪里把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情、爱与体面……

蓦然间,万种无端绕心头,站起身来,淡淡道“赏春会的事情,我会跟老太太说,不论二娘怎么想,在我心里,则慧是妹妹,姐姐总希望妹妹好的……”说着,敛了那衣裙上无数褶皱,轻弹微尘,抬脚出门,拐过影壁,回头,满院芳华红颜正好,却不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突然,悟!

转身,坚定地向前迈开步伐,风吹着碎发,撩起暖烘烘的春意无限,含着成全,含着慈悲,含着人生选择里无数轻与重,她是谢家嫡长女,谢则尓!……莲步姗姗进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晴雨正在那里等着,嘟嘟囔囔:“小姐,让我好等”,近两年来,则尓的心情第一次如此轻快,她戏掐着小姑娘的苹果脸,调笑道,“就小丫头你事多,走,去老太太那里。”

谢母的文澜苑是谢府最大的正堂,皆雕梁画柱,两边厢房上挂满了鹦鹉、画眉等雀鸟,里面的丫鬟见则尓来了,忙进屋传唤,老太太正一个人屋内养神念佛,见喜爱的大孙女此时到来,微微一愣。

则尓进屋时,见谢母正襟危坐,盘腿揣珠,暖暖的阳光淋洒在那褐色的寿字符红绸缎子袍上,泛点水色波动,六十许的年纪,因保养得当,皮肤上未曾显露多少岁月的褶皱,却在头发的屡屡白丝里露出了曾经的沧桑,秀眉樱口,宝相端严,忽然心中一动,想来祖母也曾青葱岁月过,也曾花红盛开,或者,也曾遇到那命中的良人……

“大丫头怎得这时来了?”谢母开口相询。

则尓笑着祖母请了个午安礼,见左右无人,慢声细语道:“祖母,七日之后便是白家的赏春会,我带着则慧去,可好?”

谢母脸色一沉:“她不够资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去了白给你丢脸。”

则尓在祖母身边轻轻坐下,温柔地握着祖母的手,缓缓劝道:“老太太想,我如去了那白家,谢家虽也能得几分照应,可其他的必是不成了的,妹妹虽然古怪了些,倒也是个伶俐人儿,说不得哪家公子王孙看上了,对谢家也大有好处……”

谢母心中一动,沉吟半响,定睛见这十四岁的小儿女,貌美绝丽,才慧无双,心智谋算、胸襟境界,皆上上人物,却可惜……叹了口气道:“难为你有这份心,那二娘处处针对你母亲,这些年我冷眼瞧着,你真真是个厚道的孩子,怪不得人人都夸你。”

则尓眼睛一热,乖顺地依在祖母怀里,闻着她身上传来淡淡麝香,说来她们都是同样的人,起初都是家族的枝叶,后来便成了家族的根,支撑着下一代的子子孙孙,为了这棵树付出青春、幸福、以及一切……

“祖母……”眼下此时此景,则尓突然忘了界限分寸,她就是想问问,哪怕唐突,也要问问:“祖母年轻的时候,可也入过那赏春会?”

“唔……”谢母眯起眼,似乎想起无数往事,神色悠然,似有憾色,却有庆幸:“那时候小,比你还小呢,只记得跟着姐姐裙子后瞎转,那时候……”

那时候,杏子林中,梨花树下,曾经也有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让她念念不曾忘,彼时年小,梦过几回也就罢了,后来说了亲,嫁了人,丈夫温文儒雅,夫妻之间谈不上恩爱情重,却也相敬如宾,一辈子媳妇、女乃女乃、太太、老太太,也就这样过了,那青春初绽的悸动早已淡漠如水在无边岁月里,女人这辈子啊……谢母轻轻抚模着小孙女的脸:“听丫头说你方在二娘处?”

“嗯。”则尓知这谢府所有事必瞒不过眼前这位的。

老太太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你二娘当年……也是个傻的。”

屋内便沉静如水了下去,只余冉冉炉香腾腾升起,香气缭绕,难描难画着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儿祖孙三辈的,岁月沉积。

静默中,则尓突然想起那句话,“情之所之,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在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存若亡之间,其斯为情之所必至,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后情有所不可尽,而死生生死之无足怪矣。”

是耶非耶?

天若有情,天亦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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