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处，少女轻抚那黑黝黝的乾坤袋，粗糙的麻皮在白皙的手指间发出若有若无的浅唱低吟，不思量，自难忘，许多年后，恐怕纵使相逢应不识，淡淡的，少女脸上浮出如梦似幻的苦涩，梦醒了，却堕入了那万丈情劫，这道，修，还是不修？
欲笺心事无思绪，人最风流，无字尚相思。有些人，是需要用一生来忘却的，却也因此，有些事，是需要用一生来纪念的。
则尓咬了咬嘴唇，手指一点，乾坤袋开，自动倾泻出一溜白色，她好奇拉出，见是一件晶莹剔透的披风，在她手指接触的一刹那，披风忽地竖立半空，则尓知道凡是宝物皆具灵性，想了想，咬破手指，血液迅速形成直线流向那披风，披风抖了抖，大大张开，顺着血迹，在白底上形成篆字：“钟灵之罩，万物莫进，口诀如下……”
这是作甚？
则尓觉得这法宝来的有些莫名，她听清羽讲过，道家最重“机缘”二字，既然这法宝择了她，其中必有缘故，她低头默识口诀，很快便习得，只是这法宝之用似乎只在身体防护，但自己又不与人动武，拿来何用？
想来想去不得其解，便放下，又伸手入袋，袋中之物如功力不够或者与之无缘，便不会现于其手，如今她道力增加，认她之宝也相应增之，她颇为自信地在袋子里模来模去，哦，模到一物，——匕首！
再模——短剑！
再模——镜子！
再模——铜鼎！
则尓停下了手，沉吟起来，自己一生不出后宅，所交所往也不过文弱妇人，即使相斗，也是心计谋算，怎么留了这诺多的动武法器？需知圣人云：“君子不忧不惧”，道德经上亦曾言“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动武？则尓摇了摇头，放了那乾坤袋，盘腿而坐，凝神敛气，周天运行……
她的境界自别后再无进益，一直徘徊于练气十层甚至稍有退缩，可她还是想继续练下去，否则这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如何得渡？凝神，吸气，丹田，入梦，又是男子踏莲而来，谪仙的面容，低低的耳语，“则尓……你可以成为我的——”则尓倏然而惊，外间朦胧响动，晴雨俏颜莺语提灯相询，又是一夜弹指去，不过芳颜空待老，罢了。
…………
习惯，习惯就好。
谢府老太太谢母身旁，则尓正倾身斜依，做少女娇羞欲言还休状：“老太太，那白家公子既是首辅大人三子，必是好的……”
“好……好……”谢母见则尓如此识趣，心下甚喜，自夫君去世，次子谢帛晋便成谢家官职最高，则尓保全了次子也就保全了谢家，嫡孙女如此贴心，谢母心痒着要赏她些什么，但今儿是她寿辰，无故赏人反而着了痕迹，也罢，待献礼之时多多赞她，也是给了她体面，正出神间，听二女乃女乃徐氏凑趣道：“听说那白家三郎风流满天下，端端是个俏公子，配我们家大小姐这天仙一般的人儿，正是登对呢！”
众人迎合笑。
偏底下“嗤”一声，冷嘲之意分明，众人看去，正是二小姐谢霜玲。
这霜玲之母本是老太太的族侄，算起来与老太太有亲，二房虽然位居庶位，论上亲戚关系与丈夫偏宠，这霜玲本会得谢母更多眷顾，却不知为什么小姑娘总做些不合意的事儿，渐渐的，谢母的心也就冷了，反观不得宠的大房女儿，温柔乖顺，体贴明理，最是老道不过，因此宠爱上便偏了个五六分，而谢母愈是如此，霜玲也愈不肯买账，如今竟公然扫了老太太的脸，谢母脸色微沉，众人亦无言可说，一时冷场。
则尓见不是事儿，对霜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作怪，忙对二女乃女乃徐氏笑道：“嫂子，你是最孝顺老太太的，今儿准备拿什么稀奇宝贝，也给我们这些没眼色的瞧瞧？”
徐氏会意接招，眨了眨眼：“这会儿子可不能说，免得让人偷了我的宝贝去！”
谢母撑不住笑了：“就数你这猴子古怪，要有什么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二房三女乃女乃连氏便做样去掏徐氏的袖子，：“老太太既是这样说了，快快拿出，否则我们都不饶你……”闹成一团之际，霜玲的冷场便悄悄掩过，屋内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喜庆艳艳。
“老太太饶了我吧，我说，我说还不成”，二女乃女乃被连氏呵养的喘气吁吁，花枝乱颤，见连氏笑嘻嘻停了手，飞快斜藐了自家妯娌一眼，整了整乱了的发髻，悄声慢语道：“不知老太太可听说了，如今京都有个名为金府班的戏班子，那里面的生旦净末唱功皆为一绝，连九王府都自叹弗如呢。”
谢母微微一惊，这九王爷是个戏痴，府里养的名角儿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连他府都自叹弗如，那这唱功会到什么样的准头去？人老了便爱热闹，听曲看戏向来是她晚年之爱，如今二女乃女乃这般说，自是把人请到了，这方露出真心的微笑，下颌微颔，点头道：“难为你是个有心的。”
众人皆嬉闹时，则尓已经悄悄站到了庶妹旁边，唯恐她再任性发作，见老太太夸赞二女乃女乃，忙紧捏了捏霜玲的手，霜玲会意，微哼一声，不再混闹，一会儿功夫众人上了席面，则尓与妹妹并肩坐在侧席，众人开始各显其能向老太太献宝，老太太一一品评而过，说来说去，还是夸二女乃女乃最多，其次便是大小姐则尓，霜玲冲着则尓做了鬼脸，含酸带嗔讽道“好人都让姐姐你做了，明明那白三郎是个
，让你填了进去，还说什么登对，你自己倒不嫌弃，说风就是雨的，切！”
……不嫌弃？……
则尓早已习惯庶妹的胡言乱语，眼眸向前看着敲锣打鼓的戏台子，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苦笑，她有资格嫌弃吗？她牵挂的，太多，太重，早顾不得自个儿了……
戏台上，生旦角粉墨登场，轻舒娥眉，扬袖踱步，花园梦里，一个是二八佳人，一个是清秀郎君，抬头刹那，从此醉，郎情妾意，情深意切……过后，梦消君逸，只留佳人形影相吊，于是一病殉情去，葬于梅花树下，几年后，郎君赶考，梅花树下再相逢，后花园中再惊梦，佳人死而复生，为情又生，夫妻团圆……
霜玲看的呵气连天，从前看惯美国大片的人，怎能忍受这没完没了的吱吱呀呀，左右不得要起身离去，却怕姐姐嫌她失礼，拉着则尓的手告饶道：“姐，我出去透透气，如祖母问，你就说我更衣去了哈”
却见姐姐则尓一动不动，脸色惨白，愣愣瞧着那戏台，彼时，那花旦正游园惊梦，清脆婉转的歌声徐徐吹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霜玲双目囧囧，八卦心起，悄悄附耳：“姐怎么投入啊？难不成也在梦里遇到个俏郎君？”
则尓突然回神，看着霜玲双目炯炯望着她，脸上一红，道：“休得胡言，我只是觉得词好语好，咀嚼起来回音缭绕，满口余香……”她知庶妹最讨厌诗词歌赋，为掩饰心意，谈锋立转。
果然，霜玲马上泄了气，微伸了个懒腰，道：“姐，我出去溜溜，一会儿回来哈，你替我盯着。”说完，也不待则尓回言，起身便走了出了正厅骈门。
则尓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戏台上，末角正打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低头，让长长的睫毛形成层峦叠嶂，遮挡着所有心海……
好一会儿，神智渐渐清晰，谢母的声音却点滴传来：“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月复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月复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女乃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哄笑，都道：“最通透不过老太太了。”……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则尓猛然抬头，跟着众人，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