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夫人让你过去一趟呢。”晴雨提着素银八角琉璃灯，俏生生地站在珠帘处，莺声脆脆一如往日，寻常平静的语气穿过层层叠嶂，渐渐抚慰了则尓鲜血淋漓的心，世间自是如此，有惊天动地，亦多日道寻常，彼处的波澜壮阔也不过此处的袖手凭栏，则尓听着自己的应答在熟谙的闺房中随檀香木气随风飘摇：“我这就来。”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母亲很少传唤，如此必有急事，也不顾头面，则尓理了理乱发，匆忙间慎儿给她披上一件素白缎子的毛毡斗篷，揣着瑞金镶边的桃红灯笼袖，晴雨秉灯，静儿把风，莲步翩翩，几个回转，便到了母亲居住的秋兰院。
秋兰院因为主子不受待见的缘故一直有些凄惶，加之这位夫人在院中只种竹子，其他花草一概不理，因此院子一直有森森之气，颇为幽深，则尓走到母亲日常居住的厢房，见母亲贴身大丫头银环打帘请安：“小姐来了。”
抬脚进了门，见娘亲坐在挂了项月白百蝶湖罗帐子的斑竹万字床上，床上放了一个宋朝金胎雕漆双头牡丹花小圆盒，盒儿里面盛着缅铃一个，娘亲此时便身依在雕花烘漆的床屏上，手摁住那缅铃，侧着脸，含着面，让左侧苏州水磨的长桌的八角灯敛光长映，反射出她姣好却整日间神思恍惚的面庞，不是楚楚动人，却是凄凉柔弱。
则尓咬了咬嘴唇，道了声“娘——”
楚思兰抬头。
眼前，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彼时此时，同样眼眸似水，丰神如玉，只是少女终归是谢家女儿，衣着行止再是简约，点滴间依然泄出人间贵气，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倌起，额间一夜明珠雕成的蝴蝶散出淡淡光芒，峨眉淡扫，不施粉黛，腕上黑镯衬出如雪肌肤，脚上一双鎏金绣鞋，盈盈站在自己对面，仿佛天上仙子，却若凡间至尊。
很象，真的很象呢……楚思兰心痛如刀，念念道：“则尓……你长大了……”
则尓似乎习惯了娘亲的前言不搭后语，只微笑地点了点头：“这么晚了，娘可有事？”
楚思兰这才回过神来，“哦”一声：“今儿我听你父亲说，给你许了一门亲事……”则尓诧异抬头，她十一岁便定为当今太子妃备选，怎么好端端要另许人家？
楚思兰不去看女儿的眼神，望着不远处的漆木妆面：“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你二伯在吏部出了些岔子，被白首辅抓了把柄，二伯百般哀求，白首辅皆不肯应，单单只许了一件事儿，便是把你嫁给他家三公子。”
则尓面色发白，紧紧抓住了身边的东坡椅栏。
“你父亲说……”楚思兰似乎要速速把话说完，免得失了说出来的勇气：“二伯犯下的事情很是重大，轻则罢职，重则抄家，连我们也要吃挂落，因此，不答应是不行的了……则尓你……”说着，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
果然，果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则尓用力仰头，收回一切不当之心绪，沉吟良久，轻轻开口道：“娘，别哭，我没事。”拿出白绸帕子，小心翼翼地拂试着母亲的泪珠：“那白家三郎不也是个翩翩佳公子吗？凭咱们家身世嫁入宰相府是好事呢。”说着，露出来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仿佛听了此信，甚为喜悦。
“可我知你自幼便是有个有志向的，怎甘心……”沈思兰紧紧攥住女儿的手，直视着女儿的眼眸，见明亮深处，是深不可测的苍茫如海，无波，无澜。
“娘——”则尓缓缓跪在身边，闻着那熟悉的兰花香气，把头轻轻枕在母亲的双膝上，月白牙色的荷叶裙在灯光之下光华流动，则尓还记得，这正是年前自己吩咐谢家绣坊为母亲寿辰所裁，那上好的缎子一模便波折起伏，淡淡滑动，宛如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岁月，看不出初始，亦望不尽结尾——遇他之前，总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般不好，遇他之后，便觉得这却是道经里的修罗魔障，佛经里的地狱无间，虽不痛不楚，却在淡若平常里厮杀掉她的心，她的肺，她的如花美眷，她的似水流年……
失去你，所有的日子都单薄成了一色。可我注定要在这单色里天荒地老，轮回转世，待那繁华销尽……则尓缓缓，闭上眼道：“这与皇家结亲，并无多好处，需知伴君如伴虎，圣心难测，一旦太子之位有变，我们谢家便是倾家之祸，这白家三郎纵然风流，却也远离危险，娘，我平平安安嫁过去做个寻常主母，岂不更好？”屋里想起她如常清脆，话音里蕴藉着让人心安的抚慰。
沈思兰听了这话，泪眼滂沱中紧紧拥住女儿的头，呐呐道：“则尓，则尓……你总是让我如此安心。”
长夜漫漫，细雨绵绵，母女卿卿，亲情脉脉，映衬得此时无比隽永，为了这隽永，这安心，足够她谢则尓赔上生生世世。
梦，洞府。
两两相向，皆一言不发。
则尓站洞口，对着那火焰运气，这时不敢再使上十分力气，只运了五分，反弹之力便也是五分，蹬蹬逼得她后退……来回十几次，终于发现在白光与红色逆光交界处有绿点闪烁，心知这便是阵眼所在，吸了口气，凝神敛心，对着火焰再出指，反弹，逆光，绿点，迅速飞身回切，灵气凝聚在绿点之中，几番回合，“轰隆”一声，阵法破！
燃燃洞府迅速消失，则尓四顾，见自己与清羽正处在一片绿油油的开阔地，月光如水照射着那流萤飞舞，远山叠嶂，涓涓溪流，灵气充沛，白云皑皑，宛若仙境。
“这是何处？”这是今晚第一次，她对男子开口说话。
“修真界。”清羽淡淡答道，从则尓破阵开始，他就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在阵法破解时瞳孔急缩，很快又恢复如常，此时离那紫色倩影一丈之远，见其外披纱衣，露出线条斑斓的颈项与清楚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轻泻于地，三千青丝轻轻束起，头插蝴蝶钗，不施粉黛，明月之上，荧光之下，她便如纷飞的蝴蝶，清透的冰雪，这样近，这样远……
“如何回去？”少女站在男子对面遥遥处，声音忽高忽低，飘渺无际地传来。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这么急？”男子的声音响起，平平板板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要回去了。”少女干脆不再相询，闭眼盘腿坐下，便要凝神入定——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醒了过来，回到凡间谢家。
却听落叶枯枝的微响由远及近，那个谪仙天姿犹如仙人下凡，一步步走向自己，墨玉的长发随风飘舞，吹起无边风动，漫天绯色中不染尘埃，鼻尖传来清冷的茶香，一张令人窒息的俊脸正淡淡俯视着自己：“则尓，留下来，好吗？”。
则尓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撇过脸，躲过他的脸，躲过山盟海誓，青山绿水：“先生，我不是自个儿的，我有娘亲，有弟弟，有谢家……”
男子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答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凉凉的触感如玉般触动着则尓的心扉，她脸色一红，甩了几下却无法甩开，咬着嘴唇：“先生，您失礼了……”
“则尓……”声音也不如何亲昵，却因在耳边的缘故，让心底生出无穷波澜，“戴着这个，一直，不要摘下。”恍惚之间，手里多了块晶莹翠玉，“这乾坤袋……也留着，如你将来如愿再修道……也可用得上，在凡间，如非必要，万万不可轻动真气……”
则尓抬起氤氲蒙蒙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上晶莹，开口：“先生……”
“则尓——”男子深吸一口，再念道：“则尓……”高贵清华的脸上依无一丝人间气息，却在对上她时掩不住眼眸深处的流光波动，那修长的手指带着月光烁烁虚划着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呐呐低语犹如魔音，酥酥麻麻传了过来：“则尓，可以成为我的——”
抬头，斯人已去，渺然无踪。
汤海若曾曰：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可这世间哪有双全法，不负家亲不负卿？
则尓低头，蓦然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