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们是没有资格到老太太跟前儿去的，半路上便散了。可不巧的是，秦氏带着余下的几位到了福寿堂，问竹便出来说，今儿老太太要和三位太太议事，免了姑娘们的请安。
秦氏微微讶异，然素也有些失望，今个儿还想让老太太瞧瞧她的新丫头呢。还想瞧瞧，老太太对昨儿事是个什么态度呢。
“罢，你们回吧。”秦氏立时转身吩咐，目光扫过众人，刻意在然素身上留了一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道，“六丫头把人带回去好生安置。”
然素微微屈了屈身子，含笑点头应道，“是，太太。”
这清晰含笑的声音，从容不迫的神态，让秦氏没来由的心头有些着恼，声音愈发木然，略带不悦，“你病才刚好，回去好生养病，莫四处乱走。”
“是，太太。”然素仍还是那副神态，恭敬含笑。
秦氏眼微微眯了眯，不再理她。转身向上房而去，晨阳自东面照来，越过高墙投射在她身上，茄花紫色妆花绣牡丹褙子，下着浅紫长裙儿，乌黑头发拢成高高的发髻，满头珠翠，迎光闪耀，脑后一只黄金镶红宝石压发，更是夺人眼珠。
所经之处，丫头婆子皆垂首而立，然素翘了翘唇角，好威风的当家太太。
“喂，你笑什么？”秦氏之女，三房嫡次女，现年十二岁的徐九姑娘转眼撇见她脸上奇怪的笑，脸儿豁然沉下，不大不小的冷哼道。
然素转过头，望着眼前这个身量还没长开，鼓着一双微长的眼睛，一脸不悦的少女，依旧含笑缓声说道，“九妹妹，我不要叫喂，从今儿以后，别忘了叫我六姐姐。”
说罢叫方胜家的绿香绿玉三个，“咱们往厢房去瞧瞧问梅姐姐可在，寻几个花样子回去……”也不再理她，举步便走。
“你……”徐九姑娘被她噎了一下，脸“腾”地涨红了，紧追一步就要发怒，被徐八姑娘一把拉住，亲热的说道，“九妹妹，走了，我们去寻三姐姐说话儿。”边说边斜然素。
见她无动于衷，又亲热地叫七姑娘，“七姐姐，你也去吧？还有十妹妹，今儿天气好，早饭后，咱们去花园里说话儿。”
然素暗笑，又是以往孤立她的小伎俩。
徐七姑娘只扫过众人一眼，便低了头，声音细细的，“不了，七弟病着，我得回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会众人转身走了。
七姑娘的不配合，徐八姑娘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冲着她的背影冷冷一哼，拉着徐九姑娘走了。她们一走，现年才六岁的十姑娘也被女乃娘拉走了。
临出过穿堂时，还不望向后瞪她几眼。
然素微微摇头一笑，这些小丫头们呐……一念未完，抬眼儿见三少女乃女乃姚氏还没走。到底是亲嫂子，往老太太院中来的路上，她不时回头瞧她，目光略含担忧。
虽然她以往和姚氏也大亲近。——不亲近的原由也很简单，原先六姑娘胆小怕事，有些懦弱，那位亲哥哥是个纨绔子弟，不大关心妹子。再加姚氏出身不高，家中是个做胭脂水粉的商户，和徐三少爷结亲前，才强强走门路托关系，揽了宫中部分胭脂水粉的差使，强强挂了个皇商的名儿。
徐家世代书香门第，极瞧不起商户。便个穷苦出身的清流士子官员之女，也比她在府中得脸面。府中人嘴上称少女乃女乃，私下多有瞧不起她的，三老爷也不喜欢三少爷。她背后没人撑腰，自身也不硬气，所以她这个少女乃女乃的确实没多少份量。
还有，原先那位六姑娘也是个糊涂虫，她见旁人瞧不起姚氏，又想自己本就是个让人瞧不上眼的，怕因为亲近了姚氏，连累自己更叫人瞧不起，也不多理会她。本来亲兄妹两个就不怎么亲近，这个嫂子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大约是因这样，姚氏对她也淡淡的。
但现在，然素满府里扒一扒，最亲近、最能常常见一面的，也只有这位嫂子了。即早先没有多大隔阂，自然要拉拢拉拢。
何况，终是亲的，平时再淡，这会儿，不也显露出来了吗？
举步向她走去，亲热笑道，“三嫂，你陪我去吧，我自己也选不出什么好的……”
昨儿的事儿，姚氏自是听说了。今儿早上确实为她忧心，一有怜惜之意，二来，她们终是一体，六姑娘吃挂落，她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谁知，今儿倒出乎她的意料，一是太太没狠拿这件事说道，二来，六姑娘也出人意料的镇定……只是不知，是因她镇定，所以太太才没狠说她，还是因为太太留了余地，她才没和以往哭鼻子。
再不然就是昨儿来老太太这院中的缘故。
一边思量，一边点头笑，“好，离饭时还有一会子……”
然素随在她身后，边往后院走，边笑，“我身子好了，本想自老太太起，到各院中都去坐一坐，表个谢意，这还没来得及去三嫂那里呢，您可别怪我。”
姚氏此时看她，又和方才不同，神态不但从容，更透着亲昵，亲昵之外，似乎在自己面前更为放松，便嗔她一眼道，“我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东西二府两位太太，抽空要去谢一谢。昨儿你哥哥回来还问，你身子如何，叫我今儿再去瞧瞧你……”
“谢三嫂，哥哥这些日子忙什么呢，总不见他……”姑嫂二人，边说话儿边到了老太太的后院儿，才刚转进去便见房后廊子底下立了个身着梅子红比甲的利落丫头，正是问梅，一见二人忙下来请安，又笑，“六姑娘和三女乃女乃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然素指指身后的三人，与她介绍，“这是太太给我的，叫来她们来和你们见一见，日后有什么事儿，好来回话。还有，满府里都说你针线最好，花样子也齐全，叫她们过来挑些，拿回去描一描。”
姚氏方才听她在秦氏房中便说过针线之类的，当时只想是随口一说，也没未在意，这会子听她又说这话，倒是当作一件正事来办。实是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谁不知六姑娘一向是不理这些杂事的，皆是绿水张罗。院中有什么没什么她一概不在意。
问梅在老太太跟前时间也不短了，自然也知道。也诧异，因问要什么花样子，然素垂眸咬唇，略顿了片刻，才笑，“挑那些喜庆吉祥寓意好的吧。”
这垂首略含羞的语气神态和话里的内容，让二人皆十分诧异，不由对了个眼儿，心下已略猜着她的用意，又不大敢相信，姚氏赶忙向梅笑道，“你带她们去挑，我和六姑娘就在这边儿等着。”
问梅心中诧异着应了一声，带方胜家的三人往她房中去。这边姚氏立时拉了然素，往老太太偏厅去，将进来倒茶的小丫头谴走，拉她坐下，面带急色地低声问，“六妹，你心中打什么主意？”
然素望着她笑得坦荡，“没什么，三嫂。只是我病里想了，糊里糊涂地活到这么大，也该懂些事了。所以我试着管管院子里的事儿。”
“只这样？”姚氏不大信。
“嗯，只是这样。”然素重重点头。
姚氏仍不大信，又问不出，也不知问出了怎么办。看着她白女敕双颊上，一双水样眸子淡淡含笑，不觉轻叹一声，脸上涌上一抹愁容，“你的这事儿，我也和你哥哥私下议过，叫他去再和老爷说说，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又是咱们三房的嫡长女。虽说悔亲的名声不好听。难道，嫁得那么一个人家，这声名就好听了么？”
谁说不是呢！然素心中叹息，说起来，嫁或不嫁，侯府脸上都没多大光彩。不过是看老太太看重哪一个就是了。或者说，她本身究竟值得老太太和三老爷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若是一块木头，嫁就嫁了吧，尽得外头包着一层金漆，终是不怎么可惜。若是一块真金呢？想必他们也会好好的想一想……
然素现在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想尽量唤起老太太的怜惜之感，在这之前，得先放个烟雾弹稳住她——虽然不怎么高明，但以先前六姑娘的性子来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以退为进的好办法。也符和她原本的性子。
便淡淡一笑，“三嫂，不说这事儿了。我也想了，若真要嫁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说着便将在老太太面前说的那番话缓缓的说了，低头咬唇，坚定地轻声道，“若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也不敢怪别人！”
这话更证实了姚氏心中的猜测，她这是……在自己准备悄悄的准备嫁妆？一时又惊又诧异又心疼又是好笑，不觉斥道，“便是这事说定，哪有你自己张罗的份儿，真真是……”
一言未完，厅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人，正是杜妈妈，她见二人亲密地坐着，头抵头地咬耳根子，不觉笑道，“哟，倒是扰了三少女乃女乃和六姑娘了。”
然素一见她心中又了主意，忙含笑起身，“杜妈妈，我正有事儿请教。”
姚氏只怕她说什么嫁妆的话，心中微急，这样的事儿她自己说出来，岂不就没一点余地了吗？忙忙的向她使眼色。
然素只作瞧不见，拉杜妈妈进来，请她坐下。杜妈妈赶忙推。
“你只管坐下，我是有正事儿请教呢。”然素伸手按在她肩上，杜妈妈见她坚持，只得偏着身子虚虚地坐了。
然素跟着坐下，看了看姚氏，笑道，“这事，也请三嫂帮我参谋参谋……”
姚氏急得在桌下踢她的脚。
然素轻轻回踢了一下，向杜妈妈笑道，“今儿太太给了三个人，我心里着实感激，可是我从来不管院中的事儿，这活计该怎么分，院中的事儿怎么管，我一点头绪没有。以往都是绿水安排。可这三个是太太给的，我怕安排不好，倒委屈了她们，请杜妈妈好歹教教我……”说着便将三人简单介绍了一下。
话一出口，姚氏提着的心登时落了地，暗暗瞪她一眼。
杜妈妈也微怔，姚氏的神色她自然瞧见了，正好奇她要说什么，忙按下心中诧异，笑地道，“姑娘问，我不敢不答。太太可有话吩咐？”
然素摇头笑，“正因没有，我才不知怎么办。”说着，又将自己从不管院中的事儿说了一遍，满口皆是请教，不说秦氏如何，也不说旁的，只透出自己正在努力学管事的意思。
昨日杜妈妈从头到尾是在跟前儿的，她为何这这样做，比姚氏心中更明白，自己也暗笑六姑娘那话竟不似作伪，这倒是真的要学些本事……
略想了想笑道，“姑娘院中的事儿，还要姑娘拿主意。想来，太太即没刻意吩咐，就是叫姑娘自行安排呢。”
说着一顿，微微叹了声，“这院中的事儿，虽不多，也极琐碎。一时到了新地方，必要熟悉熟悉方可……”
话不多，然素却听懂了，赶忙起身道谢。
杜妈妈含笑起身，又略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