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歌 第七章 飘零

作者 : 秣陵烟

睫毛微微颤动,接着,婉衿睁开了双眼,透过窗子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脑子里充斥着昨天听闻的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是做梦吧,一定是自己在做梦,可是偏过头去,便看见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一地的酒坛子,一室的酒味儿,原来,都不是梦……

起身坐到千袭旁边,细细看着这个喝的很醉的人,长长睫毛在他漂亮的眼睛下投下了一片阴影,分明睡过去了,却还皱着眉头……

自己昨天说了很过分的话吧,“你有什么资格不告诉我?”“到底你不是生在敦煌啊”苦笑一下,原来自己也可以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啊……他有资格啊,他只是想要守着自己的笑容吧,他从未说出来过,可,自己就是知道……明明知道他那么在乎敦煌,不然怎么会未到十四岁就往军队去了?到底是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比谁都难过吧,他比谁都自责吧,这些日子还要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怎么忍心,再去伤他一次呢……这娇蛮的性子,怎么能用在他身上……况且,再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了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一次弥漫上来,这个人,那个家,那座城……

……

婉衿牵着清歌在村口溜达,放了它去吃草,她自己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遥遥想起了当年素姨远远望着二叔,然后低低说出的话,“当年阿婧小姐……哎……太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有担当,能决断……”那时自己年纪小,不大懂,而今却是懂了一些。

她的凤哥哥啊,自那日把话挑开讲明了后,似就是再没清醒过,巴不得醉死在酒中才好。婉衿知道他心里很苦,心里的城塌了还要怎样坚强……开始因着要瞒着自己,这是他支撑下去的理由,当这个理由也消散了,他便不再是他……

本以为,会消沉的会是自己,但是,看他那个样子,自己若也醉生梦死,那到真是不如两人一块儿死了算了。莫不是真应了那句话,女人的内在是男人,男人的内在是女人……

想把他拖起来狠狠骂一顿,刘姨也是天天叹气,只道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可一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那么憔悴的面容,又开不了口,只能相信了,相信他有一天,会找回自己……

用纤细手指抹去了眼角绽出的一朵泪花,婉衿告诉自己会好的,会好的……想的太过入神,婉衿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只觉得有阴影挡住了阳光,婉衿才抬头望去,是村里陈夫子的儿子,陈正德。这陈正德也就二十出头,身子不大好,平实很少出门,也不大爱说话,张嘴闭嘴多是“子曰”,倒不是不善言辞而是自诩读书人,不屑与这些山野村民说话,倒是没考虑过自己也从没出过这小村子,村里人都说他是读书读傻了。婉衿会认得他,也是跟村里的小孩子玩,那些小孩子拉着她一起学堂去听夫子讲课,见过一次。

陈正德坐到婉衿身边,婉衿看看他,只寻思着他坐这儿干什么,但出于礼貌,还是轻轻喊了一声:“陈大哥。”那陈正德的耳根子立刻红了起来,望着婉衿,喃喃道:“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声音虽小,婉衿还是听到了,脸色蓦然一变,立时站了起来,准备去牵清歌回去。哪知陈正德一把就抓住了婉衿的左手,婉衿自小就被保护的极好,长这么大还未有那个男子对她无礼过,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陈正德见婉衿没有立刻甩开自己的手,心中一喜,红着脸道:“凤家娘子,我喜欢你。”说完又强调了一遍,“我是真的喜欢你。”婉衿现下才实实在在反应过来,挣开了他的手,连退了几步,白着的一张脸透出一些淡淡的红,那是惊中带了些恼怒。陈正德见此又是会错了意,又道:“我会对你好的,万不会想凤小哥那样,成日醉生梦死的……”村子不大,想来千袭这些日子的反常早就成了人家茶余饭后,七大姑八大姨唠嗑的主题。

婉衿素来听不得别人说千袭的不好,抿了抿嘴,道:“我敬你是读书人,唤你一声‘大哥’,哪知你竟是如此,你明知我是有夫之妇还来调戏,听信妇人所道的家长里短,当真是罔读了圣贤书。日后,我自然是不认识你,你也莫说认得我,也莫再说自己是读书之人,读书人丢不起这个人”这种人要真是与爹爹归为一类,真真是老天不长眼了,婉衿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不再理那陈正德,婉衿兀自牵了清歌回去了。

然而,婉衿生平又一次领会到人言可畏。第一次是她在流沙阁祭天一舞,几天之内便被传为天女下凡,无数侯门公子踏破门槛,一掷千金,也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这一次自然没法跟那时相比。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大约就是形容她先下的情形。

昨天和陈正德在村口的事儿,不知被哪个长舌的妇人瞧了去,先是说她和陈家书呆子拉拉扯扯,到了下午,便是白日宣yin了。

出门便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那些污言碎语声音不大,但也是足够让婉衿听到。到了晚上,刘姨竟然也将婉衿拉到房里去盘问,声色俱厉的要她恪守妇道。自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婉衿又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寄人篱下又不好发作,只默不作声的回房去了。

回房见到的便是趴在桌上,双眼有些迷离,正晃着酒坛子的千袭。登时心中五味杂陈,委屈、恼怒、恨铁不成钢……一齐涌上心头,想都没想,伸手摔了千袭手上的小酒坛。

“哐啷”一声,酒坛在地上一触即碎,里面剩余的一点酒在地上慢慢延开。千袭迷蒙的抬头,满眼疑惑的望着婉衿,那表情简直是在问:我没招你惹你,你摔我的酒瓶做什么?婉衿只狠狠咬住下唇,想要抑制住快要盈出眼眶的泪水,心里只道:你便是这般没出息么,才想着要不哭的,这会儿又在这里穷伤心,合着现下还指望着谁来哄你啊

越想不要哭,眼泪就越是想往外,婉衿上齿咬着下唇,越咬越用劲儿,自己都没发觉已经将下唇咬破,渗出了一点点的血丝。千袭眼见那血丝,心头一震,眼神立时清明起来,月兑口道:“小姐,别咬了。”

“你不是喝醉了么,只管自己喝去,还来管我做什么”婉衿看也不看千袭一眼,凉凉扔下一句,转身坐到凳子上。

千袭苦笑一下,喝醉,若真是能喝醉便好了,喝醉便能忘记那无论是清醒还是梦里都不断闪现在眼前的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是,这一生,怕是都不会再喝醉了,不是不想,只是,已经不能。

蹲子,千袭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婉衿有点出血的唇,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小姐了?”

“你”婉衿一听千袭这话,似是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口齿不清的将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哽咽着加了一句,“所有人……都欺负我……”好在千袭打小挺惯了小姐哭着讲话,再加上也在军队混了四年,大致也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死死抿着唇,心头泛上的恼怒、心疼和自责让千袭的脸变得刷白的。婉衿瞧着千袭脸色不善,想着以他的个性合着又该自责了去,那岂不是正合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心意。更何况,这是这些日子,第一次看到千袭正常起来,也算因祸得福,遂不如此时就此罢了,擦了擦泪,便拉住千袭的衣角:“算了,这种事他们传两天便没事儿了,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此时若是容子陵在此,定是要驳回去,“也不知方才是谁在那里兀自哭得伤心?”但千袭不会,他永远不会去回小姐的嘴,只点了点头,算作是答应了。

这几日千袭总琢磨着要回敦煌探上一探。之前的日子,留小姐一人在此,他着实不放心,现下也明了这村子里虽是山民,没读过什么书,但多也是心地善良,就算喜欢嚼些舌根,却不大会做出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虽心里一直隐隐担心着爹爹他们,但婉衿知道自己跟着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恐怕只能徒添麻烦,还是暂且留在这里为好。

千袭骑着兰畹往敦煌去,千袭道最多不过三日便回。婉衿站在村口看着千袭逐渐远去直至消失的背影,回身抚了抚清歌:“你可不要想妈妈哦……”清歌跺了跺脚,似是不服气的表达着:舍不得的人是你。自己什么时候就这般离不开他了呢,想到这里,婉衿自己红了红脸,牵着清歌回去了。

回屋的路上,婉衿觉着隔壁的郑寡妇瞪了自己一眼。婉衿知道郑寡妇,千袭和她初到只是就是她牙尖嘴利的怀疑他们是私奔而来。听刘姨说,郑寡妇嫁到邻村去没多久丈夫就死了,邻村人都说他克夫,便又回了娘家。也就是被扣上克夫的帽子,到现在也没改嫁出去。一晃儿都好几年了,本来长得还是挺清秀的丫头,现下也是被生活磨得失了光彩,变得尖酸刻薄。婉衿当时只道事态薄凉。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婉衿念着她也是苦命人,也便不作声,栓了清歌,回屋去了。

“你瞧她装的多么清高,跟仙女儿似的,骨子还不知是有多浪荡,不然怎么跟陈家那书呆子整出那种事……”依千袭的耳力,好几里之外便听到那个尖利的声音,脸色一沉,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策马进了村子,路过郑寡妇时更是深深望了她一眼,郑寡妇顿时呼吸一窒,然后讪讪的回屋去了。她当然不知道那是杀气,她也自然想不到那一刻俊朗的凤家小哥脑子里想的是只要伸手在她脖子上一抓,就能让她永远闭嘴。

这也只能想想罢了,自己并非嗜血之人,进屋之前,千袭敛了敛身上的杀气,他不想吓到小姐。看见小姐坐在桌前发愣,千袭知道,那些传言从未断过,小姐心里有疙瘩也是正常的。又想起某日那陈正德气势汹汹的拉住自己,被自己凉凉一扫,顿时缩了缩脖子泄了气,却还是硬撑着警告自己,好好对小姐,不然要自己好看。想来他也是真心喜爱小姐,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还有那些见到小姐的村里壮年男子,眼中都带着不明不白的氤氲,千袭知道那是。

千袭微微轻叹,“小姐。”

婉衿见千袭回来了,自然欣喜,一扫脸上的阴霾:“对外面说我们是夫妻,你日日叫我‘小姐’,到现在都没被人发现倒真是奇了。”这是儿时婉衿最纠结的问题,如今又提起,两人都有回到小时候的错觉……

“敦煌,怎么样了?”婉衿想到了儿时的敦煌的黄沙、刺史府朱红的大门、书房外的胡杨树,却终是化为了这么一句。

前日,千袭到敦煌时,正是傍晚,远远望去,敦煌新的城门已经建起,城门里里外外守着不少回纥士兵。千袭耐心的等到天黑,拍了拍兰畹,兰畹转身跑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千袭借着沉沉黑夜飞身跃上城楼,在外城徘徊了一圈,虽已是夜,却不难发现各种回纥人生活的痕迹,这外城应该全是回纥士兵。白日混入内城,满眼皆是回纥百姓。敦煌的百姓大多该都死在那嗜血的屠刀下了吧,丝绸古镇依旧繁华,只是而今满耳皆是听不大懂的言语,不熟悉的面目特征,千袭满心都是苍凉。再是夜,千袭翻入了刺史府,先下是驻守敦煌的回合将领的住所,小心翼翼转了转,大部分未曾改变,只有前厅似是重新建过。还有,书房、书房外的那棵胡杨,依旧挺立在那里,只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了。千袭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的疼,伸手按了按心口,翻身跃上墙头,离去。后来又用自己在军队中学的蹩脚的回纥语与路人交谈,打探了半日,也没问不出容大人的下落,只有暗暗希冀师傅救走了他们,其实自己知道,容大人他……临走时,千袭到城外乱坟岗磕了三个头,他知道大部分敦煌无辜而善良的百姓都躺在这里,有一天,他定是要为他们讨个公道的。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千袭答道:“满城的回纥人,容大人,千袭没有找到,只想是师傅救走了。”

婉衿闭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屋内顿时一阵沉默。

“小姐,千袭想,带小姐离了这儿,重新找个去处。”千袭试着转了个话题。

婉衿抬眼望了望千袭,她知道千袭在想什么,点点头。其实,在哪都无所谓,因为哪里都是那回不去的敦煌,所以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是飘零……

此时,千里之外。连祈峰已经收到了两广节度使拥兵自重,自立为王,竟是趁着大兴外忧未解,自起内乱。连祈峰只得感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底是要乱了啊。如今,就算天下之大,百姓也是无以为家啊。所幸这南召在哀牢山一耗十余年,已经不住久战了,其实,自己这边也大抵如此,已经拖不起了……

连皓负手站在帐外,只只看着眼前的泗水河,他,志在天下。只是在两广节度使起兵造反时,自己若是提出来,父亲怕是要打断自己的脊梁吧。等等,再等等,小不忍,则乱大谋。

忽然有只手搭上自己的肩,是右副将姚凯。姚凯算得上是军中跟连皓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了,两个年纪相仿,同又武功出众,战场上,自然是生死相交。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姚凯性子活泼,跟他在一起多是不会闷的。

相反,连皓的性子倒是越来越收敛,越来越,阴沉,“没事。”

“多说几个字你会死啊?”

“是你太啰嗦。”

“师傅,徒儿,想要下山。”容子陵定定跪在了容行之的面前。

到底是要入世了吗?容行之知道自己拦不住子陵的,只道:“你想好了变好,下山后万事小心,若是……回来就是,师傅的门一直是向你敞开的。”

容子陵恭恭敬敬给容行之磕了三个响头,以谢师恩。转身向山下走去,他知道,收不回敦煌,自己一生都不会逍遥。师傅这里是家,大兴大江南北很多地方师傅都有一栋小楼供云游时落脚,可那不是根啊,人要有根,浪迹江湖才会洒月兑自在;寻不到根,便真的是飘零如浮萍。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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