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歌 第八章 雪夜

作者 : 秣陵烟

是夜,简陋的油灯晃着微弱的火苗。千袭和婉衿向刘姨说明了去意。刘姨也知道他们二人一看就不是这小山村容得下的,心中虽是不舍,也只有应下了。

随意收拾了一下,其实两人本来就是空手而来,哪里能有多少东西好收拾的。千袭坐在梁上看小姐歇下了,自己却了无睡意,能往哪里去呢……

别说小姐涉世未深,连自己都不大能理得清人情世故,在容府时接触的是一派祥和,敦煌守军大营更是个简单的地方,在这世间的纷繁面前,一身武艺好似也没有多大用处,要是什么事儿都能用武力解决,世间倒是清明。前路漫漫,无处可依……

若是往江南,倒也能落得安生,可那千里迢迢,自己身无分文,要如何带着一个千金小姐走到那里去;再者,回纥一夜屠了敦煌城的时候,那个黑衣人明显是冲着小姐来的,怎么会是冲着小姐呢?还是抓了小姐欲意威胁,威胁容大人?师傅?大公子?二公子?此人武功甚高,若是卷土再来,一路上定然危险重重。

留在这儿,这里的人看小姐的眼神儿,自己总不能一直守着小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怕是永远都原谅不了自己;再者这里离敦煌骑马不过一日路程,那黑衣人若是想找,恐怕不费多少工夫就能找到,这里也留不得啊。

莫名的,千袭想起某日打更的虎子摔了个碗,却一反往常犯错后立即脚底抹油,而是呆在厨房未走,故作深沉的说:“最危险的第地方最安全。”结果被荷叶姐拎着耳朵,骂到臭头。由此看来,敦煌是绝不能回的。虎子那茬事儿自然是戏言,但敦煌此刻全是回纥士兵及百姓,不会说回纥语且不说,小姐名气太大,若是被哪个在敦煌做过生意的回纥人认出来,自己如何护得小姐周全。

思来想去,千袭竟有一种,天下之大,却没有小姐和自己容身之所的感觉……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千袭带着婉衿轻轻出了门,婉衿在出门前将手上的玉镯取了下来,放在桌上,这些日子刘姨对他们照顾颇多,如今说走便走,心里也是诸多过意不去,且留了这翠玉镯子聊表心意。

千袭将婉衿抱到兰畹上做好,自己牵了清歌。兰畹性子温驯,不会摔了小姐;而清歌,虽还是小马驹儿,脾气却是爆烈的不得了,就是小姐和自己也是只能牵,万不能骑上去。

悄悄出了村子,千袭只觉得这个清晨,就像他带着小姐闯进来的那个早上一样,先下,它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莫名就难过起来,这里的宁静自己还得起,有些,自己却是还不起……

“凤哥哥,咱们这是……”婉衿坐在马上,看着四周,忽然有些迟疑的问道。

千袭点了点头,他竟是带着婉衿,往山上走,这祁连雪峰峰顶究竟是何光景……

傍晚光景,千袭他们行到了半山腰,眼见天要黑了,千袭只四下搜寻了一下,如果运气好,应该是能找到给猎户过夜的小木屋的,结果真的就让他很有运气的找着了。

木屋很脏,遍是灰尘、蛛丝,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简单打扫了一下,将就一夜是没有问题的。

本来千袭确实是打算只在此停留一夜便再往山上走,可估计那雪峰之上冰冷彻骨,小姐受不住;而且兰畹、清歌怕是没有草吃了。这半山腰既是人烟飘渺、山青水绿,停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思及前日,小姐笑道:“凤哥哥,我们在此占山为王可好?”千袭不由笑了起来,既是小姐欢喜,那便怎么样都好。

从怀中拿出那本爹爹留下的册子,历经岁月的侵蚀,封面都已然泛黄,只有上面那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九章”二字依旧苍劲有力。千袭闭了闭眼睛,这是他凤家的家传剑法,这是爹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翻开书页,惜诵、涉江、哀郢、抽思……那些风里雨里练着剑的记忆都仿佛扑面而来:白日陪着小姐读书、玩耍,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院子里琢磨着剑招;睡梦中都可以看到爹爹持剑迎风而立、衣袂飘然的丰姿;在敦煌投军时时不时偷偷溜出城,独自面对万里黄沙,挥舞着手中的剑,那时,自己只有手中的剑,心中的招……这件事也只有师傅知道,当年师傅应是看到了这册《九章》才要收自己为徒的吧,若没有师傅,自己现在恐怕是一事无成。前七章,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都已练成,如今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练一练最后的两章:橘颂、悲回风。

折下一根树枝,且当剑用上一用。一时这寂静的祁连山似乎随着千袭剑气而走,影随风动。

大半个月下来,凤千袭每日练剑八个时辰,橘颂已成,《九章》最后一章悲回风却总是差了一些。

这日傍晚,千袭颇有些挫败的靠着一棵杉树,叹了口气,心道:到底是急不得。转身忽然看到树干上自己刻下的记日子的痕迹,细细数了两遍,千袭心下一沉,自己竟忘了今日是小姐的生辰。

连走代跑的回到小木屋,千袭看到婉衿正坐在桌前无聊的数着头发,心里又是一阵愧疚。这里就他们两个人,自己天天忙着练剑顾不上小姐,没有书、没有琴什么都没有,除了跟兰畹、清歌玩玩,小姐就只能一个人发发呆……原来自己是这么自私,为了小姐考虑,偏生受益的是自己,小姐这是遭了多少罪啊。

婉衿听到响动,抬头看见千袭,倒是欢喜的一笑,说道:“凤哥哥,你练好了呀?”

“没,没有。”千袭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你平时可是要练到明月中天才会歇啊。”

婉衿不带一丝责怪意思的话,千袭却越发觉得自己过分,忙道:“今天不练了,千袭带小姐出去走走可好。”婉衿一听可是欢喜了,连连点头。

平时因为怕有野兽出没,婉衿也就只在小木屋周围走动走动,先下有千袭陪着,总算是可以好好看看这祁连山了。到底是孩子心性,眼见一条小溪清澈之极,婉衿把手放在溪水里荡了荡,然后转身泼了些到千袭身上。对婉衿向来不设防,这猛然一下,千袭纵使武功卓然,也是被甩了一脸的溪水,模样狼狈。婉衿看着千袭愣愣的样子,笑出了声。

千袭看着婉衿那高兴的劲儿,倏然就回忆起小时候,自己和独自在房间哭泣的小姐玩水的样子。那时候,小姐还那么小,娇娇软软的女圭女圭音,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原来,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了,这些事自己都还是记得的。

“你发什么愣啊?你也来玩嘛。”婉衿的声音把千袭从回忆里带了出来。千袭含笑摇摇头,小姐那时还小,自然不会记得当年一起玩水的事情。

见千袭没动,婉衿嘟嘴看了千袭一眼,千袭知道下面小姐该是要撒撒娇,缠着他一起玩了。现在的千袭也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小姐撒个小娇就和她一起打水仗,然后搞得两个人都从上湿到下,连忙道:“小姐,想到山顶看看吗?”。

“想啊,”婉衿抬头看看那高耸入云的雪峰,叹了口气,“爬到明天我都到不了顶……”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身下一轻,自己已经在千袭背上了。

提了一口气,背着婉衿往峰顶掠去,越往高处,风越寒,那风刮进眼睛,极不舒服,千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小姐闭上眼睛吧。”婉衿模糊的应了一声,千袭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奔向山顶。他哪里知道被自己负在背上的婉衿此时小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婉衿此时心里有一种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感觉,很舒服的感觉,轻轻微笑了一下,然后又蹭了蹭千袭的背,像小猫儿一样,都快要把脸埋进去了。

婉衿抬起头是,从未想过眼前展现的会是这样的光景,峰顶巨石嶙峋,鬼斧神工般千奇百怪,终年不化的白雪又覆盖在它们上面,使这些巨石看起来白净剔透。加之这雪峰本就直入云霄,云气缭绕,加上白雪的寒气,地面亦缭绕这白雾,远远看上去,人宛若浮在云雾之中,如临仙境。

“这里,便是祁连雪峰?”婉衿看惯了万里黄沙,一时见到这样的苍茫大地,很是激动。

“从这里向四周望去,连绵的山川都是祁连,祁连主峰是那座,”顺着千袭的手看过去,那是一座更高更雄伟的山峰,“小姐若是想去,日后千袭再带小姐去。至于现下这座山峰叫什么,千袭还真是不知道。”

婉衿四下又将峰顶看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千袭身上,心道:那祁连主峰再巍峨再壮美,大家都知道,它是所有人的;而这座,知道的人都没多少,它不那么雄壮也好,不那么高耸也好,它是我们的。

这夜没有下雪,婉衿捧起了地上的雪,轻轻转了几圈,手中的白雪纷纷飘落,在皎白的月光下,千袭只觉得小姐就像月宫走下来的仙子,而那笑颜,纯如初雪,让自己想要守护一世。

不过下一刻,千袭便上去拉住了婉衿,把婉衿被冻红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搓了搓:“小姐,这儿太冷了,咱们下去吧。”婉衿除了感叹眼前的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然后很是坚决的拒绝了千袭的提议。千袭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寻了一块儿背风的巨石,和婉衿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千袭抬眼看了看天,觉得天幕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一轮皓月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够到。身处山云之巅,抬头见月光皎洁,俯首看茫茫白雪,内心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看,什么都不用去管,自己只是自己便好。

“小姐,生辰快乐。”

没有听到想象中小姐温软的声音,千袭只觉着有些奇怪,接着便感觉肩头一沉,却是小姐将头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肩上。千袭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却是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婉衿望着月亮缓缓说道:“凤哥哥,我很想我娘,虽然我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千袭心里想到,这么些年也没听谁提过容夫人,便默不作声,等着婉衿继续往下讲。

“当年爹爹一篇《盛京赋》名满大江南北,当时的读书人都以见爹爹一面为荣。又因爹爹是江南人士,所以当时读书人盛传“闲梦江南”容大学士,取自‘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后来爹爹被当时太宗皇上钦点为状元,后又擢升为文渊阁大学士。而我娘,姓傅,名碧月,亦是帝都有名的才女。

听二叔叔说,爹和娘是在帝都摘星楼论茶时相识的,本来太宗皇帝想要把长公主赐婚给爹爹的,但是因为有娘了,太宗皇帝倒也是性情中人,长公主一事便作了罢,顺水推人情给爹和娘赐了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爹爹那是也应是志得意满吧。后来就是我们兄妹三人的出生,很幸福吧。

后来,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了,那时爹爹正被贬到敦煌,素姨告诉我说娘的死让爹爹很是伤痛,唯一的欣慰就是将娘葬在了江南,葬在那杏花春雨的水墨画中而不是茫茫大漠。

我对娘一点印象都没有,爹爹没有续弦,我是素姨带大的,素姨对我很好很好,就像娘一样,但我还是想娘,想看看她,让她抱抱我……”

听着婉衿越来越低的声音,千袭只觉得一阵心疼,到底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现在,我还想爹爹,好想……”明显带着哭腔的娇软声音从颈侧传来,千袭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把婉衿往怀里揽了揽。

此时婉衿只觉得千袭的怀里很温暖,很踏实,自己可以安心的依靠,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于是,眼泪落在了千袭的衣襟上,绽开了几朵暗花。

过了好一会儿,婉衿收住了眼泪,但依旧赖在千袭温暖的怀里,问道:“凤哥哥的爹爹和娘亲呢?”

千袭倒是没想到婉衿会问他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下,又想了想,是小姐的话,那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我家和小姐家可不一样,凤家似是武林大家,祖上有过两个武林皇帝,最近的便是爷爷,做过武林盟主,不过江湖的事儿我也搞不大清楚。

爹爹是个异类,一生最喜逍遥自在,快意恩仇,来去随心,到未像爷爷那样以江湖大义为己任。小姐知道我练剑的那本册子吧,那是凤家的家传剑法《九章》,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湖传言,得到凤家的剑谱便可独步天下,称雄武林。也就好像是爹爹被一大群武林中人追杀争抢《九章》的时候,冒冒失失、血迹斑斑、一身是伤的躲到了娘的画船上。娘是透碧宵的清倌,透碧宵,洛阳最大的ji院。爹爹从来都是洒月兑恣意,跟师傅那种飘然又是不同,一笑泯恩仇,他要取一个风尘女子也没人能拦住。

我还能记得,后来我们一家就住在洛水旁,一栋小小的竹楼,出了门就是浩浩汤汤的洛水。那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写字、还有练武,娘总是在一旁含笑看着,娘是一个很美很温柔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梨涡,眸子里更是闪烁出千种风情。

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娘不见了,爹爹就带我去了帝都,那娘最后出现的地方一定是帝都吧。爹爹一直在找娘,我经常一个人呆在客栈。记不清是哪一日了,爹爹一身是血的从窗子进了屋,抱了我就往城外去,到城外时,已经隐隐看见一群黑衣人的迫近。把《九章》塞到我怀里,让我走,走的远远的,别回来,也别去找他。那时爹爹抓着我的手抓的那么用力那么疼,然后他便跃回城楼上,那群黑衣人自然随着他而去。

我知道爹爹是在引开他们,好让我有机会逃开,于是我只能跑。可是怎么可能走,我只有爹爹了啊。我在帝都城外徘徊了有一个多月,身无分文不说,我不敢进城,怕被那些我连是谁都搞不清楚的黑衣人抓住,或许就成了他们威胁爹爹的武器了。那一个多月吃过我草根、树皮,再后来饿的不行了,就昏了,运气很好的被一个商队救了,那时我也是死了心,觉着爹爹也是不要我了,便跟着商队到了敦煌。

再然后就遇见了小姐,遇见了师傅。师傅亦是江湖中人,我想师傅应该是和爹爹有些渊源吧,不然也不会收我为徒,授我武功,《九章》甚是高深,若没有师傅的指点,只有当年爹爹交给我的那点底子,我决计练不成的。

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当年娘去了哪里,爹爹怎么样了,还有那群黑衣人究竟是谁……除了我自己是谁,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千袭低低的声音传进婉衿的心里,婉衿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这个人儿,打小没了爹爹和娘亲,流落到敦煌举目无亲,什么都没有;在刺史府几年,也是把自己当成下人,就是现在依旧叫着自己“小姐”;投了军的日子想必更是不好过……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拥有过,曾经拥有的也都从手中滑落了,余下的只有抓不住的虚无……

想着想着,一时竟又红了眼眶,婉衿抿了抿唇,又往千袭怀里靠了靠,然后伸手覆在千袭的一只手上,婉衿只觉得手的主人猛地颤了一下,婉衿也不理会,只一味的用力握了握那只手,缓慢而坚定的道:“从前,你什么都没有;而今,你有我了。”

千袭那一刹只觉得九天惊雷滚滚而下,心里满满的,带着惊诧、感动、心疼、还有……闭了闭眼睛,自嘲一笑,还有喜悦,承认吧,凤千袭,你一直对小姐……一直……

睁开眼睛,引入千袭眼帘的时婉衿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明明那么柔弱的人儿,眼底却带着分明的倔强,定定的望着自己,像是望穿了自己的双眸,直直望进了魂魄。她就像在雪域高原上绽放的月光花一般,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面庞,眉间一朵金莲更是仿若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竟是有几分宝相。

千袭混混沌沌中感到,这一霎,便是他生命中的那份真,若是抓不住,或许,他是真的要孤寂终生。

于是,俯身、低头。

于是,雪峰,月夜。

于是,最初的吻。

凤千袭、容婉衿相识十一载,其中七载相伴,四载分离,而劫难后再度重逢,终一朝两情相悦,而今往后,他只有她,她亦只有他。

一时两人都是忘却身外之物,只相依相偎着。婉衿倏然歪过头去,细细思量了一番才开口娇娇软软道了一声:“千袭。”

千袭被这一声叫的耳根泛红,刚要开口,习惯性的喊“小姐”,却见婉衿娇嗔的一眼看过来,眼中分明写着:你在叫我“小姐”我跟你急。抿了抿唇,千袭才轻声道:“衿儿。”

他这一声声音虽是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月夜峰顶,婉衿听得却是清明,心中自然欢喜,自小有人唤她“小婉儿”、“小姐”……这“衿儿”却是第一次听到。

两人一直相互依偎着,相互拖着手,零零碎碎说这些什么,直到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灿烂的云霞很快将整个雪峰映成了淡淡的橙红色,太阳跃出地平线的刹那,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充满生机,让婉衿觉得,自己将会幸福,幸福得像这美丽的云霞和朝阳。

……

而这两个身如临仙境,心境亦在仙境的人,全然不知红尘几多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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