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歌 第六章 挣扎

作者 : 秣陵烟

痴痴的望着地上的血迹,千袭只觉得耳边回荡着那震天的呼声,深沉的夜色中月光和血色交杂在一起。

“小子,想什么啊?”身边的一个大叔突然推了千袭一下,“还不快把胎衣扒开。”

千袭这才回魂,定了定神儿,低头一看,果然小马驹身上有一层胎衣。剥下胎衣,小家伙儿还没有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煞是可爱。看看小家伙儿,千袭奇怪了,在军队的这几年,自己也见过刚出生的小马,况且这是夜照玉狮子啊,没道理这么小啊。又转念一想,想是因为自己骑着母马狂奔了一夜,这小家伙提早出来了吧。思及至此,千袭又皱了皱眉头,回纥人怎么会骑着一匹怀着小马的母马上战场,疯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漂亮的小马驹儿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呼啦”一声,母马也自己翻了起来。凤千袭生生吓了一跳,他,他还以为母马……死了……看着小家伙儿慢慢蹭向母马,千袭兀自微笑了一下,这便是血缘天性。

看着母马和小家伙儿互相蹭着,千袭心中猛然一沉,大公子……虽然有师傅在,但是据他看来,那黑衣人一掌,自己受了怕是都要重伤,何况是武功一般的大公子;还有容大人,容大人怎么样了;素姨,还有刺史府里那些曾对他那么好的人呢,齐哥儿、荷花、荷叶、莲藕、莲子各位姐姐、江婶、虎子……他们都在哪里啊?猛然甩甩头,不会有事的,有师傅,有师傅呢……千袭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尽管,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千袭缓缓走向屋里,屋里婉衿还在沉睡,总不能一直让小姐如此睡着啊……此时屋里没有别人,山脚下的小村庄,这儿的人连马都没见过,跟何况是如此神骏的宝马,立时将母马和小马驹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于是,千袭伸手解开了婉衿的穴道。

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婉衿的眼睛一下亮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似又有些难以置信:“凤哥哥?”接着就看到千袭身上的血污,又想道昨晚大哥让自己别出声,到了院墙又跌落,还有外面吵吵嚷嚷……婉衿的脸瞬间刷白,眼里闪着泪光:“到底,到底是怎么了?凤哥哥……”

千袭见状连忙坐到婉衿身边:“昨晚,出了些事儿,所以千袭把小姐带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爹,爹呢?还有大哥?”婉衿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是,是官场上的事儿,所以,师傅让我带小姐出来避避。我带小姐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赶到了,所以,容大人和公子定然无事,小姐安心。”千袭终是没有勇气告诉婉衿,敦煌,她居住了十多年的故里,已不复存在,只得信口胡说。

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婉衿惊叫了一声:“凤哥哥,你……”

千袭低头看看身上的血污:“不是我的血……”

“那,那我们何时回去?这里又是哪里?”松了一口气,婉衿又问道。

“恩,恩,这是祁连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容大人,不,是师傅,让在外面待一阵再,再回去。”千袭为人素有君子之风,难得说一次谎,磕磕巴巴,极不自然,所幸婉衿没有在意,点头说好。

倏然,千袭一僵。

“凤哥哥,你怎么啦?”

“那个,那个,小姐。”千袭忽然站了起来,眼神怪异的看着婉衿,看婉衿也用好奇的眼光望着自己,于是结结巴巴解释道:“那个,刚刚村子里有人千袭是带着小姐私奔出来的,千袭否认了,又不好说是父女,然后……”

“然后呢?”

眼一闭,牙一咬:“然后千袭便说与小姐是夫妻”

屋里霎时就静了,只剩呼吸的声音。

千袭慢慢睁开眼睛,瞧瞧婉衿,低垂着头,面色发红,千袭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直这万分尴尬之时,这屋里的老妇人进来了,见着婉衿醒了,笑着道:“小娘子醒了啊?”

婉衿慢慢抬起头,抿嘴笑了一笑:“恩,谢谢大娘。”

这山野老妇如何见过如此大家闺秀一笑而露出的倾城之姿,愣了好一会儿,喃喃道:“阿弥陀佛,我是见着菩萨了吗?”。然后竟真的转身到另一个屋子里去拜供着的土观音了。

见老妇这个模样,婉衿笑了起来,再看看千袭,更是笑开了。下了那炕床,从怀里掏出帕子,伸手给千袭擦了擦脸:“瞧你,灰头土脸的。”说罢便仔仔细细擦拭着千袭脸上的灰尘。

千袭纵然心头万分沉重,分明清楚瞒着的那些消息早晚要被小姐知道,却也不想拂小姐现在温柔的笑意,于是也生生挤出了一个微笑。

待那老妇拜完菩萨出来时,婉衿已将千袭的脸打理干净了,老妇见千袭亦是丰神俊朗,修长英挺,遂又自言自语道:“我这里是住了俩神仙吗?”。

从敦煌出来,千袭本就是随意跑的,也未曾想过要在哪里落脚,匆忙出战,他身上自然不可能有银两,而当时是晚上,小姐头上的珠钗全都已经解下,连当都没得当,总不能把那两匹宝马买了吧,可是,没有银子,到哪里都难,何况小姐打小就没吃过苦……一时间,千袭竟是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这厢,婉衿生的好,又甜美,是不是还撒点小娇,打小就十二分的招人喜爱,几句话已经把那老妇哄得心花怒放。这老妇姓刘,早年丧夫,只有一个女儿,辛苦操劳把女儿拉扯大,前两年嫁去了邻村,她原才四十出头,现下看起来竟有六十。见婉衿和千袭无处去,便让他们在自己家先住着,横竖现在这屋里就她一个。

千袭想了一下,也只有先暂住这里:“那叨扰……”那“大娘”二字还未出口,便被婉衿接了过去:“谢谢刘姨,刘姨您真好。”

蓦地听到一声“刘姨”,那饱经了沧桑的妇人眼眶竟是一热。

稍稍梳洗了一下,婉衿便拉着千袭出去逛逛,她自幼在敦煌,刺史府虽非王公贵族的宅院,但到底是官家,而越长大,出门的机会越是少,自然从未见过这一片一片的麦田,还有鸡犬相闻的景象,还有,还有那一大一小两匹骏马。

“好漂亮的马啊”婉衿先用手模模小马又去模模大马,很是兴奋,“是你的马吗?”。

想了一下,千袭道:“是。”我抢来的,当然,后面的四个字,千袭没有说出口。

“凤哥哥?凤哥哥?”

千袭看着马,不由又想到了敦煌,愣愣的开始出神,猛地听见婉衿的声音,“小姐,什么事?”

“我问你他们的名字呢。”

“名字?不知道,不是,还没取呢,小姐,您来取吧。”

婉衿觉得千袭有一点奇怪,但听到可以帮马儿取名字,便兴致高昂的在两匹马前踱着步子。

“唔,觉着什么名字都不好……”婉衿嘟起了嘴,又想了想,指着大一些的母马到:“它叫兰畹可好?”

千袭心道,“合影只应天际月,分香多是畹中兰”,兰花苑吗……点头道好。

再模模小马驹儿的头,道:“它是男孩子,可我还是想叫他‘清歌’,凤哥哥,你说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清歌绕梁,白云将红尘并落”。

毕竟是小村子,千袭和婉衿就出来这么露了一下头,未到中午,全村都已经知道,村头刘婶子家来了两个神仙一般的人。

是夜,千袭又僵了一下,他很少有这种一天之内尴尬多次的经历,可是……因为说了他们是夫妻,所以,他们只有一间房,一张床。

千袭打量了一圈,然后飞身上梁,又自觉自愿拿出一根不知从哪找的布条,蒙在眼睛上,看着千袭一气呵成的动作,婉衿还说什么呢,慢慢躺倒床上,然后悠悠道了一声:“凤哥哥,‘梁上’‘君子’的感觉可好?”

梁上忽然落下了些许灰尘,婉衿抿嘴一笑,转身睡去了。

梦里尽是挥之不去的火光、血色、尸体……千袭一身冷汗的醒来,身子一动,竟忘了自己在梁上,就掉了下去,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地。扯下蒙在脸上的布巾,看看小姐并未被吵醒,叹了口气,又回到梁上,靠坐着,一夜到天明。

刘姨有一块半亩地,千袭虽未种过地,但练武、投军哪样不需要吃苦,学着学着渐渐一个人就能把地里的活儿干完了,刘姨乐的都合不拢嘴。婉衿天天乐得自在的伺候着兰畹和清歌,跟着刘姨学着做做饭,织织布什么的。村里人倒都是羡慕极了,只道刘婶子一夜之间多了一对神仙似的儿女。

小村子一向平静,随便来个人,都是可以热闹半天的。这日,村里张家的小儿子跌跌爬爬回来了,刚进村便哭爹喊娘的,闹得全村人大部分人都出来了,看见他爹,直叫道:“爹啊,我差点儿就没命了,就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了啊……”

大家纷纷询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张家小儿子哆哆嗦嗦的说:“我在城里镖局压了趟镖去敦煌,出了敦煌几十里了,一回头就见那火光冲天,里面人哭的撕心裂肺,隔了那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儿。要是那天,我们没急着赶回来,而是宿在了那儿,可就、可就被回纥人杀了啊”说完仍是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张家那小儿子本欲再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大家都默不做声了,再抬头,看见一个仙女儿似的女子白着一张脸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奇怪,仿佛是看见了一只会说话的蛤蟆。

婉衿用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方才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要是骗人天打雷劈啊……”

那人还在絮叨着什么,婉衿已经不想再听了,只觉得这夏天还未过去,怎么全身像落入冰窖里了似的,转身,看见凤千袭已站在面前,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

千袭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是没想到,这日来的如此之快,他只是想让小姐再多快乐几日。婉衿仿若没有看见他,眼中闪着泪光,缓缓往回走去。千袭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婉衿,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必要时刻,主动向婉衿伸出手。然而,下一刻,便被挥开了。

“若今日我未听到,你,打算瞒我到几时?”婉衿轻轻丢下了一句。

那错身的瞬间,让千袭有一种已经过一生一世的错觉,只觉得心一直在往下沉,怎么也到不了底。

“傻啊还不去哄”是刘姨,千袭望了刘姨一会儿,跟了婉衿往屋里走。

“别看了,别看了……”刘姨打发了还想看热闹的村里人,又看了看屋里,最后往地里去,“今天的活儿还没做完,我去做完,小两口儿,吵吵架感情才好……”

屋内,千袭静静地站在婉衿面前,他原本比婉衿高了许多,但此时,在小姐面前,他是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这是她这些年第一次,第一次生凤千袭的气,当年他去投军,她伤心却不生气;他四年未曾路面,她难过却也不生气……可是这一次,他不该,真的不该……婉衿用牙狠狠咬住了下唇,千袭一见,下意识的想让她别伤了自己:“小姐……”

这一声开了头,婉衿便是忍不住了:“凤千袭,那是我的家啊那里万劫不复,我却在这里吃喝玩乐,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不告诉我?到底你不是生在敦煌啊我今天要是没有听到,合着你要瞒我一辈子?”说着,泪已如绝了堤的水,汹涌而下。

是小姐第一次喊自己的全名吧。不知为何,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想到的竟是这个。

“我爹爹呢?还有哥哥?”婉衿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

“小姐,不会有事的,我带您出来的时候,师傅真的已经到了,师傅武功绝世,定能将容大人和大公子带出来的。”凤千袭此时不知到底是何情况,也只能这样安慰婉衿,除了这样,他又能怎样呢……

“不信,我不信,你又再骗我,我要回去,我要找爹爹,哥哥,还有素姨……”尖叫着,婉衿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

千袭伸手拦住了婉衿,将她束在怀里。婉衿拼命挣扎着,却被那手臂束得更紧,只能听到头顶传来的:“没事的……没事的……容大人和大公子真的没事……没事的……没事的……”

除了放肆的在他怀里流泪,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那一声声“没事的”就像魔咒一样,让她不住的流泪,仿佛是要把一生的泪水流完似的。而那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好像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好像谎言,说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哭的累了,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啊。凤千袭将婉衿小心的放到床上,自己默然坐到桌子前面,眼前又闪过血光。

“凤三哥,喝酒去啊”邻家小六儿探了个头进来。先前小六儿在后山玩,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再加上凤千袭在地里帮过他好几次,所以今儿个想找他一块儿喝酒。

凤千袭全身仿佛被雷击了一般,艰难的动了动嘴:“我,不去了……”

“哦,那下次吧……”小六儿垂着头正要离开。

“小六儿,帮我,打些酒来,好吗?多打些……”

小六儿虽有些奇怪,三哥儿怎么一个人喝酒,不过,小六儿是实称的好孩子,知恩图报的,一气儿给凤千袭搬来了好些酒。

千袭从未如此豪迈的端着酒坛子往嘴里灌,是了,酒,就是酒,那日,虽不是自己当值,但若不是自己喝多了,以自己的耳力,一个时辰前定能发现回纥大军,一个时辰,足够曹将军排兵布阵,足够敦煌百姓撤离……那也许敦煌就还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是了,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什么“九州平,天下安”,是自己,让它不平不安啊……

敦煌,已成为此生的魔靥……挣扎不月兑……

仰头,落下的,是酒坛里的酒,还有眼角的泪……

昆仑玉珠峰,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容子陵一身白衣,静静站在断崖之上,任风吹乱他的发丝,衣袂飘飘。

容行之在小楼里没有找到子陵,当他踱到断崖边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子陵。这个二十岁的孩子,在一夜之间便成熟了,不是他想长成熟,只是,已经回不去曾经了,回不去了。

看了这么些年的孩子,他心里想什么,容行之最清楚,他想收回敦煌,凭个人定然是天方夜谭,唯有军队,那便是入世。而这孩子的性子似自己,疏狂洒月兑,无拘无束,来去如风,哪能受得了那庙堂之上的繁文缛节……

如此挣扎,终是看不透啊,看不透生死,看不透红尘……

容行之自嘲一笑,自己又何曾看透过啊……

再一阵子,定能平了南召,届时西南一片都将入我连家囊中,而此时西边已乱,天家又尽是没用的东西,若是,若是……

“记住,咱们,守的是百姓,不是皇帝。”父亲的话犹在耳边。

反是不反?

连皓在大帐中,死死握住了手中的毛笔,直直将那支笔握成了两节。

肃王护卫莫秋白风尘仆仆下了马,直奔肃王的书房:“王爷,四百里加急。”

沈玉茗拆开信件,两广节度使……竟是……要反了吗……

南召未平,回纥来犯,现在竟还内乱……

该如何呢?如何呢?

缓缓将加急信移到烛火上,沈玉茗看着它化为灰烬。

乱世,似一张巨大的网,谁人能够挣月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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