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歌 第五章 城破

作者 : 秣陵烟

“那公子听说是专程从帝都赶来的。”素禾一边拿掉婉衿头上的珠钗,一面告诉她前些日子上府上求亲的赵公子的事儿。

“素姨……”自己拿掉一只玉簪,婉衿撒娇道,“我还小,不想嫁。”

“你啊,永远都长不大。”素禾微微笑道,转身却叹了口气,只怕来人不是那没良心的小子,若是,看你还这不这样说。闲下来的时候,素禾时常在心中埋怨凤千袭是白眼狼一只,明明就驻扎在敦煌,却从不回来瞧瞧;也常常后悔,当初让这两个孩子太过亲近了……

“什么叫长不大,人家本来就还小呢……”

“素姨都老了,瞧瞧,都有白头发了,你还没小啊……”

“哪有白头发,我怎么没瞧见……”

闹了一阵儿,素禾嘱咐婉衿早点休息,便忙去了。

婉衿寻思着时候还早,就往书房去,想要再找找那个瓷蓝色的坠子,只知道那坠子是掉在了书房,却怎么着也找不着,可偏生自己又极喜爱,因此,虽然已经掉了很久,婉衿总爱到书房去转转,指不定哪天就能找到了。

此时,凤千袭正趴在帐内的小案上,睡得天昏地暗。这几日军中比武,他本不愿出这风头,推辞了几次,今日下午实在躲不过去,被同帐的张骥推上了擂台,以他的武功,自然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刚下来就被拉着去喝酒,想想这两天都不当自己轮值,再看看大伙儿兴致都挺高,也不愿拂了大家的意,便应下了,结果可想而知,哪叫喝酒啊,那是灌,自己本来就是这两年才开始喝的,酒量算不得大,这会儿正醉得模不着南北西东。

朦朦胧胧中似是听到了马蹄之声,千袭皱了皱眉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惊,顿时清醒了不少,出帐后提气跃到不远处的约十丈高的胡杨树上,极目远望,不远处竟是烟尘滚滚,仿佛是有一条黑色的蛟龙,依靠着沉沉夜色,向敦煌而来。

回纥,回纥竟在今夜,毫无预兆的倾巢而出

千袭携着内力擂出的战鼓声,瞬间传到了所有军士的耳边,纵是平日训练有素,面对这种情况,敦煌守军也尽显狼狈。

兵法有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而今回纥十万大军却逆之而行,十万大军月夜进攻,竟是想趁其不备,一举拿下敦煌。

屹立了百年的敦煌城门在这样一个原本宁静的夜晚,轰然倒塌

疯狂涌入的回纥人看见的是列队而立的敦煌守军。回纥倾巢来袭,曹澈根本来不及排兵布阵,眼见堵住城门已是无望,干脆下令全军死守内城之门,内城中皆是手无寸铁的敦煌百姓,一旦连接内城与外城的那道门倒下,敦煌瞬间就会沦为人间炼狱。

除却派往内城带领百姓从那边的城门往中原方向去的一队士兵,其余所有守军势必拼着一死尽量拦住回纥的攻势,拖延时间,内城中的百姓能走多少走多少。

短兵相接,鲜血四溅。

纵使血流成河,纵使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堆在内城门之前,纵使凤千袭能以一当百,武功卓然,依然阻挡不住内城门被巨木生生撞开。

在内城门打开的那一霎,凤千袭看到一抹黑影掠过,看那身手似是在自己之上。

是谁?

擒贼擒王

刺史府。

一时无数念头闪入脑海,凤千袭也只能跟着掠上城头,直奔刺史府。

之前曹澈派来的士兵一进内城先来的就是刺史府,要保护容晋之先走,容晋之淡淡挥了挥手,只让他们赶紧护着百姓走,而后又遣了子琅去找婉衿,而自己端坐前厅。他一介读书之人,那瞬间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不容人质疑。

此时素禾已狂奔到了婉衿的闺房里,却不见她,立时转身,见大少爷正跑来,想来也是找小姐的,素禾冲着子琅喊了一声:“书房”

子琅愣了一下,飞身奔向书房,子琅资质虽是不高,但经着容行之多年教,轻功倒也不差,转眼已没入夜色。

见子琅已然去找婉衿了,素禾慌忙遣了小厮丫鬟让他们各自逃命去,再抬头时却是发现刺史府已有火光,那是前厅,想也没想,素禾抬脚便往那里去。

当年婉衿硬是要了书房做闺房,书房便牵到了这角落里,正找着坠子的婉衿只知道外面吵吵嚷嚷的,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有一只手从后没捂住了婉衿的嘴,惊诧中回头看去,是大哥。

耳边只传来轻轻一句:“别出声。”婉衿点了点头。容子琅携着婉衿从窗户跃出,攀上院墙的瞬间,一道黑影,有如鬼魅,无声袭来。

子琅能感觉到携着雄厚的内力的掌风迎面扑来,本应能堪堪避开,但,自己若是避开了,这如山般沉重的内劲就要由他如花一样娇艳柔弱的妹妹来承受了,所以,只能,任这一掌击实。

跌下院墙的时,容子琅已不太能感到疼痛,胸中撕裂的疼痛只一瞬,就让他觉得全身都麻木了,只有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提醒着他受了不治之伤,那一瞬间,他只想着,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小婉儿是要喊疼的……

蓦然,有人接住了子琅和婉衿。

接住婉衿的是凤千袭,而接住子琅的是容行之。

几乎是在子琅跌落的同时,黑影跟着跃下院墙,直扑千袭的方向。千袭受婉衿下坠的趋势所限,一时无法接招,而黑影的目标竟然不是千袭,而是探手抓向婉衿。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格住了黑影,是容行之。

“走”容行之厉声喝道。

凤千袭闻言立时携着婉衿飞身离去。

只眨眼的光景,容行之已与来人对了不下十招,已然看不到凤千袭的影子,黑影与容行之对了一掌,顺着对方的掌势各自后跃三丈,黑影猛然拉下蒙面的黑巾,大喝一声:“容行之”

“郁修?”容行之看清了来者的脸,愤怒、震惊、痛苦一时交际于心,身子竟是微微一晃。

“你你定会后悔的”郁修此时却已是眦目欲裂,恨声道,转身狂奔而去

容行之并没有追去,虽只是拖延了一点时间,以袭儿的功力也足够他带着小婉儿逃出升天了。万分疲惫的走到被自己放在地上的子琅身旁,伸出手模了模他颈边的脉,容行之垂下了手,闭了闭眼睛。而后又仿佛不死心般的抬手抵住子琅的后背,将淳厚的内力输了进去,只是,仿若石沉大海那般,未激起一丝波澜。

其实,自己早就明白的,生生受了郁修凝结毕生功力的一掌,便是自己也是受不住的,何况是子琅啊。用袖子擦了擦子琅嘴边的血,容行之的心很疼,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子啊,他看了整整二十四年,仁厚、善良的子琅啊。

可是,下一刻容行之便再没有时间为子琅的逝去去哀痛了,因为,他听见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子陵,而他喊的是:爹——

容行之拼尽三十余年功力赶到冒着熊熊火光前厅的时候,支撑着前厅的主梁轰然落下,他只来得及住处将刚冲进去的子陵。

接着,前厅开始坍塌,那一刹,时光像是停止了一般,在火光和不断落下的瓦砾之中,他只能隐隐看见他的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端坐于烟尘中,竟是有几分宝相。

面前的房屋完全成为了废墟,除了火舌舌忝舐着木头的声音,容行之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而心,连疼都不会了,只觉得空落落,找不到停留的地方,蓦然喉头一热,呕出一口血来。

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容行之猛然回过神来——回纥人已经杀到这里了么……

看看眼前早已呆若木鸡的子陵还有那边子琅的尸身,容行之咬牙携了子陵、子琅飞身向外,快要跃出刺史府时,容行之回头望向那坍塌了的前厅,心中默默呐喊着:哥

凤千袭和容行之都在疾行,只不过,以敦煌为界,一个赴祁连,一个奔昆仑。

而他们身后,是火光凄厉的敦煌,哭喊震天的敦煌,血流成河的敦煌,连月亮都是红色的敦煌,沦为人间炼狱的敦煌……

晨曦初露的时候,两人一骑打破了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的宁静。

凤千袭本没有打算在这小村里里落脚,只是彪悍壮实的白马奔到村口时似是支撑不住,猛地失蹄,跌倒在地,千袭在马儿落地之前已携着婉衿飞身而起,飘然落地。

马匹倒地的声音加上马吃痛嘶叫的声音很快惊动了村口的几户人家,好几个村民已然探头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眼见凤千袭一身是血,都吓得不敢靠近,凤千袭扫视了一圈,抱着婉衿径直走向一站在门口的老妇人:“大娘,能否讨口水喝?”

看那老妇惊恐的表情,千袭又道:“大娘,我们,我们不是坏人。”他素来不善口舌,自己这一身血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

听了千袭的话,老妇又看了千袭几眼,才怯怯的开口:“这,这闺女怎么啦?”

“她,她没事儿,就是累了,睡着了……”其实,从昨夜接住婉衿的同时,千袭就点住了她的睡穴,以避免她看到太多血腥残忍的情形,但他又要如何与这可能连点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山村老妇解释,于是只要信口胡说了。

“进来吧,进来吧。”到底是淳朴的山民,千袭这么说,老妇也就这么信了。

千袭还不敢解开婉衿的穴道,他甚至可以预想到婉衿醒来时的惊慌,暂借在陌生老妇家中,千袭不想多惹事端。千袭轻轻把婉衿放到老妇家的一张炕上,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给婉衿小心翼翼的喂了点水。

之前出来想看热闹的村民有的跟着进了老妇的屋子,不少人的视线在千袭和婉衿之间扫来扫去,婉衿的衣着华丽,而千袭未着铠甲,被血污了的军衣本就不是什么上好的衣料制成的,于是,有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尖着嗓子道:“我看是下人带了大家小姐私奔”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应和。

“自然不是。”私奔,在村子中尤为被人所不齿,况且本来就不是,千袭立时开口否认,想了一下,又道:“我们从西边来,那边和回纥打起来了,我们是逃难过来的……”

显然,只要还没打到家门口,这些村民对哪儿打仗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更好奇的时各种家长里短,比如现在,眼前两人的关系。

“那,她是你什么人啊?别说是你妹子,戏本子上私奔逃出来的都是哥哥妹妹的”又是刚刚那个女人。

她这话一说,千袭生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她是舍妹。”咽了回去。总不能说是父女吧,于是似乎只剩一种情况了,“她……她是我媳妇儿……”千袭磕磕巴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面颊发烫,他此刻万分庆幸自己灰头土脸。

门外马嘶竟是一声比一声惨烈,千袭觉着奇怪,托老妇照看一下婉衿,便想门外走去。

这马是他带着婉衿越过城墙时截来的。当时他低头看见一个身着上好铠甲的男人正带了一队人趾高气昂的往城内去。若他猜得不错,这人定时回纥皇族,冲锋陷阵轮不见他,城攻下后,才出现,况且回纥是倾巢而动,怎么可能把兵权都交给外姓将军,军中必定有皇族坐镇。自己带着婉衿决计无法杀光这一对人,况且仅凭脚力,他们也跑不了多远,所以,他不杀人,只劫马。他需要一日千里的汗血宝马,而那皇族座下剽悍壮实的白马正是大宛名驹夜照玉狮子。

照理说,即便狂奔整夜,夜照玉狮子也不应成这样,刚刚的失蹄他便觉着不太对劲儿了,只是未曾多想。先下出门一看,白马倒在地上还未自己站起来,而且后腿有不少血迹,上前去再定睛一看,这马哪里是剽悍壮实啊,这,这明明是要产小马驹了,它竟还驮着两个人狂奔了一夜。

小马驹混着血落地的时刻,母马也闭上了双眼。千袭跪坐在地上,看着母马股股流淌的鲜血,粘在银白色的毛上,显得那么怵目惊心,只觉得自己回到了昨夜的敦煌,满目血光……

昆仑玉珠峰上的一座小楼外,弱冠之年的男子,白衣素服,跪于两座新坟之前,是容子陵。

面前的坟,里面是他的血亲。打小一起长大,犯错时总护着他,一块儿读书习武的大哥,正静静躺在里面,再也不会眉眼笑笑的唤他一声“二弟”了;而旁边的墓里,是衣冠冢,里面只有一袭青衫,笔墨纸砚。自己竟是连父亲的尸身都无力找回,那日被容行之带走,再悄然潜回敦煌时,敦煌已驻满了回纥士兵,刺史府变成回纥驻守敦煌将领的住处,那坍塌的前厅早就被清理干净,那,父亲呢,被埋在废墟中的父亲呢……

意思及至此,子陵只觉得心疼得都裂开了,是自己,这全是自己的不对,要不是自己那狂傲不羁的性子,总觉得那敦煌城,那刺史府,多少年都是一个样儿,硬是拉着容行之,与他比脚力,一奔便是百余里,当意识到敦煌失态不对,赶回府里时,已经,万事皆休。自己竟是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父亲是,大哥是,刺史府是,连敦煌也是,什么都已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任泪水疯狂的流下,哭吧,哭吧,就这一次,这是最后的泪水……容子陵死死咬着下唇,握紧了双拳,这样告诉自己。

亦是一身白衣的容行之走出小楼时,看见的便是子陵压抑的哭泣,他不由觉得这玉珠峰一贯温和的阳光,如今是刺眼的。

子琅,一直是个好孩子,但他走了。

还有大哥,世上自己最亲近的人,最懂自己的人,也走了,甚至连尸骨都未留下。

容行之蓦地想道郁修走时的那一句:“你定会后悔的”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后悔的呢?最亲的人已经不在了,是自己没来得及,还会有更后悔的时存在吗?

唯一的安慰是,子陵安然,而袭儿带着小婉儿应也是无恙的。

哀牢山。连祈峰军帐。

“报——回纥攻破敦煌,敦煌刺史殉城”跪在下首的士兵念出加急战报时,连祈峰握着毛笔的手不可掩饰的抖了一下,过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挥了挥手,让那士兵下去。

“皓儿,我们必须把南召打回老巢,否则,大兴,必定风雨飘摇。”

帝都。上阳宫。

当太监总管呈上八百里加急战报时,不只是宰相傅清华白了一张脸,连素来只知享乐的景帝亦是变了脸色。

还未等皇帝开口,立于皇帝身后的皇叔肃王沈玉茗一脸阴霾,缓缓开口:“封江宁步清风为安国将军,调集晋、陕、豫二十万大军驻守潼关。”

然后,转身轻轻道:“敦煌一破,回纥势必东来,这潼关地处黄河渡口,位居晋、陕、豫三省要冲,扼长安至洛阳驿道的要冲。潼关若是失守,我大兴也就去了半壁江山,那时,便只有各自……好自为之了……”肃王沈玉茗这话似是自言自语,但偏生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正直夏日,景帝却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正所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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