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歌 第四章 流年

作者 : 秣陵烟

容晋之不知道凤千袭这孩子有何特别之处,武学上的事情他不懂。但是他非常清楚,“侠之大者”这四个字的分量,若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心怀仁义,便只能沦为流寇草莽,为祸江湖。所以,容晋之让凤千袭和小婉衿一起读书写字,正好也让他陪着那个娇蛮的小祖宗。

于是,书房外,胡杨树下,石桌之旁,高一些的那个身影,握着毛笔,一笔一划,矮一些的,偏着脑袋,细细看着。

容行之远远看见的就是这样美好的画面,那一瞬,他觉得好像时光凝固,然后倒回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自己和阿婧也曾如此,只不过,而今,物是人非罢了。原以为早已忘怀,而看到了那两个孩子,容行之苦笑一下,到底,到底意难平啊……

有一只手突然按在了肩头,是容晋之。容晋之用力按了按弟弟的肩,见容行之冲他一笑,方才放下手来。容行之心头骤然一热,这世上最懂他的,还是长了自己十岁的哥哥啊,那个年少轻狂时自己心中还曾暗暗不屑“百无一用”的那个书生啊。

“阿婧……”容晋之缓缓开口。

“哥,我没事。”容行之把容晋之才开口的话生生堵了回去,接着换了轻快的语气:“可千万别给我叨叨什么都而立之年,该成家立业了啊,我就帮你教教子琅、子陵,现在再加上袭儿,我很忙,很忙的……”

听着容行之兀自絮絮叨叨,容晋之也便不劝他了,换了个话题道:“你这次回来,何时再走?”容晋之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飘摇世外,潇洒自在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多久的。

“等我教了袭儿一些心法,他能自己练习时吧。反正这儿又不是帝都,那种地方我呆不惯,这敦煌我反倒觉得自在,多带一段时日也无妨。”

“你不带他走?”

“不带,这孩子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话一出,容晋之有些愣,容行之转身又一笑:“最关键的是,咱们那小祖宗肯放人吗?”。

确实,小婉衿缠千袭倒是缠的紧,现在开口闭口都是“凤哥哥”。

“其实,袭儿这孩子,我也是喜欢得紧。”容晋之定睛看看正认真习字的千袭。子琅是个实称的孩子,打小让人放心,不过,换句话说,这孩子的文治武功都是资质平平。而子陵,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这句话套用在子陵身上正合适,现在不愿受管束,骨子里更是不羁,再过个几年,怕是就跟容行之一个样儿了。

这是连家二十万大军行进哀牢山的第十九天,即便从小在南疆的崇山峻岭中长大,连皓也从未见过像哀牢山这般“一山分四季,隔里不同天”的奇异气候。这是十九天的风平浪静已让连小王爷放下了戒心,这两天他更像是在开开眼界,游览山川。

连祈峰看着自己涉世未深,毫无作战经验的儿子,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副将庞希道:“你带一队人到前方探路。”又扬声对连皓说:“皓儿,你也跟着庞副将去,一切听庞副将的调遣,切不可胡来。”

连皓跟着庞希小心翼翼的走在最前方,众人耳听六路,眼光八方,四周绿意葱茏,古木参天,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偶尔踩到地方的落叶,发出轻微的“莎莎”之声,此时听来都是相当大的响动。

忽然,左前方斜斜射来一只羽箭,边上的那个士兵险险躲过。只在肩上落下一道血痕。只这一瞬,山鸟惊,鸣声起,四面八方窜出了南召士兵,立时,短兵相接,血溅五步。

看见扑向自己的敌人,自小习武的连皓本能的拔剑,削铁如泥的步光宝剑瞬时流光四起,只一招,便让那南召士兵身首异处。而从他颈部喷涌而出的鲜血却避无可避的溅了连皓一头一脸,温热的鲜血,腥咸的鲜血,让连皓一时难以接受,握着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就这么,就这么,杀了一个人吗,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就是这么一个愣神,另一个南诏士兵已举刀砍向连皓的面门,连皓纵有千般招数未用,却也已来不及使用。

会死吗?连皓在那一刹那,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然后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定睛看去,那个南诏士兵已委在地上,眉间没入了一只羽箭,转身看去,正是手持弓箭连祈峰。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苦再累,你都没有后悔的权利,只能走下去”肃清了南召偷袭的士兵,连祈峰在依旧立在原地未动的连皓耳边冷冷撂下一句,便继续带领人马向前,丝毫没有等连皓的意思。

“只能走下去……只能走下去……”父亲不大的声音,此时却像在空谷里大喊出的回声那样,在脑海里反反复复,不知翻滚。直到看着身边的黑甲士兵一个一个从身边经过,连皓才回过魂来,握紧了手中的步光剑,大步向前追赶队伍最前方的父亲,步伐坚定。

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所以,没有后悔的权利,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经历多少痛苦,都只能,走下去……

七年的时光会改变多少人和事?

曾经胡杨树下习字的清秀孩童已经拔高了身形,手中一柄灵动的长剑宛若游龙,行云流水的剑气划过空气,破空之声锐利惊人。

曾经依偎在习字孩童身边的那个娇小的身影也已臂挽绮罗,舞动之时,翩若惊鸿。

“凤哥哥……”昔年软软糯糯的女圭女圭音而今依旧甜美动听,从远处传来,凤千袭收了手中的剑,等着那小人儿跑到身前。

“三小姐。”千袭微微躬身。

“‘三小姐’、‘三小姐’,你就只会叫‘三小姐’说了多少次,多少次,你还要叫,叫我一声‘婉儿’究竟是会如何啊?”似乎每天、每天婉衿都要和千袭纠结于称谓的问题。

凤千袭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容家的下人,虽然他比谁都清楚容大人、师傅、少爷、小姐都把自己当做家人来看,但自己终是不敢逾矩。

“死木头,烂木头……”婉衿看着千袭那一副“我就是不喊,你能奈我何”的样子,也只能在心中小小嘀咕两句,还真就不能怎么样他,用二哥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宁死不屈”。

其实,婉衿很早就发现了,千袭脾气看似很好,很温和,但是,骨子里有坚持,有疏离。

到底还只是十岁的天真小姑娘,转过身去就会忘了刚刚恼着的事情。抿着嘴,微微抬头,眉心一点朱砂,眉目里全是娇柔,“凤哥哥……”

千袭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三小姐定是又闯了什么祸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帮三小姐掩着错,被老师傅打过手心,被罚跪过祠堂……当然,三小姐给他的手上过药,轻轻吹着红红肿肿的地方,说着:“吹吹就不疼啦……”整夜跪在祠堂的时候,半夜光着小脚跑去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在黑乎乎的祠堂里啃馒头……

望着千袭有点闪神儿,婉衿伸出小手拉住了千袭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又道一声:“凤哥哥……”

千袭低头:“又怎么了?”

婉衿一听便知道千袭肯帮她了,忙道:“老夫子让抄《九章》啊,我还没抄呢……”

“走吧……”

“啊?”

“去书房抄啊,不然还等着挨老夫子的骂吗?”。

“恩,凤哥哥最好了……”

也因着从一开始念书时就会帮着婉衿,所以千袭能写大开大合的草书,亦能写娟秀细致的蝇头小楷,帮着婉衿将老夫子的任务完成时也已是傍晚时分。

并肩坐在书房外的胡杨的枝干上,千袭把这些天在心里琢磨了多天的话翻过来倒过去,计较了多时,终还是开了口:“三小姐,千袭,千袭想离开。”

婉衿立时一怔,似乎没能明白千袭的话,转身想问个明白,却忘了自己是坐在树上的。“小姐小心”千袭反应极快,掠住婉衿,飘然落地。

还未等脚站稳,婉衿便道:“你要去哪?”

“千袭不是要离开敦煌,而是想投军,守着敦煌城罢了。”守着敦煌便是守着小姐了,后面的半句千袭自然没有说出口。

小姐从来都是大家最宝贝的,从来未曾识干戈。但是,近两年来,回纥的骚扰越演越烈,回纥素来野心勃勃,有心入主中原,这些千袭都是知道的。

“小姐,这些年千袭读了不少书,千袭只愿九州平,天下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百姓再无战乱流离之苦。”说这话时,千袭微微低下头,不知是在说给婉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我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婉衿摇了摇头,转身跑开,去找容晋之。千袭叹了口气,举步跟了上去。

容晋之见到小女儿眼眶泛红的跑来找自己时,吓了一跳。跟着千袭进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容晋之深深看了千袭一眼,脑子里想到当年容行之离开时说过的话:“袭儿日后要做什么,你都随他去,他年纪虽小,但当做什么,他心里自有计较。何况……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于是,点头应准。

千袭离开刺史府的那个早上,阳光很是明媚,千袭推开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往外走去,跨出那高高的门槛,转身去,看见婉衿哭红的双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是他的小姐啊,想要好好保护的小姐,故作轻松的扯开嘴角:“小姐,千袭还在敦煌啊,没有走远……”

……

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多少年后,千袭仍旧记得,门合上的瞬间,美丽的女孩滑下脸颊的两行清泪……

……

再四年。

婉衿从闺房的窗户里向外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棵胡杨。当年他走后不久,婉衿便央着爹爹将书房改作闺房,书房另寻他处。

这棵树,是同年最美的时光,而今也是她最深的回忆。

铜镜里映入如画的容颜,十五岁,最美的年华啊。外面盛传敦煌刺史府的三小姐,容颜绝代,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少媒人踏破刺史府的门槛。

婉衿幽幽叹息,他们哪里知道,自己不喜欢,只是他不在,再没人帮自己应付老夫子,自然逃不过那些诗词歌赋;只是他不在,再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坐到树上、房顶游戏,无所事事,也便只好琴棋书画。

至于他读过的那些治国安邦之策,兵书奇卷,那么枯燥,自己却是耐着性子,读了下来,。这样,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吧……

这些年,唯有舞,是自己倾心而学的,因为很就之前,他说她舞绮罗的样子,很美,所以,才会学的那么用力。

于是,在年初,在流沙阁,在敦煌千百年流传下的祭神典礼上,多了一个一舞倾城的传说。

眉间纹一朵金色的莲花,一身勾镂金丝的轻纱舞衣,脚踝扣金铃叮当作响。

在敦煌最高的祭祀楼台之上,在巫祝冗长的祭文中,翩然起舞。

一舞倾人城。

满城百姓一齐跪地,误以为,天女下凡,佑敦煌风调雨顺,安宁祥和。

那是,自己并未想多少,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因为,那是整个敦煌的子民都要参加的盛大祭司,那是敦煌最高的楼台,她相信,他,看得见,看得见。

对着铜镜,婉衿伸手抚上眉心那金色的莲花,这并不若小时候画在眉间的朱砂,这金莲,是用针,沾着金粉,一点一点纹上的,疼,但,这样很美,只先让他看,看最美的自己……

月色下的敦煌,连万里黄沙都变成银色,宁静的动人。

千袭一个人独坐在帐篷外,望着深沉天幕中的明月,眼色如琉璃。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肯放任自己的思绪。

当年,他是来投军的最小的,在这里模爬滚打了四年,而今他是这里最年轻的校尉,昭武校尉。经容行之精心指导过的武功,在无数次实战的生死交会之际千锤百炼。

这些年回纥一直蠢蠢欲动,若是自己推测的不错,最近,回纥就要有大动作。而这里,是一定要守住的地方,这丝绸要道,一旦被攻破,回纥便能长驱直入,直达中原月复地,那是九州必定是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再者,守不住敦煌,就是守不住……小姐的家啊……也就是……守不住小姐……

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她,只是怕自己定力不够,去了,就走不开了。

现在的小姐,是敦煌的传说,绝代的芳华,如祁连山上的雪莲,缓缓绽放。

流沙阁上的一舞,纵使站得极远,但高深的内力,还是让自己清楚的看见了她翩若惊鸿的样子,仿佛是从那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圣洁而美丽。

敦煌守城将军曹澈远远看见的便是这个这个身形清瘦颀长的少年在夜色下沉思的样子。十七岁的少年,一张脸俊逸神飞,在月光下肌肤白得像玉,又比玉多了润泽,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双眸漆黑,有如寒星,薄唇微微抿合,神态沉稳。战场上,一身不出世的武功,战功卓著,曹澈暗自感叹,英雄出少年,这个年少老成的少年,必为将星

无论是连祈峰还是连皓都未曾想过,与南召这一仗,竟是一打十一年。

南召联合南边几个小国,边戎人民本就善战,再加上南召而今有如神助的二皇子丰炎的指挥,这一仗竟已打了一十一年。

十一年间,也已让连皓成长为值得众人依靠的少将军。

十一年间,大兴景帝巡游江南,遇江南节度使杨素修之女杨凤绮,德言工容,皆为翘楚,惊为天人,次年立为皇后,十六岁的杨家女母仪天下。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逝流年,付韶华,此去经年,有当是怎般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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