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迨哥儿被热茶烫伤了手，要紧不要紧？原想去瞧瞧，又听说早已歇下了，怕吵到他反不好。请大夫看了没？”苏晚一边给王闰之捏着肩膀，一边轻声问道。
“没什么大碍，抹了点药膏子。”王闰之似是不想多言，简短说完，又看了看一旁的针线篮子，伸手过去翻了许久，挑挑这个，捡捡那个，又全放了回去。只是那封信，也被翻到了底部。
这女子嫁了人，娘家就成了背景。娘家若混的风生水起，女子在夫家的生活亦可如鱼得水，过的相对滋润；反之，娘家若家道中落，门庭凋敝，女子多半也会受池鱼之殃，在夫家受些挤兑。出嫁的女子和娘家的关系看上去千丝万缕，唇齿相依。可是在亲情互动上，背景就是背景，尤其是远嫁的女子，想要和娘家人见上一面，何其艰难。
一封简单的家书，被王闰之摩挲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即便思念家人，也不可能是今晚王闰之发作的原因，她不是那么容易迁怒的人。况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家不是如此？
苏迨的被烫，从丫鬟的描述和王闰之的反应来看，并不是非常严重。只看王闰之坐在这里做针线，而不是陪着受伤的苏迨，也可见一斑。几年前，苏迈因山药过敏发烧，王闰之还衣不解带的看护了几天几夜呢。虽说那时是敏感时期，可苏迨还是亲儿呢。
既然这些都不能成为理由，究竟是什么刺激到了王闰之？
苏晚思忖间，捏肩膀的双手却丝毫不缓。平日温和的女人拧起性子，往往比常人倔的多。当初苏晚为了消除她的误解，可谓做足了功夫。今晚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以她的脾气，直接问只怕不会回答，苏呀晚只得旁敲侧击。
“这个石榴，不过是烧壶热水，就去这么久，真要好好敲打一番。话说回来，今儿个这么晚了，要做什么也得等明天。况且只怕大哥也要回来了，她们几个在外头难看且不说，他又常常喝醉，这要汤没汤，要水没水的，闹将起来，大家脸上些须不好看。不如先叫她们几个起来，先该做什么做什么，将功补过可好？”既然她自己也说苏迨并无大碍，心底应当清楚那几个丫鬟不过是因为迁怒。苏晚这话意在提醒，也是想给她寻一个台阶。
王闰之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点头道：“叫她们都起来吧，明儿找李、刘两个牙婆来家一趟。”
来杭州不过两月左右，已和蔡夫人介绍的牙行做了三笔生意。头一回是买了一批小丫鬟，第二回是添了一些小厮长随，第三回是雇了几个粗使上的婆子媳妇。所以苏晚对那两个牙婆并不陌生。听到王闰之这话，她心里忍不住就“咯噔”了一下，自己方才虽说什么通通卖掉之类的话，毕竟是开玩笑，没想到王闰之竟真有这种打算，只得强笑道：“嫂嫂，新买的丫鬟用起来也不趁手，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才能教好，嫂嫂身边只得两个大丫鬟，如何使得过来？再者，月桂和青杏不过头回犯错，嫂嫂就给她们一个补过的机会，她们记着恩情，做起事来必会更加用心。况且，咱们才来杭州没多少日子，就又买人又卖人的，传了出去怕是不好听。”
看着苏晚肩也不捏了，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数着理由，王闰之似乎有了几分兴致，眼里也添了些活泛：“谁说我要将她们卖掉了？”
苏晚张了张嘴，脸上表情是悲喜骤然转换的错愕，她呆呆的看着王闰之，说话也有几分磕绊：“嫂嫂……你方才又说要找牙婆，难道不是要卖人？”
王闰之将手里的绣棚放回针线篮子，右手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板着脸说道：“你呀找牙婆就是要卖人么，我是想再买几个人。瞧你方才的模样，平日还好，遇到点儿事就沉不住气。”虽是训人的样子，眉眼间已少了方才的沉重。
苏晚不好意思的笑道：“嫂嫂心思百转千回，我又怎么猜得到？怎么又要买人了，是不是给六姨太太她们准备的？”她挽着王闰之的胳膊轻轻摇着，就像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扯着长辈撒娇一般，眼睑微微垂着，仿佛为方才的行为感到很羞赧。
心里忍不住感慨：这样的日子真累。晚上出去这些时辰，累的是人，晚上又回来唱念做打，累的是心。
提到娘家人，王闰之脸色又柔和了一些，可是转眼间，又叹了口气：“总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们才能到杭州，不用着急。这一回，我想买几个模样周正的，能识些字的就更好了。你瞧我身边的几个丫鬟都粗手大脚，又言语无味。来杭州后买的那几个也差不多如此，如何能拿得出手。”
王闰之近来买的丫鬟，都是颜色一般，看上去朴实无华又手脚利落的。除此之外，还要求没文化不识字，最多粗通文墨。她身边的丫鬟，唯一一个颜色出众些的庆喜，还给了苏晚。余下的人，站成一排挑上半天，最拔尖的那个，只怕也只能用眉眼端正来形容。
怎么忽然想到买几个模样周正的丫鬟？
思忖间，听到王闰之说道：“你说，若是在老爷屋里放几个这样的人，他就不会夜夜晚归了吧？”
原来，她的反常来自这里。苏晚看着王闰之，眼睛里有了货真价实的错愕。
王闰之摇头道：“你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懂得这个，论理我也不该和你提这些。罢了，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想着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外看到的那方映在窗子上的剪影，以及那封被摩挲了许多遍的家书，苏晚艰难的咽了咽唾沫：“……这个，大哥只是不想应付那些来拜年的客人。”其实，自初六以后，客人就逐渐少了。再者，真不想应付那些人，躲在屋子里也是一样。所以苏晚这话说的很没底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也不用安慰我。”王闰之凄然一笑，“再者，家家如此，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我娘、嫂嫂，还有几个姐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溪儿，你还记得我家嫂嫂进门的时候，头一回去我那里，就把你支出去，悄悄跟我说话的事么？”
苏晚茫然的摇摇头，好在王闰之也不打算她能说什么，自顾回忆道：“……那时她就跟我说，男人总是偷腥的，所以与其叫别人钻了空子，得了便宜，不如主动给他安排。一来显得自己大度，也叫男人记得自己的好，越发敬你重你。二来自己安排的人也好拿捏，是生是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叫我不要像娘那样，被人欺负到头上了，才不得不成全了她们。”
她审视着苏晚，无声的笑了，笑容颇为诡异，苏晚只觉脊背发凉，她忍住牙齿打架的冲动，听她继续说道：“……那会子她还看上了你，要我好好栽培栽培，以后也好帮我笼了男人的心。”
苏晚紧紧握住她的手：“嫂嫂……”两人的手俱是一片冰凉。
王闰之反握了她的手，瞳孔渐渐收紧，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松开：“放心，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就像当初我嫂嫂跟我谈这个一样。如今想来，她倒是真心为了我好。可是，刚刚嫁过来那会子，那会子我和老爷还……唉，总归是我心里就是不愿意做这种事。我原本想着，家里有个周姨娘占着这个位子，老爷也不是那么的在意她，旁人又说不出什么，这样也不错，可没想到周姨娘会是那样的下场……”
说到周姨娘，苏晚从来不觉得那晚的事情是个意外。也许一个姨娘搁在那里顶多只是碍眼，可一个生育了子嗣的姨娘，就不单单是碍眼那么简单了。不过这事不在她能干涉的范畴，那个周姨娘又是罪有应得，她不过是想想就放下了。
其实，苏轼在这方面已经算是很不错的男人了，他没有主动要求纳妾，唯一的一个妾还是王弗给他纳的。而对于家里的歌ji，他可以吟咏之，赞美之，却从不曾猥亵之。可是，若他和王闰之一直这样不冷不热，相敬如宾下去，难保他不会有别的想法。所以王闰之的担心和打算不是没有道理。
从正房出来，苏晚的脚步有几分心不在焉，以至于守在外头的石榴跟她说话时，她还恍惚了半晌。她跟石榴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伺候。王闰之经过这番诉说，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她又让外头跪着的几个人全部起来，到茶水房去找四儿，一人先喝一碗姜汤再去休息。
回到今昔斋，苏晚连灌了三盏热茶，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这才有了暖意。
接下来的几天，王闰之一直忙着挑选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丫鬟。两个牙婆来了几次，带来的人她居然没有一个满意的。两人面面相觑，仔细的询问了王闰之的想法，终于在第二天带了两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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