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六章 谁人堪得洪福天佑

作者 : 沙棠

山顶之上的别宫中,原本夏日午后该是明媚而凉爽些的,这一日却是温闷的,菱角站在西殿最末,略略一偏头,便见那窗外天边黑云层层叠叠地翻滚着,越来越近了。自杜贵姬进了正殿,一干服侍孙绰的宫人悉数被叫出,请了贵姬娘娘安后皆被命在西殿等着服侍,一个也不许离开。现在,这光线越发暗下的偏殿之中,只有一个着华服的年老宫人窸窣走动,其他人鸦雀无声,压抑闷热得连一丝风也没有。

一声闷雷在低声而隆隆地炸开,孙绰在内室第一次抬起头来,神情有些胆怯。

杜贵姬闻雷才住口,云鬓一侧,发髻下的响铃珠花玲玲作响,清脆不断。杜贵姬等稳住了静下来,才道:“又要下雨了么?”

孙绰细若蚊吟,低声回答:“今年雨水比往年多了不少,三两日就要下一场雨。”

说罢掩口轻轻咳了几声,窗外的云层越发近,房里闷的人脑中嗡鸣。杜贵姬用绢帕擦了擦并无一点不妥的嘴角,悠闲地随口道了句“姐姐保重”,才放下手帕,笑眯眯道:“还真不知雨水这么大,我来的这两日始终是晴空万里的呢。”

孙绰垂下眼帘,轻声道:“娘娘洪福自是天佑的。”

杜贵姬毫不忌讳地呵呵笑起来,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回荡在昏暗的内室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毒。杜贵姬扶了扶的步摇低垂的珍珠,才道:“姐姐说的是呢。妹妹如今是圣上的二品贵姬,又摄六宫之事。若说我这样还没福,那天底下谁又有福呢?”

孙绰仅是点头,强笑着重复:“是,娘娘自然是洪福齐天的。”

任杜贵姬洋洋得意了片刻,孙绰才淡淡叹了一声,幽然哀怨道:“如今这山上住的日子多了,许久不和人说笑,都不会说话儿了呢,娘娘别见怪。”

杜贵姬忙道:“不碍事的,姐姐。”

说着起身环着内室走了一圈,瞧着桌上茶具物件,床上锦被绣枕皆是柔和颜色,花样质地也没越过礼制半步,才坐下:“姐姐这里甚是清净素雅,是修行的好地方。”

不需孙绰反应,杜贵姬端了茶,轻抿了一口,继续道:“我那里虽吃的用的好些,可宫中事务繁多,姐姐也是知道的。”

孙绰心中一痛,手中的茶在桌上磕碰了一下,脆生生的一声。杜贵姬瞧了一眼,仍不停口:“这一早到晚的人来人往,要定夺的,说闲话的,一刻轻巧都没有的。不像姐姐这儿能读书,能写字的。”

孔雀般明晃晃的炫耀,孙绰听在耳朵里,如百爪挠心似的无所适从,只在自己指月复上来回划过,让那注意力转去那麻酥酥的疼痛,不想起以往自己宫中如何的繁花似锦。曾经母仪天下的回忆,总像热油似的沸腾着泼向她,今天,更是躲也躲不开。

杜贵姬见孙绰面色更加青白,眼中似是莹莹泛泪,仍是朗声说:“我白天是一刻不得闲的。而晚上啊,常常是撤了晚膳,皇上便来了。“

说着,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桃花红云,杜贵姬摇摇头:“我也时常劝着皇上,说后宫嫔妃众多,该雨露均沾才是。可想是我入宫久了,如果与圣上多少是最心灵相通的,一月来,皇上也有半月宿在我那里。姐姐你……姐姐?“

孙绰被攻破了。

不管她是从听到杜贵姬要来就着手准备,也不管她到底压下了自己的尊严到几何才让自己的情绪可以应对,更不管她忍着胸口丝丝灼痛,忍到此时,眼看着这出精疲力竭的戏就要成功的演完了;她还是被攻破了,被贵姬杜骄瞳寥寥几句莲兄的行事,就攻破了,破口在心底。

*伴着一声霹雳雷声泼进窗口和那心中破口,热泪簌簌而下,那手帕,连遮挡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杜贵姬殷殷上前,托着自己的绣帕擦拭孙绰的颧骨眼角,饱含着凉浸的笑意轻声言语:“姐姐这是怎么了?”

孙绰死死地攥着手帕一径颤抖,莲兄,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思考过后,脑海里一个声音幽幽自嘲:或者永远没有听到答案的机会了吧?

杜贵姬仍在继续轻言:“是我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儿?唉,我也只是劝慰孙姐姐你不应思虑太多,有失必然有得,姐姐如今就不必烦心宫中琐事了不是?”

孙绰不应,仍是频频落泪,目光直直地落在门口,就仿佛那人会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顶着这瓢泼大雨缓缓而来一般。

我想见你,不是她!我想见你……这句话款款在心中浮起的时候,孙绰被自己吓了一跳,才缓过神来。那门口站着的是杜骄瞳的丫鬟,窗外暴雨,雷声滚滚而过,整栋别宫之内,寂寞安静,该来的人,总是没有来的。

孙绰抬起眼睛:“娘娘体谅我吧。太多事,想起,便忍不住了。”

杜贵姬蹙眉,懂了似的点点头:“姐姐在这好生静养。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人间富贵,皆是浮云。’的话,姐姐你怕是最懂的。不用我多说,只有这身体是自己的,修养是真的,操心有能如何呢?”

孙绰略低头点了点:“是。娘娘之言极是。我只是琐事日夜胶着,夜不能寐。”

杜贵姬拍拍孙绰的手:“姐姐多虑。宫中事不要再劳心;这山中苍翠安宁,姐姐好生养着就是了。”

孙绰心中狠狠一沉,那碎裂的破口仿佛压在胃中,压得喉头发甜想吐一样。果然,是回不去了……

“已经是不想了。”孙绰答着,声调细微难闻。

“姐姐是明白人。”杜贵姬微微笑道,退回去坐下,悠闲自得的品茶。“姐姐也知道,宫中礼制不可逾越,而姐姐这里,多有不符。待我回宫后,着人来收了那些物件,免得给姐姐你惹祸上身。若是得罪了,姐姐还要多担待些,妹妹年轻,不知轻重。”

孙绰心中冷冷一笑,面上恭谨道:“悉听贵姬娘娘安排。”

杜贵姬又絮絮了些,嘴角从始至终挂着端庄得意的笑容,孙绰亦不多言,亦不见反感。骤雨渐渐缓了,停了,天竟然跟着晴了,缎子般丝滑的柔蓝铺满天际,就像刚那场风暴不曾来过一样。杜贵姬满足地叹了口气,赞了一声花草之香沁人心脾,站起身,绮丽华服熠熠生辉,孙绰随后出了内室。

待杜贵姬在正殿落座,西殿的一干宫人也被领了出来,站作一排。杜贵姬回过脸来笑道:“孙姐姐可能不记得了,礼制中,宝林服侍宫人为四人。”

说着转过脸去面对那些女孩儿们,眼波流转,嘴里继续道:“姐姐身上不好,黑压压的这些人瞧着也心烦,我今天就把多余的带走吧。”

不用孙绰回答什么,杜贵姬随意在摊开右手,那华服老妇忙递上一本名册,杜贵姬笑吟吟对着名字看人。不多时,便挑完了,命那些宫人即刻去收拾停当,随她下山去。孙绰略一抬眼,见留下的四个丫鬟中,有菱角,和另外三个或貌丑,或病着的丫鬟;孙绰这一午后心痛太深,现在已然麻木,无心难过,直觉何处不对劲。

思虑了片刻,面上又不能流露,甚是焦虑,猛一抬头,见绯玉缃玉站在一侧……而眼前是四个丫鬟,不由得如大石迎面压下,面色铁青。

杜贵姬探身望了孙绰一眼:“姐姐是累了?那我走了,姐姐歇息吧。”

说着施施然起身,走出几步,小丫鬟托了裙摆,摇曳而去,任身后一干人恭送,头也不回,任夏风过着丝丝雨香拂面,真是好时节哪!

孙绰死死咬住两片嘴唇,抿成一线,分不清胸中愤恨怨怒到底旺盛到何种程度,等人走得干净,才吩咐绯玉给那四个丫鬟排了值,分了新屋子住;自己扶着缃玉回了卧室,坐在窗前案旁,不觉得泪如雨下,辛苦难当。

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绯玉回来,只见孙绰已经好些了,透过窗纱正看见晚霞滚了漫天,红颜鲜亮却鱼鳞似的一片一片,招人恶心;屋里也满满的金红一片,像得了什么病一般。缃玉端着冰过的雪梨片给孙绰润喉,孙绰强颜道:“又分了雪梨,哪天才能到头……”

绯玉不解,又不敢问,趁着孙绰低头,缃玉才悄声道:“小姐说,你我两人,几日后也要被带了走。”

还是被孙绰听见了,她沉沉叹了一声,仿佛将浑身力气都放了,才柔声说:“礼制中宝林四人服侍,是近身的宫人全算上的。更何况,宝林哪配五品宫人来服侍呢?”

“我们就算降了最末,也愿在小姐身边!”缃玉斩钉截铁道。

绯玉也紧跟着点头道:“我们降了服侍小姐……”

“说什么傻话呢。”孙绰苦笑,“若是能这样,早就有人来贬你们了。”

缃玉犹豫试探道:“小姐上回说会有人来收了东西,也不曾。这回……小姐也是多心了吧。”

孙绰轻轻叹气,脸上浮现一丝薄薄的笑容,在苍白的脸颊上那么不自然却那么真诚:“我也希望,这是又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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