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五章 高日映珠翠

作者 : 沙棠

呜呜咽咽没停息的天,一进五月竟出奇地放晴了。四月三十还滴落了几点无根之水,此后便是一望无垠,没有零星云彩;那接连几十日的愁云惨雾呼地就散开了个无影无踪。秀观峰青山碧水在阳光下郁郁葱葱,月光下静谧绵绵;山上小径大道皆是明明净净,寸丝的杂草也没有一毫,遥遥望去,几乎分辨不出那是山间路径还是林间飞瀑。

秀观峰别宫在山之顶上,如被山鹰衔上去的一般,而祈福之名刹则稳稳座落于半山腰,皆是金碧辉煌地缀在一片翠色之中,晨间雾气相缠相绕,更如人间仙境一般。

五月初二,孙绰翻着书问山下可有动静。绯玉出大殿望了望,说没有。

五月初三,辰正才过,丝竹之音便隐约传了来,孙绰阴笑道:“终于来了。”

缃玉掀开新换的浅湖绿无丝缀无镶珠湘竹帘,张口便骂:“才凉快了几日!这暑气又起了!我家小姐本才刚刚好些!你们这些猴儿不用藏着,有你们受苦那天。”

一群宫人退到一旁不出声,任着缃玉叉腰在殿中破口大骂。绯玉从偏殿出来,端着袅袅生烟的药砂锅上来拉了一把,低声道:“小姐这几日中了暑气,进而都起不来了,你不早些进去,还跟他们叫什么劲呢?”

缃玉伸手一拨,正是撞上绯玉手腕,那暗色砂锅寸寸地跌下来,两人一跳才未被药汁烫到。卧房里一声茶碗跌碎之声,孙绰屋内尖声呼喊:“吵吵闹闹!我死了,你们才消停不成!”

缃玉提了被药汤污得点点褐色的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卧房去,一叠声叫小姐。绯玉蹲,徒手捡了几片大些的残片,再命人收拾停当了,方带着疲惫而厌烦的表情进了卧房。

留在殿中的宫人皆是摇头,金桔在柳黄的宫装杉子上抹了抹手,撤去刚摆上正殿的点心,烦闷闷对一旁的芭蕉道:“这宝林娘子一当,隔三差五的病得起不了身。昨晚那膳食就没动上两口。咱们也就这样挨下去不成!”

芭蕉叹道:“谁说不是呢?咱们本是伺候皇后娘娘的。如今她降下来了,咱们也跟着困死了么?”

菱角在侧听了片刻,不由忆起两年前这十六个女孩子都年纪尚小,正因出类拔萃才给送来孙绰身边,各个是心高气傲的;再望望身边这些姐妹们,出落的要么清秀,要么娇媚,各个都有一番高贵宫人的风姿;也难怪这般口出狂言了。

虽是这样想着,心里却也难平;平日见着,孙皇后从来都是极好的人,大气稳重又温淑和蔼;即便现在降为七品宝林,亦是从不与人为难,冷眼瞧着,骤然而落的身份,倒像是天降横祸,与其本人并无干系。菱角坚定道:“劝你们省省吧,有高枝儿你们也不见就飞的上去了。娘子虽这身份不高,这山上不是清闲安稳的?非要说这些落井下石的刻薄话有什么意思呢?”

芭蕉斜眼一睨,笑道:“你是飞不上去了。一起来的女孩儿们,偏偏才两年,你这样貌就这等吓人了,自然也只求着清闲了!你这模样,最多也就碍着品级,打发进个尚宫局罢,哪还近身娘娘们!”

金桔一旁掩面大笑,笑得双肩直颤,宫装的绫子半袖也跟着轻抖,水纹儿似的。菱角只能怒目相视,一双大眼铜铃一般大睁,宣纸似的薄皱嘴唇抿成一线,更显得面孔又阔又平,鼻子极小。芭蕉忙夸张大呼吓坏了她,拉起金桔便跑了。菱角留在原地叹了口气,默默回了房想起今晚值夜轮到自己,倒头便睡。

醒来起身,正见着晚膳出来,皆是没动过的样子,菱角心里酸了一酸。

一夜昏昏沉沉,鸡鸣过后,从观景台望下,便见斑斓的彩棚已搭起数里,火龙一般在清高寡欲的葱郁之间,活力腾腾的蜿蜒曲折。期间只见宫人在其间不断进出,手中金银器皿,各式什物皆是荣光闪耀,比这半阴天的初生太阳还要炫目几分;而只见那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宫人忙得几乎脚不落地,却是难闻一丝喧闹嘈杂;在山顶遥看,就仿佛那彩棚那宫人全是海市蜃楼一样。

绯玉望了片刻才回来,唤醒了缃玉。孙绰已醒,侧躺在缎被中不动。绯缃二人对视一眼,即是如昨日一般各忙各的,并不叫她;只时不时掀了帘子,刻意忧心忡忡大声议论娘子又是不适得紧。

直到午膳时,孙绰仍在衾中,缃玉端进来的蜂蜜燕窝喝了半盏,绯玉接过添满了清水,霍拉一声悉数泼在地下,金桔和芭蕉进来收拾了,不敢言语,别过脸去,便是一脸厌恶之情。绯玉也跟着两个小丫鬟出了来。

未时过半,山腰来了两位嬷嬷,皆是华服打扮,远远便知是有品级有身份的宫人。这两位嬷嬷进了殿,不卑不亢,在孙绰卧室外请安下来,礼数一样不缺,只从那一回身,便看出鄙夷之神情,对绯缃二人竟是眼皮也不抬一抬,在西偏殿稳稳落座,端着新茶勉为其难似的抿了几口,才悠悠宣说贵姬娘娘正膳后小憩,少顷要上来看看孙宝林娘子。

绯玉应下,两人却并无退出之意,端着茶盏细细尝了又品,或放下,仿佛还有什么事一般闭目冥思。绯缃两人本孙绰娘家带来的侍女,又是帝后近身之人,哪里知道宫中之盘剥勒索之事。绯玉心下焦急,忽想起当年闲来无事,明有金絮叨过一些有些老辈宫人专勒索无宠宫妃财物,不禁抬眼怒视那两个嬷嬷,恨意攀升,还是悄悄打发人去拿来两锭银,方受着嬷嬷一脸不满的神情送走了两人。绯玉站在殿外,目送两人下山,一时恨不得这等落井下石的小人该滚下山去粉身碎骨才是!

等看不见了,绯玉略吹了吹风才进去卧房,和缃玉一道扶孙绰起身。

孙绰起身坐了在梳妆案边,闭目养神。而那梳妆也是极慢的,杜贵姬的软轿眼瞧着到了正殿,孙绰才睁眼望向银镜。镜中人的面色青白,上了些粉与胭脂,却竟是不匀的,在颧骨旁揉成一团,朱唇亦是红得鬼魅,颇为凄厉可怜。身上只是暗淡的暖色绸衣,套了件豆黄半袖,皱褶甚多,富贵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邋遢。浑身上下更显得病容若残花一般软弱而无助,就像那大风一吹,便落得无处可寻。

孙绰眼睛望着镜子,目光却飘荡得极远,魂不守舍般的,绯玉伸手将胭脂抹淡了些,她才回神来,看着镜中自己刻意打扮的落魄模样和漫漫一室的凋零气息,缓缓站起身,却是中气十足地低声道:“我们走吧。”

孙绰几乎是与杜贵姬同时,不同方向进了正殿。孙绰轻飘飘般埋头便下拜,口中蚊吟一般,失魂落魄道:“孙氏,孙氏……孙氏宝林拜见贵姬娘娘……”

杜贵姬迎上前去,虚扶一把,高声关切道:“哎哟,我的孙姐姐!”

杜贵姬缓步而来,高耸的望仙九鬟髻,鬓边缀满珠翠,乍看甚是晃眼,再看方才清晰。只见那鬓边端端戴着一副展翅金鸾步摇,那鸾鸟骨架由赤金丝细细攒挽而出,而翅膀身躯却是挑了翠鸟,鹦鹉和孔雀头上最饱满溢彩的羽毛粘黏黏而制,压脚之处全全缀上小而凌光的玫瑰晶与蓝宝石,将杜贵姬整张脸孔映照得熠熠生辉,这才仅仅是最大的,鬓边少显空的位置都是没有的,或者赤金宝簪,或是响铃珠花,繁密而丝毫不显凌乱。眉宇间,额角,脸颊,唇畔,胭脂或花钿;更不消说那耳下,颈上,双腕,亦是金玉镂空,荡悠悠悬着剔透晶莹翡翠,将那脸庞都映衬得润而清爽,那一头的珠玉金银也毫不累赘庸俗。

孙绰略眯着双眸,视线不曾高出半寸,齿间咬着下唇内侧,血腥满口。

杜贵姬这一趟因是出宫祈祷,宫装是极为繁复正式的,皇家风范一丝不苟。以明亮的茜色绫为内杉,橘色明暗长裙曳于地,却叫了小丫鬟托着并不落下,胸下是金黄宫绦坠下长长流苏,末了缀着润而柔光肆溢的月光石;腰间佩玉更是夺目繁杂,外罩一条滚金又万福不断的薄翼软纱。这一身完全将一朝宠妃,权妃之仪仗气势带出,无人能出其左。

这一身的宝气珠光,对应着孙绰满身暗淡病容,如戏台上般鲜明深刻。孙绰只是低头半拜,仍是不抬头的,眼睛落在杜贵姬脚上微微露头的金缕逍遥屐上,鞋尖上若隐若现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光芒晃得人眼睛干涩。

华美的贵姬娘娘一声娇颤颤,心痛难忍似的“孙姐姐”叫罢,摇曳着上前来真扶上来,扶起,便握着孙绰的臂肘,细细打量了片刻,才呼道:“我的姐姐!我在宫中日夜惦念着,不管那外臣如何,姐姐在宫中可是一心一意,这突遭变故,可如何是好啊!”

孙绰满面唯唯诺诺,神情中亦是虚弱恍神,口中默默称不敢劳动娘娘,心尖上如人捏了一般酸痛得直咬牙,交叠双手温柔的端在上月复,左手心已然留下右手指甲深深的印记,痛得钻心,又让人分外清醒。

正是:新愁满填皆是恨,故人空来情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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