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七章 多心无过尝冷暖

作者 : 沙棠

孙绰这次没有多心。

翌日清晨,秀观峰别宫一片宁谧,朱红的栏木被淅淅沥沥的夏雨打得透湿,明暗之中颇有一种深沉的斑驳,宫人的稀少和雨水带来层层叠叠的雾气,让峰顶的这座院落寂静而飘渺。山中的祈福之所却多了不止一点半分的人气,进出忙碌着,彩棚丝绸尽数拆去,内宦禀:“天降福霖,贵姬娘娘回宫。”

孙绰起身梳妆之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她清秀之余仍有不能忽视的瑰丽,斜靠在软塌上笑语嫣然,杜贵姬这一行一去,让她多少有些如释重负,就算情形不甚乐观,也知道了是怎样的不乐观。

所以,她沉静安然,读书,进膳,再自然不过。

撤了晚膳,缃玉偷闲向绯玉笑道:“咱家小姐昨天还那样,今天,也是说好就好了。”

绯玉接口:“小姐只是心中有事吧。”

天色渐渐转暗,一下午的晴朗让傍晚暖风熏人,孙绰放下书,缓步上了观景台,发丝被风撩在额上,只觉温婉舒适。不过片刻,便在轻盈的暮色中,望见山道上,有人策马而来,身后还是整整齐齐的几许人。暮色越发隆重,看不清来人的衣着装扮,孙绰略一闭目,从观景台上退了下来,回到内室稍作梳妆,回到正殿,那车马劳顿之人已在恭候。

来人是当今皇帝的总管宦官,姓袁,名时兴;自皇帝幼年时服侍左右,如今已两鬓微白,虽意气风发,仍是掩盖不了脸上的诸多皱褶,见孙绰出来,拜了一拜,淡淡道:“娘子安好。咱家奉命而来,收取不合礼制之物。”

言罢抬头,见孙绰还礼后,面上展开些许笑容,带着老人家的慈爱。孙绰静静道:“烦劳袁公公亲自走一趟了。”

袁时兴缓缓摇头:“贵姬娘娘回宫即吩咐,圣上亦愿娘子之事早些全了了,咱家不敢托懒。”

缃玉听他自称甚是狂妄,心中不满,不及掩饰就露在脸上,见孙绰浅浅笑着并不言语,而绯玉远远立在殿中柱的阴影之下,也不回应她,不觉轻轻跺脚。

袁时兴目光凛冽扫过,脸上仍是朦朦笑意。说话间,西边偏殿里的几大箱物件已被抬了出来,当着孙绰的面一一清点着。孙绰轻轻咬唇,侧身立着不动声色。缃玉不忍,上前愤愤道:“袁公公是宫中老人,这清点之事是下人之事,怎么也不该惊扰了娘子。”

袁时兴并不急回答,眯眼细细打量了缃玉一番,又咧嘴笑道:“这是缃玉姑娘不是?咱家年纪大了些,见得少了,也不甚记得。”

孙绰敛眉,启口:“袁公公说笑。不是她又是谁呢?”

袁时兴也蹙了眉,深深一叹:“娘子出宫太久,这些宫人,咱家也认不全了。若不是这样说话,真是看不出了。”

孙绰掩口轻轻咳了一声:“再过几年,公公更是认不得了。”

“您是总管贵人,认得我们何用呢?”缃玉冲口便道,这老奴往日谦卑恭敬,如今也是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让人不禁作呕,索性心下一横,已是这样,你又能奈我何?

袁时兴并不理会缃玉所言,淡而心不在焉道:“娘子说笑了。”

言罢低下头理了理滚边的领子,鬓角的白发在夕阳殷红的光辉中闪着光,更加明显,他再抬头,更让人觉得老衰。孙绰徒然一阵感怀,故人如此,不管是否刻薄,都让人酸楚。

袁时兴抬头见孙绰若有怅惘地望着他,得体地发出一声咳嗽般干干的笑,孙绰别开视线,他才转过身去,弯腰查检最后一方矮箱。矮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排精致的小匣,匣子皆是细工精雕,再附上珠玉玛瑙之物,雍容稳重里不失灵动轻巧。孙绰余光便知是最后一箱首饰,心中钝痛,却不甚猛烈,自认早已麻木。

袁时兴却不急,脸上云淡风轻,伸手探向摆在在正中的锦盒,小心地托在手中,用丝帕垫着才掀开。锦盒悄无声息地弹开,锦盖颤巍巍地抖动,盒内静静躺着一对手钏,由大粒的珍珠与珊瑚相隔穿起;珍珠润,珊瑚娇媚;却并不似皇家珍宝冷光泛泛,每颗珠上却是描金绘上幼龙稚凤,画工极为高超精巧,既不刻与宝珠之内,也不浮在宝珠之表,而是仿若含在那珍珠珊瑚之中一般,珠在穿线之上微微一转,那龙凤就活灵活现地翻滚戏耍,动人之极。

孙绰望着袁公公手中的融融光芒,想新婚燕尔,他在烛光之下托着看,回眸笑道:“这手钏巧夺天工,不知道咱们日后的小龙小凤,可比这上头的多还是少?”

叹,言犹在耳人何处!

袁时兴放回盒内,嗓音有些悲凉:“孙娘子果然是守礼,老奴本以为会留下这……”

孙绰瞧着袁时兴眼中意味深长,安然道:“这本是我娘家嫁妆,只是这些龙凤之图案只是帝后专享,短短不能私藏。”

袁时兴将锦盒放回矮箱之内,方回头道:“娘子所言极是。”

待人将那口箱子抬了出去,袁时兴才又道:“娘子,这些回宫后皆封箱留档,不再赏赐他用。”

孙绰点点头,灿然一笑:“我知道;后宫娘娘们也最是讲究这些,也不愿意要的吧,不吉利呢!”

最后四字“不吉利呢”,唇边含笑,嗓音清脆,很是俏皮可人。袁公公也不禁露出丝丝笑容:“娘子说笑。可惜了。”

袁时兴这句可惜,随着叹气而出,虚而不断。

孙绰体味不出其中意涵,只是笑道:“公公又逗我了。”

说完,挪开眼光,仍见绯玉立于柱子之侧,阴影越发浓重,看不清人面;缃玉脸上还带着些许不服和怨怒,与一个小丫鬟点灯,这才察觉了,已是掌灯十分;别宫之内几乎已搬空了大半。原来总想着是稀松梦境,到如今,才猛然全信是真。

袁时兴信步走了一圈,确认并无遗漏,才回了正殿,孙绰正抿了口茶,才启唇道:“公公,前些日子我这里杨桃儿死了,小明子进宫……”

“娘子不必担忧山上安危。就算仅是顾及皇家颜面,山中也断然不会有大事。”袁时兴利落出言,“至于后宫之人之事,娘子不必挂心。”

袁时兴始终温驯,不想这几句话竟迸出几许凌厉之色,孙绰不能再问,唤出绯玉来。绯玉端着盘,盘上红布盖着两如意锭,孙绰淡淡道:“烦劳袁公公走一趟。”

袁时兴那眼皮皱着往下耷了片刻,将那锭子推回,不卑不亢道:“咱家说句难听的话。娘子还是好生收回吧。咱家不缺这金锭子银锞子的。娘子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孙绰神色一凛,如三九寒风迎面扑过一般青白;绯玉紧握着盘缘,缃玉啪啦一声放下手中灯罩。袁时兴不待众人反应,又冷冷一笑:“绯玉姑娘若不端出来,咱家还忘了。”

说完一招手,便有小太监抬来一只颇大的箱子,并不似后妃常用雕刻美观之箱,扎扎实实是宫中尚宫局收敛之物的大箱,通体红棕,大而厚实,盖着泛红光的铜锁,有些怕人。袁时兴的冷笑已然褪去,还回原本不咸不淡,似笑非笑的慈祥神色:“咱家宫中多年,从不欠人情,孙娘子昔日赏下的;如今咱家也不愿留,只有些珍玩,已赠人或寻之不到;咱家如今全部折为金银,送还娘子。”

说着,手指在那棕木箱上敲了几敲。

孙绰寒颤,勉强道:“往日给公公的,是为往日的照顾劳烦……岂有退回之理?”

袁时兴绝决道:“孙娘子何必为难咱家?宫中这几年,娘子不知我们宦官最为讲究凶吉兆头?!受人恩惠,必得报答。”

这总管太监见孙绰说不出话,又继而言道:“有恩不报,就遭天谴哪!唯有悉数还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清了才心安哪!”

孙绰被抢白,心中直觉得世态炎凉,这冷热纷飞交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让人难以招架;一时没说出话来。

绯玉攥着托盘恼火非常,却突觉身边缃玉浑身颤抖,伸了小指扯住缃玉的袖子,无奈缃玉毫无察觉。绯玉只得私下攥紧,可那一指之力,何以挡住一人极怒之力!瞬间是抓也不住。那忠心丫鬟一个健步上前,广袖一挥,只见手上戒指镯子泛着光,随着手臂拉出一道光线。

然而,袁时兴虽年纪大了,身手却是敏捷,险险地躲开了。缃玉一个踉跄,恨恨这一耳光没打到,紧接着狠狠啐了一口,大骂道:“你这老臭虫好不要脸!怕遭天谴?哼!就凭你刚才这话,就该一个滚雷活活劈成八块!”

孙绰赶忙叫住缃玉,脸上全无表情,深吸一口气,话伴着气出:“得罪公公。这金银,我收了就是。”

殿中一阵寂静,无论殿内孙绰身边的丫鬟,还是随着袁时兴而来,一直默默干活的太监们,悉数傻了眼,从没人想过有如此事。袁时兴缓过神来,一摆手,抬箱子来的太监退下去。袁时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阴笑道:“缃玉不见久了,还是脾气火爆。”

说罢,扫了一眼孙绰身后的绯玉,正色却目光狡诈,对孙绰略施半礼:“孙娘子,后宫宝林之位,服侍宫人为四名。贵姬娘娘之前已择选完毕。这绯玉缃玉是多出来的,又有五品宫人的品级在身,不符礼制,需回宫重新分配。咱家就领走了。”

绯玉手中托盘月兑手而出,砸在地上闷如近雷,缃玉顿时愣住。孙绰仅闭目不语,袁时兴转身而出,在门槛前冷笑一声:“今儿天晚了,咱家也乏了,明日回宫!你们主仆,也趁着好生叙叙吧!”

一行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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